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邓丽君红遍大江南北,随处都能听见她那甜美清新的嗓音。
那会,人人骑着自行车,嘴里都要哼唱几句: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
几十年来,邓丽君依然叫人难以忘怀,在歌迷心中的地位从未变过。
然而很多人并不知道的是,邓丽君最初走红并不被主流价值所认可。
有很多人视她的靡靡之音为洪水猛兽,在公开或是正式场合绝对不能提起。
有文件评价《情哥哥》、《欢乐今宵》、《疯狂的周末》等七十八首,有60%的内容是不健康的,认为其他歌曲大多装腔作势,曲调矫揉造作。
而且,在正规音乐学院里,这种流行音乐也难登大雅之堂。所以,中国音乐界泰斗级女王周小燕,曾经并不看好邓丽君。
她说:
邓丽君原来在港、台是不出名的,大陆一搞,台湾怕她来大陆,就对她大捧。她原来是三、四流水平,香港音乐会堂开音乐会是不让这种人去演唱的。现在大陆一捧,一举成名。
不得不说,以当时周小燕在音乐圈的地位,她对邓丽君的评价几乎算是官方意见。
那会,周小燕是上海音乐学院院长,培养了很多获得过世界大奖的歌唱家,比如廖昌永、魏松、张建一等等。
对周小燕来说,她的目标和接受的音乐学习,都跟邓丽君相差太远。她师从多位俄罗斯著名音乐家,在法国巴黎跟世界级大师切磋过,还在维也纳金色大厅独唱。
从周小燕最初站上世界级舞台,就被誉为“中国夜莺”,歌剧女王。
她曾荣获中国音乐家协会颁发的中国音乐艺术最高荣誉奖——金钟奖,法国政府授予的法国国家军官勋章。
鲜少有人知道,周小燕的歌唱之路并不顺利,她刚学习唱歌时,经常破音,跟其他人差距很大。
但多年后,她成了站上顶端的那个人。
1917年夏天,周小燕出生在殷实的工商人家。
父亲周苍柏曾在美国纽约大学攻读金融系,回国后进入刚创立的上海银行工作。
抱着这个粉嫩的女儿,该取名字了,周苍柏想了想,就叫小燕吧,希望她以后像燕子一样越飞越高。
当时的上海,银行业还是新兴事物,周苍柏特别有头脑,率先开办一元存折,吸引来很多平民百姓存款,生意一片红火。
才刚满一岁,小燕就离开了上海,跟随回到湖北武汉建立分公司的父亲,住进了周家主屋,这栋房子很大,一共住着父亲的三兄弟。
在家族里,小燕排列第二,后面有很多弟弟妹妹,她性格特别活动,常常带领大家在屋子玩各种游戏,大笑大闹。
吵闹得多了,父亲就在院子里装上两根单杠,想要消磨掉一些她的力气。但有一天,父亲从外面下班回来,发现小燕站在单杠上,左右摇摆地走着,还笑得特开心。
这把父母吓傻了,他们开始担心照这样下去,小燕以后恐怕是做不了淑女的。于是,父亲走进一家卖乐器店铺里,买了把有指板的四弦琴,曼陀铃。这跟小提琴类似,但在乐器中属于配角。
(周小燕父母)
小燕拿到这把琴,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开始每天放学后学琴。在学习中,她又慢慢迷上了唱歌,天天在屋里唱个不停,大家惊奇地发现,小燕唱的歌都是当时最流行的歌曲,就是她的音色并不好,听起来很沙哑。
小燕自己却没有这样的烦恼,她就是喜欢乐器,又学了吉他、小提琴、琵琶和钢琴。每个周末都沉迷看电影。
看多了电影,小燕就带领弟妹们一起模仿卓别林。用床幔当舞台幕布,裹上床单做围裙,还把大人的帽子戴在头上,黏上假的胡须,拿根树枝当拐杖,一切都看起来有模有样的。这一次表演引得周围邻居们都来看,都一致认为小燕很有灵气。
在小燕12岁那年,一次感冒她的扁桃体被切除了,谁知那以后她原本沙哑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清亮。
那会,武汉成立了第一支乐队——雅美管弦乐队,这些业余成员因为爱好聚集到一起,邀请的指挥老师很不错,他认为小燕很有潜力。
小燕顺利进入后,在里面慢慢做到主唱,也就是在这时,父亲萌生了让小燕考上海音专的念头。
18岁那年,小燕再一次踏上曾经的出生地——上海,而这里也将成为改变她命运的地方。
