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华新闻网9月4日消息 金华日报记者 季俊磊 实习生 陈路畅
循着木料的芳香,记者来到黄乃满的“工作室”。200多支刻刀整齐地摆放在工作台上,目光所及,都是他的木雕作品,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立秋虽已过,暑热却未消,64岁的他依然专注地坐在工作台前,一双精瘦的手布满老茧,手背上也已“点缀”着几颗老年斑,正是这样一双粗糙的大手,却无比娴熟地雕刻着,打磨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37年不曾停歇。从仿古到创新,从雕刻到做旧,黄乃满用双手闯出了手艺人的一片天地,一凿一顿,不经意间雕琢出岁月的模样……择一事,他是怀揣初心的“铁笔画匠”;终一生,他有孜孜以求的工匠精神。用双手解答艺术,用微笑面对人生,是黄乃满的真实写照。
讲述:黄乃满 整理:季俊磊 实习生 陈路畅
从小爱作画,木雕牵姻缘
我是黄乃满,金东区塘雅镇人,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家中兄弟姐妹4人,排行第四。从小学起,我便开始放牛,再长大点就帮着父母务农。除此之外,我当时唯一的兴趣就是画画:放牛时拿着树枝在田间画,在学校就主动承担起黑板报的任务,在家里则会拿省下的钱买来白纸画……无论画猫、画狗还是画风景,只要是能看到、能想到的东西,我都能把它画出来。
从初中开始,学校取消了图画课,但我并没有因此而放弃,每次出门干农活,都会随身携带一支短短的铅笔和一个小本子。闲时坐在田垄上,画画田里忙碌的人们、低垂的稻穗、远处的北山。当时,很多人都笑我,“画画有什么花头精,又不能当饭吃”。
从17岁开始,我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还当过生产队里的记分员、会计,但一直对画画放不下。那时候,受到“三十六行,种田为王”传统观念的影响,母亲也认为画画没出息,甚至趁我不在家,把我多年积累下来的写生素描,一股脑地塞进了灶台的锅孔里烧毁,虽然如此,我依然没有放弃。热闹的除夕夜,大家都在守岁,而我却沉浸在画画中,一直画到了天明。
“你画画得这么好,可以去做木雕啊。”22岁那年,我的好友告诉我,曹宅镇官田村有两位从东阳千祥来的木雕兄妹,可以去取取经。那时候,在生产队里一天下来最多只能赚一块钱,而做木雕可以赚两块钱,冲着这个念头,第二天就来到官田村。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妻子马兰苏。
“以前做过吗?会些什么?”她哥哥问我,我说会画画,还把之前的一些画稿拿给他看,他边看边点头,“画得不错,有基础,可以做木雕这一行”。之后,我便会在闲时来到这里跟他学习木雕技法,但平日里农活比较忙,一直未能好好静下心来。不过,一来二去,我和马兰苏却变得熟络起来,心中的情愫慢慢产生着。
26岁那年,我娶到了与我相伴一生的马兰苏。千祥嫁到塘雅,因为山水阻隔,交通不便,当时算是“远嫁”了,一开始几乎遭到妻子全家反对,只有她小哥哥觉得我是可塑之才,帮我游说家人,最终同意了我们的婚事。成婚当天,大卡车带着近5吨重的陪嫁,架子床、床头柜、大衣柜、八仙桌、脸盆架、土布、竹篮……都是东阳风俗和东阳风格,敲锣打鼓地运到我家,街坊邻居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容”,纷纷跑来围观。
婚后,妻子和木雕一起正式走入了我的生活,我开始专心跟着大舅子学习木雕,妻子也会在一旁教我。一开始,妻子的效率比我高,我很不服气,熟练后才超过了她。往后的岁月里,我们时常会互相比赛,她于是成了我亦师亦妻的“好战友”,夫唱妇随,相濡以沫。
百子图
从小件到大件,木雕技艺日渐成熟
我专门学艺的时间并不长,大概持续了一个月,因为家里有个“女师傅”,便开始试着做一些简单的生活雕刻用品。记得自己雕刻的第一件作品,是一个清明粿印。说实话,刚开始的确有些难,刀法生疏不说,用力的轻重也很难把握,一连刻了好几个才勉强能够拿得出手。
第二天,我拿着连夜刻制出来的清明粿印给大舅子看,他只说了一个字,“行”。后来,我就想着进行批量生产,拿到集市上试着卖卖看,从而贴补家用。没想到,很多人都喜欢我做的清明粿印,摆出来还不到个把小时,几十个清明粿印就销售一空,还当街接受了很多订单,约定下个集市日取货,特别是招牌“龙凤呈祥”式样,独树一帜,成为当时的“爆款”。
