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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者诗之余,文者道之余

人民网-书画频道

日前,朋友约我写一篇关于罗宗强先生的书画评论,尽管俗务缠身,但却无法拒绝盛情邀约。罗宗强先生的画作,让我感受到传统文人画在现代文化语境中所展现的无穷魅力和生机。

罗宗强先生是广东揭阳人,这对于我这个在广东生活和工作近40年的人来说,平添了几分亲近。在着手动笔之前,我习惯性地查阅了一些罗宗强先生的资料,让我顿觉惭愧,罗老竟是90岁高龄的当代名师。藐予小子,对前辈岂敢置喙?实在惶恐之至。我只有谨述拜读先生画艺之心得,以期能近乎先生盛德之一二足矣。

先生20世纪30年代出生于广东揭阳,早年在潮汕地区完成中小学的教育,新中国成立后先到揭阳县第三中学教务处任职员,随后到绵湖镇东园小学任教员。直到1950年离开潮汕到广州南方大学国文系读书三个月,再是到湛江市城乡联络处任职员,1952年又到海南岛南陵橡胶种植场工作。我想在一个社会正发生巨变的那个时代,他恐怕只能被社会所裹挟,而不能掌控自己年青的命运。万幸的是,1956年他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学习,毕业后又考取硕士研究生,师从王达津先生治中国文学批评史。1964年,罗宗强先生毕业后至江西赣南师范学院任教,十年后又回到南开,再过十年后的1985年晋升为教授,1986年由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评审为中国文学批评史专业博士研究生导师。1991年起历任南开大学中文系主任、校务委员会委员、校学术委员会委员;与此同时,他还曾任中国唐代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李白学会副会长、中国杜甫学会副会长、复旦大学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副主任等重要学术职务。1996至1997年又受聘为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客座教授;2002至2004年受聘为日本大谷大学客座教授;此外,他还曾任河北大学、云南大学、广西师范大学兼职教授;曾任首都师范大学特聘教授、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首师大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主任,他还曾任中国中国李白学会、唐代文学学会、中国古代文论学会顾问,《文学遗产》杂志编委等职。先生一生致力于研究中国文学批评史和中国古代士人心态史,其主要著作《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获全国高等学校首届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一等奖;《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获全国高等学校第二届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二等奖。《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与《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均被教育部推荐为研究生教材。先生在文学思想史研究的学术成就,只能让我心存景仰!

先生在学术界声名卓著,他的书画才艺却为文名所掩,在公开的媒体上基本看不到他的书画作品。其实,先生少喜文墨,早在上世纪30年代,由于海上航运的逐步发展,使曾经被认为“人多地少”“省尾国脚”的潮汕地区,通过海上贸易加强了与外面,特别是和上海一带以及海外的联系,再加上潮汕人敢闯敢拼敢为人先的个性,不仅使得潮汕经济得到了较大的发展,也使得一大批潮汕青年画家通过海船到上海学习。据资料记载,民国期间潮汕地区就有包括林受益、刘昌潮、陈文希、罗铭、王兰若诸先生等80多人求学于上海美专,使岭东绘画多根植于传统,又受沪、闽等画风的影响较大,重笔墨、讲格调,但创作中也有意无意地融合了潮汕地区的风俗习惯和自然风物,将潮汕的特色、风土人情、市井文化渗透到画面中,形成了一种岭东地域的独特画风。

先生早年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师随岭东名家陈文希先生学画。文希先生初进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后转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学画,毕业后回到汕头任中学美术教师。从罗老的《百鹤图》中可以感受他的画受岭东绘画的影响。1948年陈文希先生定居新加坡,后成一代大家,我的老师关山月先生也曾与文希先生有过交往,这也使我和罗老先生之间又亲近了许多。我想,二十世纪的中国社会发生着无数的巨变,既要谋生又要不断求学的先生,是不可能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早年热爱的书画上,何况时代风气也不允许传统绘画有生存的空间。但少年时代所种下的美好的种籽,是多么顽强呵!它可以冰封,却不会停止生长。从我搜索到的有限资料来看,他的书法亦有特色,可以说是一种学殖深厚的文人书法,融众长而自成面貌,而在绘画方面,所作山水、花鸟不拘一格,色墨浑融一体,笔法灵动多变,格调清新自然。他把丰厚人文学养融于笔端,多变的笔墨和多向的创作潜能相互生发,使其作品展现出了扎实的传统根基和过人的人文修为、丰富的作品形态和独特的艺术个性。清初著名画家龚贤说:“画者诗之余,诗者文之余,文者道之余”,这一见解正好印证出了先生的艺术态度与追求,以及创作理念和文化旨趣。而正是这种业余闲适的创作心态、游戏笔墨的方式和追求诗、书、画合一的品格,使得罗老的画能够融贯诗意和道心。尽管没有职业画家技法的娴熟工谨,但是他能够通过在画幅上题诗来遣发逸兴,自鸣风雅,寄托高怀,从而直入中国绘画之精神腹地。其实,宋元以来, 游艺墨池、问道丹青已成为中国历代文人雅士的赏心乐事。诚然,真正纯正的传统文人画,即便不论其中学力之幽深和修养之博雅,仅那份风雅、闲适、 悠然和超逸,就是当代的职业画家所徒生艳羡而又难以真正企及的境地。