那个暑假,小燕站在外滩的外白渡桥上,虽然不懂得哥特式、巴洛克到底是什么,但她却激动得连连喊母亲,“快来看这个房子好好看”。
逛完外滩后,她就要去上海国立音专考试。
相比较父母的担心,小燕却一点都不紧张,她走进花园式的校园,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学校全名叫国立音乐院,由鼎鼎有名的蔡元培在1927年创办,目的是学习欧洲先进的音乐理论,培养具有国际化的音乐人才,彼时请了多名美国和白俄罗斯的知名钢琴大师来指导。
这一次考试很顺利,老师们一致认定她很不错。
小燕最初选了钢琴系,因为她有在武汉乐队丰富的钢琴演奏经验,又懂得乐理知识。她以为在音专会像在武汉一样,自然成为全场的焦点。
很显然的是,小燕想错了。在30年代的上海,聚集过很多世界级钢琴大师,包括担任过俄国宫廷的乐师萨哈洛夫等等。这些大师教授了很多学生,音专成立后,散落的民间弟子全都进去了。
来自小地方的小燕跟这些名师弟子们相比较,自然就失去了颜色。她除了压力,就是郁郁寡欢,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量,最后决定主修声乐。
学声乐后,小燕很快又遇到了难题,她唱不上高音,每一次高音都是破音。曾经那些娴熟的歌唱技巧,好像根本没有一点用。眼看同班同学个个唱歌流畅自然,小燕心里又急又恼。
她多方打听找到一个叫郎毓秀的同学,知道这个同学非常有天赋,还跟梅兰芳学过京剧,带她的老师名叫苏石林教授。
小燕正式转系后,主动去找了苏教授。苏教授评定她为“次高音”,并开展有针对性地练习。
面对老师的用心,小燕自己却胆怯了。她每一次上课,心情都十分低落害怕,在这种状态下,小燕的练习迟迟没有进展。
直到1937年,放暑假回到武汉的小燕在轰隆隆的炮声中,带领武汉雅美管弦乐队,到处奔走唱歌,为抗战发声。
那时,小燕的大弟弟一直在乐队拉小提琴,还有很多爱国进步主义年轻人一块,天天到各处去表演。
不得不说,对那时的年轻人来说,爱国是真正的行动,绝不是空洞的语言。
小燕每一天都在各个学校、饭店、教堂里,用热烈和激情来呐喊,告诉人们要奋勇抵抗。
也就是在这些满怀热血的演唱中,小燕竟然突破了曾经的畏难——高音上不去的瓶颈。
这个变化让小燕很意外,接下来就更努力的到处唱歌。
或许那句话说得好,当你用尽心力做你想做的事,总有惊喜在后面等你。
这时,国立音专的师兄作曲家刘雪庵找了过来,认为他创作的歌曲最适合她唱。这首歌就是小燕后来被人铭记的经典《长城谣》。
《长城谣》歌词情感浓烈,曲调激情豪迈,是电影《关山万里长》的插曲。
巧的是,在那段特殊时期,刘雪庵的歌曲全部被禁止。而台湾乐坛却一直在唱这首歌,包括邓丽君也唱过。
周小燕唱的《长城谣》,饱含深情,在那样的抗日时期,更能触动人心。也就是在这个关口,小燕发现自己的大弟弟不见了。
原来是大弟弟跟着别人参加了“抗敌演剧七队”,在演出中,因为过度劳累而猝死。
小燕的前半生,就在失去和得到中交织,一边是失去亲人,一边是音乐成就的认可。
那两年,轰轰烈烈的抗日运动中,小燕一直带领雅美乐队到各处演唱,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她的忙碌,让父母有些担心。
父亲认为战争总有胜利的一天,而小燕的音乐学习不应该停下来,如果到国外去进修,等几年回来正好。
经过商量,决定让小燕到法国巴黎学习。
这一次远行,本是为了逃离苦难,可实际上,困难更多。
小燕带着二弟一块儿去的,二弟学习作曲。两人到了巴黎,首先是语言不通,刚下飞机就被人带到豪华酒店入住。
好在两人拿着地图一点点摸索,找到了驻法大使馆,大使顾维钧接待了这对姐弟,帮他们找了住所,又推荐了语言学校。
有大使的帮忙,小燕认识了俄罗斯著名音乐家齐尔品,齐尔品曾经在上海音专当老师,娶了小燕的师姐李献敏为妻子。
齐尔品为周小燕热情地联系学校,介绍她到巴黎音乐师范学校学习。在入校考试的时候,小燕表现特别出色,该校鼎鼎有名的教授布朗热指名要做她的老师。
