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 景
我叫江伟,上世纪八十年代厦门集美航海专科学校的毕业生。集美航专现在是集美大学航海学院了。这个学校很有名,是爱国华侨陈嘉庚在1920年创办的,当时叫集美水产航海学校。中国远洋船中10个船长有5个是从集美出来的,你们想想,牛不牛啊!
我学的是轮机专业,读上这个专业,实际上是听了父亲的一句话。他说,穷人家的小人学一门技术就行了,可以一生有饭吃。我家乡在余姚四明山腹地的深山冷岙里,家里靠山吃山,那时的生活还是比较贫困的。父母亲省吃俭用,全力供养我这个专科生。母亲上山捉柴,还摔坏了一条腿,至今不能治好。不讲这了,嘿嘿,父亲大人的话是至理名言,使我终身受益。后来我拿到几万元一月,生活是无忧的了。
我在集美读书时,学校里清一色都是男学生,没有女学生。所以不像现在的大学盛行谈情说爱。我们也比较单纯,特别是我,一门心思读好书。不过单纯是单纯,在夜里也是会想想女人,也会画画地图,哈哈!我就想过,毕业后有了工作,积上两笔钱,一笔给父母,一笔自己抬媳妇,目标就这么简单!
言归正传,现在就跟你们讲一讲跟题目有关的故事了。
联 欢
毕业前夕,厦门搞了个全市应届毕业生大学生联欢会,我们学校的应届毕业生都去了。这一去啊,给我留下二十余年的遗憾!
那天,走进联欢现场,我就自卑起来,后悔不应该去。为啥原因?当时我穿着打扮的样子,活像个给联欢会搬桌子椅子扫地拉大幕跑龙套的下等人。那时,改革开放有几年了,生活也逐渐好起来,大学生们大多数都穿起了皮鞋,戴上了走私表。而我还是脚踏一双解放鞋,上身穿着一件的确凉白衬衫,下身配一条黄卡其裤子。这还是我唯一的一套正规出客的衣裤,寒酸极了。尽管我个子高大,相貌上照,可我还是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响。似乎这热烈的场面与我无关。
“江伟,江伟。”突然,场上有人在大声叫我的名字。我茫然地抬起头,只见我班的同学,绰号叫“活狲”的跑到我面前,催促我,快,快,去唱只歌,轮到我们了!说实话,我的歌喉相当有水平,从小在山里就喜欢咿咿啊啊地唱。在学校放下书后,常常捧着一架矿石收音机,里面唱什么,就跟着学唱什么。后来通俗的美声的都能露一手。不是吹的,凡学校联欢,如果我没有上台去唱,联欢会就会逊色得多了。可惜那时没有女同学听我唱。但此时此刻我不敢唱啊,我怕一亮相,一身行头全暴露了。同志们,塌台呐!
掌声响了起来,越来越响越来越急,掌声中还夹带着“嘘嘘”声。我迟缓地站起身,被“活狲”推动着来到台前,当我望着黑压压的人群时,心中的激情一下子上来了。我对着台下说,要用家乡话唱家乡的滩簧《《鹦歌班》》。
余姚滩簧,是地方传统戏剧,现在叫姚剧。它的唱腔很特别,一段唱词一气呵成,语速快,腔调流利,加上用余姚口语演唱,就好像鸟在说话,所以滩簧班也叫鹦歌班。呵呵,几时你们去余姚,我陪着去听滩簧戏。
唱之前,我先用普通话将歌词解释了一遍,然后唱道:
下海头,咸地畈;
新讨老婆困到晏;
公爷起来买下饭,
婆婆起来烧早饭,
奈道伢格媳妇懒勿懒。
要问为啥有介懒?
上未之夜里听了“鹦歌班”,
鹦歌班,勿推板,
一把二胡一副板,
两个人唱唱勿推板,
男人听得勿出畈,
女人听得勿烧饭,
鹦歌班,是拉下海头人的长下饭
侬话鹦歌班崭勿崭?