慢慢地,我和妻子又一起雕刻馒头印、榨糕印、松子连环糕印等小东西,因为图案美观,一经推出就很受欢迎。白天雕刻,傍晚去地里给庄稼施肥、打药成为了我生活的常态。一年后,我开始尝试雕刻脸盆架、杠几等陪嫁家具,小件和大件毕竟不同,为了雕得又快又好,我反复练功,无论是坐着刻,还是站着凿,一刻不停。
记得有段时间天天都要锯脸盆架的花板和牙板,一天下来整条手臂又酸又痛,连筷子都拿不起来,而在雕刻花板的时候又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常常导致屁股两侧长“钉子”,坐立难安,晚上睡觉也只能趴着。还有做清明粿印的乌桕树,在锯木料和雕刻的时候,会发出很刺鼻的味道,流鼻血也成了家常便饭。
为了节省木料成本,我时常独自去北山捡木料,然后用手推车一路推回来,每次一去就是一天,能带回两三百根细料,用来做脸盆架和杠几的“腿脚”。之后,成品除了卖到隔壁村之外,还有附近很多乡镇的人也慢慢知道了我的木雕手艺,渐渐开始邀请我上门去做工。
雕刻工具
第一次上工是在澧浦镇上,东家要做一整套的雕花陪嫁。那时候我还挺紧张的,还特意拜托大舅子师傅帮我去把关。虽说是大舅子,但师徒规矩很严:他一旦吃完饭,我就必须放下碗筷,因我吃得慢,每次只能祈祷他慢点吃,这样才有时间多吃几口。一次,我太着急不小心把筷子摆成了“十字架”,他看见后骂了我一路。现在想想,这样的师承关系其实很让人回味。
“边种田边雕刻太累了,跟我南下广东见见世面。”1990年,我和妻子跟着大舅子坐火车来到广东的一家木雕厂上班。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规模雕刻车间,一块块花板在我眼前闪过的瞬间,让我大开眼界。在这家木雕厂里,主要做的是长方体套箱,五面雕花,最大的长1.2米,宽高均为0.5米,最小的长0.25米,宽高均为0.15米。不同大小的板箱有着不同的雕法和纹饰,功能也不同,大板箱主要用作衣柜箱,小板箱则是用来存放首饰,都是出口到新加坡和日本的。
在广东一年,跟着厂里的老师傅学到很多新的雕刻技法,但流水线作业,让我觉得缺乏新意,也很难提高手艺,每天都在做重复的雕刻工作。第二年,因实在放心不下我年幼的儿子和我年迈的父母,加上思乡之情日深,我和妻子便毅然决定回到金华,之后不久,又去东阳一家木雕厂“进修”了一年,木雕技艺愈发成熟了起来,逐渐赶上了当地的老师傅。
复古与创新,做民俗文化守护人
上世纪90年代,迎来了复兴寺庙及民俗灯会的热潮,这期间我雕刻了大量佛像、花架、蜡烛架、龙头灯头以及执事等传统民俗活动设施。含香村的花架和龙头、施塘头的虾灯、塘雅西京的蜡烛架……都算得上是大工程。
1993年,含香要做一个木雕花架,上面需要雕刻八仙、狮子、龙抱柱、牛腿、雀替、飞檐,还有一系列花板、花结和牙子,这是我第一次雕刻民俗花架,现在叫非遗,花架高两米多,此前,我还特意去采访村里的老人,根据他们的回忆和描述绘制出晚清民国时期的原有形制,直到图纸得到认可后才开工。
《书香门第》
当时木料是对方运来的,只有一整块,取料时就要格外谨慎,一不小心就很有可能取成废料。那段时间,我每天专门拨出半天时间来雕这个花架,先用画笔轻轻地勾勒,再下刀雕刻,一直持续了3个多月才完工。对我而言,这是当时耗时最长的“大工程”。我记得曹宅胡宅、大黄村和孝顺上叶等村的花架完工后,都有上百人迎接它,一路上敲锣打鼓,热闹非常。
后来,我还用木头雕刻过一位嘉庆十三年进士——张作楠,也是金东区历史上唯一编入《清史稿》的清代人物,这对我而言是一项挑战,至今记忆犹新。那天,我和妻子在官田村修缮祠堂,隐隐约约预感家里有客人,做了半天就回来了。果不其然,一位黄龙背(今金东区曹宅镇龙山村)村民通过曹宅岩后村的一位朋友,打听到我家的地址,一路找来,说想要为家乡名人张作楠雕一个木制雕像。
“你有没有张作楠的画像?”我当时问对方,对方却摇摇头。不知道张作楠长什么样,那要怎么雕?刚开始的时候,真的感觉很难,我从未尝试过清朝人物的雕刻,一不了解清朝官员的补服制度,二不了解张作楠的仪容相貌,可以说是在没有任何参照的情况下接下了这个订单,整晚整晚想得睡不着觉。当时,只要电视里在播清朝的电视剧,我就会痴痴地盯着电视机里的官服,希望从中找到一些线索。
“张作楠是几品官?朝服要怎么雕?人物表情要怎么体现?要威严一些还是儒雅一些?人物比例要怎么分割?手上的动作要怎么设计?”当时,我的脑子里有很多问题,光画稿就画了不下几十遍,然后根据史料、对方要求进行一遍遍地修改,最后我总觉得,“有点像,但缺少一点味道”。