有名师的指导,周小燕按理说应该成长很快,哪知,却没这么容易。
在教授的指导下,小燕每天要练功7个小时,有钢琴和指挥课等等,随着课程的深入,她的高音又遇到了难题。
不仅唱不上去,破音更频繁出现,每一节课老师都要严厉地纠正她,小燕又惶恐又焦虑,再加上语言障碍,她很多时候只能急得偷偷掉眼泪。
有一次上课,她连音调都唱不准,从学校出来,眼泪一直顺着眼眶滚滚而下。她恨自己千里迢迢跑来求学,但为什么最简单的课程都完成不了。
后来,周小燕忍不住跑去跟师姐李献敏哭诉。听完她的遭遇,齐尔品一眼看穿真相,他认为这个老师不适合小燕,应该换一个老师。
在齐尔品的联络下,周小燕转到了巴黎俄罗斯音乐学院,这个老师让她半年内都不要唱歌,每天只做最基础的发声练习。
周小燕原本几乎已经丧失了信心,认为自己不适合唱歌。但在这种缓慢的教学方式中,又慢慢找到一点感觉。
正当小燕憧憬着一切都将好转的时候,意想不到的苦难又来了。
1940年,德军袭击法国,攻破了马奇诺防线,整个法国瞬间陷入一片恐慌。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忙着逃生,四处躲避。
周小燕姐弟在语言学校认识了一个波兰籍家庭,这家好心人打算让姐弟俩跟着一起逃离。先离开法国南部,再通过西班牙取道回中国。
他们一路风餐露宿、东躲西藏来到法国跟西班牙交界的地方,不承想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碰上了德国军队。
德军检查到她们没有身份证明,就命令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要不然就给予严厉的处罚。
小燕姐弟只能跟随波兰朋友一家像塞牲口一样被塞进了闷罐车,经过无数的颠簸后,再次回到了巴黎。
那时整个巴黎一片混乱,德军封锁了法国跟中国的联系,姐弟俩没了收入,举目无亲。更难的是,经过这一路心惊肉跳般的逃离生涯,二弟生病了,发烧又咳嗽,病情很严重。
小燕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在巴黎求学的知名学者萧子升知道了这对姐弟的情况,赶来把二弟送到医院。但因为病情的耽搁,加上逃难路上的恐惧和劳累,原本简单的阑尾炎也变得不可治疗。
很快,二弟就这样去了,小燕从医院出来嚎啕大哭,内心更是悲痛绝望,她想回家,但没有路可行。
她也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想到他们的日子应该也不好过。
最难的时候,波兰的同学经常来陪她,害怕她做傻事。周小燕虽然悲痛,但想到战争还没胜利,两个弟弟都死于战争,自己一定不能倒下。
在一段短暂的消沉后,小燕通过很多同胞的帮助,慢慢走出了困境,开始重新学习声乐。
她又一次找到那个教她不要唱歌的老师,坚持温习基础。有一天,教授告诉她可以唱歌了,还拿出一本知名的曲谱给她。
小燕站在那里,随着钢琴曲的伴奏,忘我地唱着,她想起两个弟弟的不幸去世,自己回不了国的绝望,饱满的情感就这样流淌出来。
一曲唱罢,教授在旁边热烈地鼓掌,小燕也惊奇地发现,高音的噩梦又一次不攻自破了。
那半年的休息,和一路的苦难,终于换来了这一次的腾飞。
后来的日子,小燕又跟随了法国多位歌唱大师学习,包括乐句的处理,音乐的色彩的调配等等,全都有很大的进步。
4年后,法国巴黎解放,被压抑许久的音乐人迎来很多演唱的机会,周小燕经过几年磨砺,技艺愈发纯熟,渐渐在巴黎音乐圈得到了大量的认可,还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几乎每一次大型演唱结束,媒体们夸赞的文章如雪花一般:
称赞周小燕为“中国夜莺”“像白雪般纯净,像钻石样光芒四射”“颤音、断音、经过句、华彩段”处理得圆熟高超。
为了推行中国文化,小燕跟齐尔品一起改编了很多诗词歌剧,比如《桃花店·杏花村》孟浩然的《春晓》,还有云南地方民歌改编的《过年》。