唱完后,我弯腰向台下鞠了个躬,当我直身的时候,掌声喝彩声把顶梁柱也快要震倒了,这场面你们没有经历过吧?我不吹牛。
以后的情景可想而知,我成了骄傲的王子。在大家的起哄中,和一个万分漂亮的女大学生合唱了80年代初流行的歌曲《大海一样的深情》:
月光洒在银色的沙滩上
海呀翻卷着层层波浪
海风拨动着琴弦哪
伴随着我把歌儿唱噢
......
啊!海鸥
我愿和你一同飞翔啊
去把台湾同胞探望
啊!
盼望着祖国统一的时候
我们同把团圆的歌儿高唱
还有几个九千分漂亮的女大学生教我跳交谊舞。嘿嘿,幸福啊!
初 恋
联欢晚会后,回到学校宿舍,准备洗澡,当我脱下衬衣时,发现口袋中有一件硬邦邦的东西。我掏出一看,是一颗圆状中间凸起的用细丝线和绸布编扎起来的扣子,比大衣的扣子还大点。啊啊!这是相思扣啊!谁送给我的?我努力地回想在联欢会上的点点细节,可是一直想不出是谁送的。我双手捧着相思扣,热血沸腾,一定是个女同学塞给我的,一定,一定!我想拆开它,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可又怕里面没有让我明白的东西,拆开后可惜了这颗精巧的扣子。又想,如果是哪一位女同学对我有意思,就一定会和我联系的。
我美美地想着,美美地哼着歌美美地洗好澡,然后就把相思扣放在胸口上,用双手护着它,美美地睡了个好觉。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傻乎乎地度过,傻乎乎地等待。她没有出现。可是我没有失望,我想,等我毕业了,哪一个她也毕业了,那时她就会找我来了。
别人初恋是有具体对象的,我的初恋却是抽象的。我不断地回忆起那天联欢会上和我接触过的女同学,想像着是她,是另一个她。不断地肯定又不断地否定。这个想像的过程始终是甜甜的探究式过程。
可是到我毕业分配后,一年又一年,哪一个她仍旧没有出现过…...
思 念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上海远洋运输公司。那时国家还包分配,不像现在毕业要自己找工作,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工作难于登天。
在远洋公司一条5000吨级的货轮上,我从实习轮机员做到轮机长,噢,轮机长就是平常讲的“老轨”,是管理船上机器的最高负责人。
我们那条船跑东南亚航线,经常跑的国家有日本、南朝鲜、新加坡等地方。老话讲,天下三件苦:撑船、打铁、磨豆腐。那是老黄历,在现代化的船上做,并不辛苦。最辛苦的不是体力,而是心力,为啥?像我们船一跑出去,快的一个月二个月,慢的的半年一年不一定,从上海港出发不一定回到上海,那里有货去那里。问题这就来了,家里老人不能照顾,老婆不能亲热,小人不能抱抱。船上这帮男人,有老婆的想老婆,有对象的想对象,没有的想天花板。有的实在忍不住,船到港后就溜出去找小姐。
有一次,船在日本横滨,晚上没事和同伴们去街上游逛,灯红酒绿中被他们带进了红灯区,就在我脱衣服的一刹那,我的手碰到了胸前的相思扣,一下子清醒过来,慌忙扔下一叠日元逃了出来。我不是正人君子,可我想,我不能对不起这颗扣子,不能对不起我想像中的她!