王微在《叙画》中谈到:“本乎形者融灵而变动者,心也”。本来“形”和“神”是融为一体的,它所以能生动变化,是画家主观感情作用于客观事物的结果。也就是说绘画创作是画家性情的表露,从作品中可以透视出画家的个性心理。画家心绪的渗入,使一笔一画都是画家的自我表现。画家心胸是否清净洒脱,可从其画境中得以体验。我们来看先生1987年创作的山水画《故山在何处,昨夜梦清溪》,画面以泼墨的手法,使得那如真似幻的抽象笔墨与大自然的山岚云雾、烟水飞动的具体形象有机地、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创造出一种奇伟瑰丽、天地融合、墨彩交辉的意境,强化了画面的感染力。他把岑参《早发焉耆怀终南别业》尾联“故山在何处,昨夜梦清溪”的诗句题在画面上,点出了画意,表达了一种独处异地的愁思和对家乡的眷恋之情。另外还有一幅《青山满眼故园非》的山水画,画面题写了北宋词人贺铸《乌江东乡往还马上作二首(其二)》“残日雨杆荒芜远,青山满眼故园非”的诗句,同样表达了自己独处异地的乡思。这些是先生表达思乡的一类作品。

而《夫藏舟于壑》的山水画,则以类似书法里中锋勾勒山形,再蘸淡墨,接着用浓墨点染破之,后又泼些淡色,呈现的是那种情景交融、虚实相生、活跃着生命律动的韵味无穷的诗意空间。画面题写《庄子·内篇·大宗师第六》“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的句子,其中“山”字,郭沫若作“舢”字解,就是舢板,舟的意思;但另外又见有人作“汕”字解,即捕鱼的工具,我认同后者,字面意思就是“把船藏在山谷,把捕鱼的工具藏于深水中。应该算是很可靠了。可是半夜里还是被有本领的人拿走了,那藏的人竟还不知道呢!借以讽刺那些固步自封的人,目光短浅,不知道世界变化的人。

《孤独》是一张花鸟画,画面应该是以两次拓印的方式来表现的,辅之一些墨点、色点,再画上一只小鸟点睛,画面题上“物我一体,宇宙齐一,又安知鸟之非我,我之非鸟耶?!” 让我想起《庄子.秋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的句子。表达了天和人是一体的,人要应和上天的意旨,不违背天意,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庄子提出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于我为一”的真境,就能臻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的化境。中国山水画作为中华民族独有的艺术瑰宝,传统道家思想深深植根于山水画艺术的创作中,同时也影响了山水画的审美追求与艺术情趣。这在先生2009年画的《混沌之初》和《何处三家村》这二幅山水画中得到很好的体现,特别是《何处三家村》画面题了自己写的长诗“何处三家村,尽日闭柴门。荒径少行客,无人问晨昏。孤灯与青卷,偃蹇神犹存。山外醉歌舞,利禄相逐奔。姚佚复启态,使人空心魂。机栝相因依,成败如覆盆。会得此中意,万岁一成纯。”表达了自己喜欢幽静山居,独自读书、学习、思考,远离闹市里的功名利禄,方能志存高远,实现心境空明的理想。

作为当代名师的罗老先生,他的画可谓学殖深厚,具备诗、书、画三者的统一,那些诗句,不仅是对自然外物的形象描写,更是对达观哲理的表达,洋溢着极其深沉的心灵寄托。因此,他作品中的诗句、书法和色彩就是他自己人格精神的真实写照。

看先生的书画,同时让我想起现代人已不太熟悉的盛唐著名高士,文学家、诗人、书画家郑虔,他还是一位精通经史、天文、地理、博物、兵法、医药近乎百科全书式的一代通儒,诗圣杜甫称赞他“荥阳冠众儒”“文传天下口”。郑虔曾画了一幅画并把自己的诗题在上面,献给唐玄宗李隆基。唐玄宗一看,拍案叫绝,挥笔题写了“郑虔三绝”四个字,并专门为郑虔设置一所供官宦子弟读书的“广文馆”,任命郑虔为广文馆博士,传授学问,所以郑虔被时人称为“郑广文”。历代美术史家认为郑虔与王维一样是中国文人画的开创者。自从唐玄宗称赞郑虔诗、书、画“三绝”以后,诗、书、画“三绝”也成了传统书画家多才多艺的美称,还成为对一个优秀书画家的要求,更成为判断一件书画作品价值的重要标准。诗也,书也,画也,皆为文人学士发愤抒情之介质,能融三者于一炉以写天地人心,非常人所能为。

今日见之并亲证,罗宗强老先生正是我心中的当代郑虔!

(作者系深圳市关山月美术馆馆长、中国工笔画学会副会长、广东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广州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