对历劫归来的小燕来说,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像是赚到的。
之前的多次打击中,她不止一次想要放弃,觉得自己没有天赋。
但似乎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她最难时,能帮她重新找到方向。
从1946年开始,周小燕的每一次演出都很成功。
先在卢森堡举行了个人专场音乐会,大获好评。
很快又被邀请到德国柏林开演唱会,吸引了很多欧洲的音乐学家和普通听众。
同时,她又在“布拉格之春”音乐会上一展歌喉,还在捷克五大城市开启巡演。
在频繁的演出中,周小燕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荣誉,人们评价她为,中国夜莺唱出了舒伯特的情趣。
但在唱歌结束,周小燕内心并不是真正快乐。
有一天她结束演出回到家,看见父母一封写于几年前的信寄到了,一下子勾起了她的思乡之情。
1942年,她鼓起勇气把二弟去世的消息告诉了父母,收到这封回信却是5年以后。
父母没有责怪她没照顾好弟弟,只是告诉她一定要保重身体。
(老年周小燕)
看着父母的来信,周小燕对战争的痛恨又一次燃烧起来,她想立即回家。但当时巴黎跟中国并未直通。
她到处打听后得知,荷兰的阿姆斯特丹有通往中国的船。周小燕几乎没怎么犹豫,很快就收拾好在巴黎的一切东西。
来到荷兰,她到处打听哪里有船去中国,找了很久,才找到一艘,她也顾不上怀疑,就毫不犹豫地坐了上去。
谁知,这艘船到新加坡后就再也不走了。
周小燕又辗转联系了一位父亲的朋友,才买好回上海的机票。
(1947年,女青年募捐大会)
1948年,阔别9年后再次回到上海,周小燕一下子就哭了,看着已经年迈的父母,和两个长大的妹妹,她想起在战争中早早去世的两个弟弟,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武汉人听说周小燕回来了,到处都邀请她开个人演唱会。武汉大学,各种剧院和学校等,周小燕每天都忙不迭在各地演唱。
但在周小燕内心深处,上海是她最想演唱的地方。没想到的是,国立音专的邀请也很快来了,聘任她到学校任教,培育更多优秀人才。
(老年周小燕)
但那时距离新中国成立还有一年多,也是上海黎明前的黑暗。
曾在国民政府任职过的父亲又一次面临危机,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游说他们,也只有少数一些人知道,周小燕父亲曾支持过工农军3000大洋。
也在暗地里多次为前线抗战而出力,包括在家里为战士缝制棉衣,赶制军服,还曾帮助运送过大批的救援物资等等。
这些善举,在若干年后的特殊时期,父亲和周小燕都同时受到牵连。
但在当时,周小燕自然是新中国后最在意的人,她被邀请参加“第一届文代会”,还出访了印度和缅甸。
在北京搞文艺汇演的两个多月里,周小燕认识了高大帅气的作曲家张骏祥。
张骏祥比周小燕大7岁,来自江苏,家境优渥,曾考入清华大学外国文学系,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取公费留学,进入美国耶鲁大学戏剧研究院进修。
(张骏祥在美国耶鲁大学)
而且,张骏祥一向眼光很高,挑剔到30多岁还没结婚。
这一次跟周小燕认识,两人几乎算是一见钟情。
后来又一同出访,在朝夕相伴和共同的合作中,两颗心更是被对方深深吸引。张骏祥对周小燕说“就是很遗憾认识你太晚了。”
相比较张骏祥的客观冷静,小燕则有些意气用事。
在印度,他们看见很多贫民的穷苦日子,周小燕觉得很不平,有时吃饭就左右手同时开弓,被张骏祥一通批评。
1952年,周小燕已经35岁,妥妥的大龄女青年。跟张骏祥恋爱谈了一年多,两人决定结婚。
张骏祥问,要不要买一个戒指,周小燕回答,“戒指多俗气,不要。”张骏祥又笑嘻嘻地说:“那你不怕我赖掉?”