我在想啥?呵呵,我一有空就把那颗相思扣从脖子上摘下来,在手掌中轻轻地抚摸着它,用眼光柔柔地望着它。有一次,我发觉扣上面凸起的地方沾上了淡淡的油渍,原来在低下头做生活时,扣子从衣领里荡出来碰到了发动机罩。我心痛极了,急忙洗净双手,然后用白毛巾蘸着肥皂水仔仔细细轻轻稍稍地擦拭,直到扣子恢复金黄的颜色。以后我就不再戴它,将它挂在床头上,每当我躺在床上时,我望着它,它望着我,有时枕着它一同进入梦乡。
催 促
跑国际航线的船员,工资补贴收入不少,每次出国,还可以带回当时国内还缺乏的东西,所以当时找一个对象一点不难。
我老爸老妈因为我的存在,生活改善了,老妈的腿也基本冶好了,只是有点拐。这种情况下,他们需要的是有一个孙子。有一次,船到广州港,两老出现在我面前。我很奇怪,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船在广州。一问,原来两老想抱孙子想得快发疯了,就自说自话地去了上海我的公司,找到工会,打听我有对象没有。人家乐了,也很热情,刚巧工会组织船员家属来广州和她们的老公相会,于是就将我父母也带到广州来了。
当天晚上,母亲就啰啰嗦嗦地教训着我,还发誓讲,宁愿要孙子也不愿要票子,我不抬媳妇,她死不瞑目。我真被她吓傻了,呵呵。我父亲装出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对我讲,江伟呐,侬是山里穷人家出身,山里人做事一老一实,侬如果没有合适的,大人给你寻上一个,侬快30岁了,不找对象,啥辰光找?他还威胁我道,你妈为你得心病,你不找是想要大人早点死是不是?!
他们这招厉害极了,我不能让两老伤心。我唯唯诺诺地答应,在年底前将对象带到他们面前。
老爸老妈眉开眼笑地走了,我却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他们走后的那天晚上,我站立在船首最高处,向东眺望。我似乎看到了厦门,似乎又置身在那联欢现场上。我恍惚中看到一个女生朝着我走过来,责问我为何不去找她。我扬起相思扣,委屈地对她说,我不知道你是谁,和你怎么联系呀。她消失了。眼前只有海风吹过,还有海浪拍着船体的声响。
我的泪水从眼眶流进嘴巴,苦涩苦涩的。我对着相思扣大声说道,你为啥送我这东西?送我了又为啥不来找我?我咋知道你是谁呢,你是谁呢?!
你们听了觉得好笑吧,这是我男子汉第一次为情流泪,尽管这情这爱看起来虚无飘渺,还可能是十足的单相思,可是我就觉得这情这爱是实实在在的!
婚 姻
我结婚了。妻子是“那能阿是”的上海姑娘,她是工会大阿姐介绍的。当我带着她来到家乡时,山村沸腾了,男女老少都来参加我们的婚礼。老爸老妈笑得真的快掉落了下巴,阿囡阿囡地围着她叫。讲实话,我这老婆生得也像金凤凰一样,再加上海女人的一副嗲劲,嗲倒了我父母,嗲倒了村里的所有人。嘿嘿。
她的父亲是我公司人事调配科科长,当初工会大姐跟他一讲,他立马同意让我跟他女儿接触,大概他知道我的为人吧。她自己在上港客运站工作,喏,有名的十六铺客运站,现在那里不知改成啥了。
头几年,实事求是地讲,她对我很好。我每次回到家,确确实实享受到了她对我的一份爱,有了女儿后,也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可是同志们呐,时代在前进,我老婆的思想也在与日俱进。
90年代已经过去了几年,轮到我休假,我带着女儿到余姚探望父母。这时我父母对我生儿子生女儿早已不作评论了,还讲还是孙女好。在家乡住了一个月后回到上海,老婆就对我说了一件事。她说,听爸讲,公司准备把你调到新购入的35000吨级的货轮上做轮机长。当时我已在国产15000吨级的货轮当了几年的轮机长。
我一听马上讲好啊好啊。可她不希望我去,说这条船要跑欧洲航线,本来我就不能经常回家,跑这么长的航线,她猴年马月能看到我。她也有工作,女儿也要人管。我说,有生之年,周游列国是我的梦想,现在机会来了,怎能放弃呢?
她说,你年纪也大了,难道不考虑到岸上做?我说不大啊,30几岁正当年。她盯着我一会儿,问我,你考虑过我没有?我呆呆地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她又说道,爸快退休了,爸也有意思在退休前把你调到岸上工作。我丈人当时已是公司副总经理,有这个权的。
我双手搂住她的肩膀,笑笑说,再等三年好吗?三年后我一定不出远门不离开你,相妻教女。她挣脱了我,说,随你便,你那能就那能!