在雕刻前,黄龙背村民为此砍掉村里最粗的一棵樟树,我足足雕刻了半年多才完工,还给人物配了一把太师椅。在给人物髹漆时,我再度犯了难,也无法从黑白电视机上看到色彩。无奈之下,我到亲朋好友家里查看他们祖传的祖宗容像,大伙儿都说我“太认真”,我却乐在其中。虽然在现在人看来,成品没有蜡像那么真实,但在当时条件下用木雕已经不容易了。
后来,我还参与到曹宅大佛寺、锣鼓洞天王殿的修缮和复建,还有很多村子本保殿、胡公庙的雕刻,我的木雕作品也算是为民俗文化尽了一份力。
以古为师,我在金华修文物
在参与民俗木雕的同时,金华市文物保护管理所找到我,希望我可以参与八咏楼、太平天国侍王府、古子城等文物古建筑的修缮工作,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是20多年前的事情了。
记得当年修缮八咏楼时,需要增挂沙孟海和艾青题写的两块匾额,就是在我家里雕刻的。我将整根硕大无比且髹过朱砂漆的清代老冬瓜梁锯成两对半,取出中间最宽大的两片板料(两侧多余下来的板料我至今还保存着),再根据沙孟海和艾青真迹进行缩放,然后整个人都趴在匾上雕刻,因考虑到是名人字迹,所以我也格外仔细,生怕不小心给雕变味了。当时一起做的还有八咏楼上用三合板做的落地屏风,近年因三合板老化脱落已撤走了,但两块匾额其间多次复漆,至今依然悬挂于八咏楼;太平天国侍王府最引人注目的是檐口和围墙上印有“太平天国”字样的勾头(瓦当,上翻)和滴水(即滴水瓦,下垂),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些勾头和滴水的模子其实是我根据清代的老瓦当重新雕刻的,也是在我家里雕刻完成的,一起雕刻的还有龙凤呈祥滴水、蝙蝠纹滴水和铜钱纹滴水。
《一门忠烈》
后来,古子城八咏老街开始修缮,需要一大批牛腿,有的是修复,有的是仿刻,前前后后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我和妻子就住在对方给我们安排好的工作室里,日夜赶工。那时候,做木雕已经不如以前那么赚钱了,于是有人问我,做这些工作又累又不赚钱,何苦呢?可我却认为,能以一己之力为文保尽心,这很有意义。
随着八咏楼、古子城等木雕作品的纷纷呈现,吸引了很多古玩商贩和收藏家的注意,而我也迎来了古董修复的高潮期,基本上每天都有好几拨人运来残损的木雕古董来塘雅找我,希望能帮他们进行修复。记得有一位藏家曾将残损的牛腿运到东阳进行过一次修复,但藏家并不满意,随后就运到我家让我将在东阳已修复好的部分凿掉,重新进行二次修复,修好后,藏家看到修旧如旧的牛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颜色很接近,根本看不出修复过的痕迹,黄师傅果真名不虚传啊”,然后满意地离开了。
2004年,一位在横店影视城专门收藏古床的藏家找到我,希望我去修复一张清代的红木千工床。我背起“家当”来到横店,看到床的瞬间惊呆了:一张床有半间房那么大,层层叠叠,元素众多,光花板就有大小近百块……一天下午,有个外地游客来到工作间,见我的被褥放在床上,满脸惊奇,“价值上千万的千工床睡睡,皇帝的待遇啊”。之后,台州温岭的中国匾额博物馆也邀请我去修复,里面都是明清民国的牌匾,共200多块,其中最大的是一块乾隆时期的匾额,有大半间房子的大小。而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
修复这些古董,我觉得特别幸运。以古为师,可以从中学习到不少古代的雕刻技法,无形中让我的手艺更上一层楼,从业30多年还有许多需要学习之处。无论是仿古复建还是文物修复,都需要灵活地遵循作品原先的风格,它繁从繁,它简从简,才能还原得天衣无缝,这是手艺人的魅力所在,是机器雕刻永远无法达到的境界。这些年,也有不少人建议我购买木雕机器,用电脑雕刻以提高效率,但我始终坚持纯手工雕刻,因为我觉得这才是一个手艺人所该有的匠心。
我现在年纪大了,儿子黄晓岗喜欢研究金华史地民俗,没有继承我这一行,趁着精力还行、眼睛还好,还想多雕刻一些作品传给后人。《书香门第》《一门忠烈》《吉星高照》《百子图》《百寿图》《九狮梁》……我开始创新作品,融入自己对木雕的理解和感悟,有时候,我还会雕刻一些儿子的书画作品,当做父子两代人的共同记忆,《东池雪霁图》是儿子绘制的有关家乡塘雅古镇的雪景图,接下来我打算将其雕刻成一件落地屏风,希望可以传为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