周小燕毫不示弱地回答,“我不怕。”
(周小燕跟张骏祥)
这是一次极为简单的婚礼,只请了夏衍、上海音乐学院院长贺绿汀和小燕的舅舅,一共就10个人参加。
父亲在湖北武汉忙着搞建设,母亲也在为妇女工作而操心,都没来。
婚后,周小燕照样忙于工作,生完孩子刚三个月,当时非常火热的土改活动开始了,她毫不犹豫地给女儿断了奶,就奔赴过去。
作为母亲,周小燕后来多次承认自己是不称职的。
她整日地忙着响应号召,每一个最困难的地方,她都要去,下乡锻炼,鼓舞搞基础建设的工人农民,哪里最苦周小燕就去哪里。
(周小燕慰问演出)
家里的两个孩子,周小燕几乎都没怎么管,日常由她娘家过来的钱婆婆照顾,孩子生病时,张骏祥忙前忙后地照顾。
日常的很多时候,张骏祥跟孩子们关在房间里玩,周小燕就在外面的客厅里教学生。哪怕闹得天翻地覆,周小燕照样沉浸在教学中。
再后来,就是那段特殊时期,周小燕被关进“牛棚”,带上各种莫须有的帽子。
而张骏祥也一样被扣上“外国TW”,进行秘密审查。
最初的时候,周小燕在曾经最喜欢的校园里成了扫地婆,白天拿着扫帚到处打扫,晚上就开始审问她,也不让回家。
旁边是两个孩子上学的音乐学院附小,中间隔着厚厚的篱笆。有一天,周小燕想看一眼孩子,她用手扒拉了很久的铁丝,手割破出血,但还是什么也没看见。
(周小燕和女儿)
后来,周小燕下放到GX劳动。
从学院里出来回到家,她才发现丈夫张骏祥也不见了,她想找,但找不到。只能托钱婆婆去打听。
其实当周小燕在GX劳动了两年多后,有一天她突然发现,有个老头就是自己的丈夫张骏祥,但头发花白,身材佝偻,提着个旧包,差点让她不敢相信。
张骏祥负责养猪,周小燕负责养鸡。两人只能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偷偷说两句话,多看两眼。
有时为了鼓励对方,就笑称说,一个是“猪公”,一个是“鸡婆”。
大概是因为在GX有丈夫的陪伴,周小燕最牵挂的还是两个孩子。当她来到GX一年,女儿初中毕业,因为家庭原因被分到黑龙江当知青。
得知女儿要去那个遥远又冰冷的地方,周小燕担心从此可能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女儿了。
她跟领导请假想回去送女儿。
但是,等她从上海乡下一路辗转搭车赶到火车站时,已经晚了几分钟。16岁的女儿坐在车厢里,沉默无语。
看到周小燕的到来,女儿没有激动,只是双眼茫然地看着她。
周小燕知道自己对不起女儿,但还是说不出一个字。
当女儿的火车轰隆隆朝前开去,周小燕看着女儿越来越模糊的影子,站在那里嚎啕大哭。
哭完,她又擦干眼泪,继续回去养鸡。
(60年代一家4口)
没过两年,儿子也初中毕业,但因为家庭原因,不能继续读书,好在儿子能留在上海,被分配进了公交公司上班。
况且,家里也确实没钱读书,周小燕和丈夫的工资没有了,每一个月只有15块钱生活费。
所以,那几年时间都是钱婆婆在在想办法帮忙照顾。为了省钱,只能在菜市场快要收摊时,买最便宜的蔬菜,或是买很多大白菜做腌菜,长期吃着。
那段苦难的日子在周小燕的记忆里很深刻,她常常只能一边喂鸡,一边偷偷唱几句歌,来安慰一下。
1970年,周小燕父亲病重。
她想请假回去看看,但这一次领导不同意,对她说:父亲死了,母亲组织上会照顾,你不用去。
其实当周小燕去劳动开始,父亲的日子也不好过。
有人说,凭什么他一直这么红火,以前是银行家,现在当官,背后一定有什么势力,或是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实际上,他们什么也审问不出来。因为,周小燕父亲在解放后,把自己曾在武汉买的一块地捐给了ZF,并预备打造成一个大型休闲公园。
这块地最初叫苍柏园,后来改名叫“海光农圃”,也就是现在非常受市民欢迎的“东湖公园”。
所以才被任命为主任,主要是管理公园的开发。
但那几年,父亲生病得不到医治,住在锅炉旁的房间里。