从此,我和她之间的裂痕开始生根发芽了。当时在我休假期间,她把女儿甩给我,她自己回到了娘家,上海女人降服丈夫的刁蛮方法她用上了。一般来讲,上海家庭以女人为大,男人在外面大声嚷嚷,在家里却小心翼翼。因为我在家的日子不多,所以还感觉不到,现在感觉了。可是她忘了,我是山岙里出身,骨子里渗透了山民的耿直和天生的以男为大的思想,她的招法对我作用不大啊。
在这里,讲我和她之间在这以后如何如何斗争没有啥意思,简简单单交代一下:后来她辞职开了一家服饰店,生意老好。再后来她说她不愿意守活寡,提出离婚,我当然同意了。
我也辞职了,领着我的女儿来到了宁波,这座城市离我老家很近,一百公里不到。宁波也是航海大市,我很轻易地进入了一家海运公司,继续当我的轮机长。我29岁结婚,这年,36岁,刚巧经过七年之痒。想起来哑然失笑。
我不怪她,但希望她也不怪我。我热爱航海事业,喜欢做我喜欢做的事。愿她幸福!
未 来
再接上相思扣的话题。自从结婚后,这枚相思扣一直没有在家里出现过,但一直挂在船上住舱的床头上。看到它,我总会微微一笑,总会有一丝甜甜的感觉。我这样的初恋别人感受不到,是独有的。
到这座城市后,我把这枚相思扣带回了家,将它挂在我的床头上。一是没有了顾忌,二是我想让它也有一个家的感觉。
我女儿上高中了,她很聪明,对老爸我很好。我父亲去世后,母亲就和我们一起住了,我女儿一放学回家,就和她阿娘亲亲热热叽叽喳喳。一次我出航回来,女儿说晚上开个家庭会议,她是主持人。我笑着问,内容是啥?她说会上就知道了。
晚饭后,一家三人一本正经坐落下来开会。在女儿播放的斯特劳斯的轻音乐中,她说,她需要一个妈妈,阿娘需要一个媳妇。
我打了一下她的头说,爸不要媳妇,只要你和阿娘。她说,不行!阿娘年纪大了,谁来照顾阿娘?我要读书学习,以后也要嫁出去,谁来陪伴你?
我的眼睛湿润了,多孝顺的女儿!我说道,你妈是个例子,像我这样长年在海上漂得还敢再抬一个当老婆。女儿说,不说我妈,就说你。我知道你心中有一个人。
不会吧,是啥人啊?我笑着问她。女儿拿出那枚相思扣,说,就是这个。爸,你就讲一讲它的来历吧。
我接过相思扣,好一会没说话。我老娘说,江伟,你就讲讲看,是不是女人送给你的?就这样,我对她们讲了相思扣的来龙去脉。
女儿听了感叹道,爸呀,多么浪漫,又多么凄惨!她伸手要过相思扣,翻来翻去细细地端详着它。突然,她一声大叫,爸,你真是个天底下最笨最笨的笨蛋。不过你当笨蛋也好,否则就没有我了,嘻嘻。
她把相思扣递给我,说,爸,你将它拆开,这里面一定有秘密。
我一听,头脑中一片空白,是一下子明白后的空白,我怎么会没想到呢! 给我相思扣的女生对我也是初次见面,她也不知道我的底细啊。这一没想到,一晃20年出头!
我对女儿说,还是你把它拆开吧。女儿接过相思扣,抿着嘴,一线线一层层地拆开,里面用绸子包的东西露了出来,是一枚铜钱,铜钱中间的方孔内塞着一粒小小的圆圆的红豆!
布上有字!女儿惊叫道。爸,我读给你听:以此相思扣送给我爱的人,如果你也爱我,就请你与我联系!厦门大学某专业某班夏燕。
爸呀,你真笨真笨!爸呀,你真可怜真可怜!女儿哽咽着。老娘一边用手遮住脸一边喃喃地说着啥。而我闭上了湿漉漉的眼晴……
什么,什么?你们说这不是故事,故事都得有一个完满的结局?哈哈,那个女学生后来找到没有?我就卖个关子,让你们猜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