在最后时刻,父亲依然惦记这个最有出息的女儿,可周小燕却没法赶回来。
父亲死后,因为没有合适的地方安葬,母亲找来很多冰块放在遗体周围,最后还是某个大人物出面,才火化放进了公募。
多年后,周小燕谈到这一段就止不住地流泪。
父亲去世后的有一天,她接到通知,要去见一个外国朋友。
周小燕第一反应是害怕,会不会又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见面后,她一句话也不敢说,因为她早已被那些看管她的“鸡婆婆”同化了,她看着这个曾经熟悉的儿时伙伴,不知道那句话才符合政策,只能搓着衣角,简单地回答几句。
而这个朋友怎么不相信曾经那个朝气蓬勃的乐队首唱,活泼又聪明的周小燕怎么变成了农妇。这个朋友曾经是雅美乐队里的一员,也是牧师的女儿,后来嫁给了美国《时代周刊》的创办人,这一次来中国参观,点名要见周小燕。
这一次相见,无形中帮助了周小燕离开GX。
但她接到正式通知,还是等了一年多,那是1973年末。
就在周小燕已经习惯了天天下地干活,喂鸡扫厕所的日子,突然通知说她可以回家了。
回到阔别已久的家,周小燕百感交集,尤其是女儿从黑龙江回来探亲,看着瘦弱的女儿那黝黑的脸庞,周小燕止不住地流泪。
那时,儿子张本因为工作表现不错,被推荐当了驾驶员。
回家后的周小燕已经56岁,但她依然开始了非常忙碌的教学任务,在上海音乐学院当副主任,带了不少的学生,还要经常开会。
(70年代的一家四口)
可不管再忙,周小燕也要尽力弥补对两个孩子的亏欠,她学做好吃的,炖汤给孩子补身体。
后来,女儿调回上海,又通过努力到美国去学习,并考进了大学。
儿子张本在90年代后期也到美国去学计算机了。
虽然孩子们都有了出息,但周小燕依然觉得自己亏欠了太多。
周小燕剩下的日子,几乎全用在了教育学生身上。
面对每一个学生,她的方法都是不同的,这种差异式教学,无疑是培养人才的好办法。
包括1985年考入上海音乐学院的廖昌永,他是一个农村孩子,一步步走出来,但相比城市孩子,底子差很多。
但周小燕却一眼看出来廖昌永是一颗好苗子。
果然,廖昌永1994年第一次参加世界级歌唱大赛就获得了一等奖,此后连续夺得了多项重磅的世界级大奖。包括“多明戈世界歌剧歌唱比赛”第一名;“挪威宋雅王后国际声乐大赛”一等奖 。
后来,廖昌永母亲用满是老茧又粗糙的手,拉着周小燕的手,止不住地感谢。
也是从那时开始,周小燕渐渐淡出台前,很多人不再称呼她为著名音乐家,而是变成了“廖昌永的老师”。
那几年,老伴张骏祥身体越来越差,为了照顾他,周小燕放弃了一切外出的机会,天天在家做饭,然后拿到医院,陪着说说话,天黑的时候才回去。
(周小燕和张骏祥晚年)
老年的张骏祥耳朵聋了,又不喜欢用助听器,周小燕就对着他的耳朵轻轻说,这种难得的安静时光,是两个人四十多年婚姻中极少有的美好和温馨。
糊涂的时候,张骏祥认不得她,拉着她的手说:
你来晚了,刚才白求恩来过了。
当思维清醒时,又俯下身子,充满担忧地问她:“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1996年,老伴张骏祥真的离开了。
周小燕擦干眼泪,默默收拾好内心的悲伤,继续坚持着她的教学生涯,直到92岁高龄还在一线讲台上。
廖昌永曾说过,“先生觉得工作就是生命。”
2016年,周小燕又一次生病住院。廖昌永去看她,躺在病床上的周小燕还抱怨,在医院什么事也干不了,没法教学生,甚至想让学生们到医院来。
当然,医院没有同意。
几个月后,周小燕在医院安静地闭上了眼睛,享年99岁。
而廖昌永回忆起第一次在校园里看见老师周小燕的样子:
一袭剪裁得体的旗袍,一双精巧的高跟鞋,气质端庄而典雅,款款走在路上,目光中是昂扬,更是激情。
-end-
作者:梁小小
参考资料:
汪建强著《百年夜莺在飞翔:周小燕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