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一个26岁的男人和母亲一起漂泊到海南


文 | 伶伶


闷逗儿很少说话,总是一个人默默坐在角落,拿着笔和本子不停地写写画画。第一次见他是在一个人多嘈杂的场合,他穿着不入流,反倒有点显眼。


我拉着闺蜜去逗他,闷逗儿、闷逗儿,你在画什么啦?


他不回答,脸上憋出了几丝红晕。


闷逗儿在挨近纸张边缘的地方画了半截身子,卡通草图的感觉。场子中间的人们或走或停,他们之间显得很亲密。闷逗儿调整好本子跟我们的距离让我们看,人们的上半身接上他画出来的下半身。通过借位产生的视觉误差,男士长了一双穿高跟鞋的大长腿,女士们长了一颗咸鱼脑袋,看起来特逗。



瞧你那磕不啦碴的样儿


闷逗儿从小没人疼没人爱,所以他断定以后也会一个人老去。


小的时侯,具体多小无从考证,他常常深入浅出地思考孤独老死这类严肃的哲学问题。他轻轻握着小拳头,笃定决心,在刻满小抄的课桌上反复敲击,发动了小学珠心算所有的小宇宙。


“嗯,应该在36岁的时候了结自己。”


他说,在那个时候死去,也许还会有人惋惜。七八点钟的光景,华灯初上,晚餐后的广场舞大妈和广场舞炮王大爷们如洄游鱼类麇集在晦暗的灯光下。


“您晓得不,301租房的那个小年轻,才36岁就去了,听说还没有结婚,没有女朋友,平时也只有男孩子进过他的门。”


如果等到六七十岁去世就不会有人觉得可惜,人们甚至会很嫌弃。


他爷爷生前或许就曾这样被嫌弃过。


闷逗儿爷爷是一个固执但身体康健的老头,享年94岁。长寿秘诀可能是抽烟喝酒百无禁忌。在世的时候,他每顿饭要吃两头蒜,喝二两白酒,抽旱烟。


葬礼上,闷逗儿第一次看见爷爷年轻时的照片,长得很是帅气,眉宇间还存留着英雄主义泛滥年代的气息,那是伴随共和国成长的一代人。他突然想回到爷爷那个时代的岁月,于战火纷飞中穿越林海雪原,马背,森林和雪山,他想再去认识他一回。


爷爷一直一个人租房,奶奶去世后才搬过来跟他们父子同住。他们家的小平房在零几年的时候拆迁,回迁房两室一厅。


爷爷住小房,他和父亲住大房。夜里,父亲打鼾,声音很大,咕噜咕噜犹如雷动。闷逗儿在夜里被吵醒了,他也不多说,顺起就踹了他爸一脚。父亲被踹醒了几次,懵懵懂懂之间终于明白了是因为鼾声。


后来,父亲自己在客厅动手搭了一张床。


三个男人都比较沉默,很少沟通。


爷爷用不惯马桶,要用尿缸。父亲粗心。闷逗儿小时候挑食又多病。这家里还没有一个女人。


小学三四年级,闷逗儿的父母离了婚。他父亲年轻的时候就是个吊儿郎当的混混,因为总是不务正业被厂子开除。母亲所在的厂子后来倒闭了。他们开水果摊,也做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通过打各种零工过活。签署协议离婚的时候,闷逗儿被扔给父亲。


母亲离婚后,一个人住在了舅舅公司的宿舍。


爷爷过世的时候,闷逗儿不在老家,说来也巧,他当时刚好跟前男朋友闹别扭,心情极其低落。鬼使神差,他突然想打电话给父亲,时间是晚上六点三十。父亲接了电话,他说,爷爷六点的时候刚刚去世,还没来得及通知。闷逗儿与爷爷的感情不怎么深,但他立马买了第二天的机票回北方的那座工业城市。


闷逗儿他父亲没有养老和医疗保险,现在一个人在老家骑电动车拉活。东北男人,五大三粗,没心没肺的,好像过得也算开心。



唠嗑何须在桑梓


零几年,闷逗儿读初中,母亲突然人间蒸发。他去母亲的住处找,没找到,打母亲的手机号码,号码已注销。


这一消失就是三个月。三个月前,母亲当时的男朋友带她去了三亚。母亲说,她原本想在三亚待半年。


那男人对母亲并不好,偶尔揍她。至于为何注销电话,母亲说是为了节省话费。


那是母亲第一次去三亚,后来又往返过几次,现在她拉着闷逗儿定居在那座巨大的海岛上。


东北的老头老太太们每年如同候鸟迁徙到三亚过冬,从十月份待到第二年的三月份。可能是因为温暖也可能是因为空气清新,一到了三亚,他们的哮喘病和高血压就好了。这候鸟里头有去度假的,也有去讨生活的。


闷逗儿讨厌北方冷酷干燥的气候,讨厌充满煤灰和工业废弃的空气,讨厌聒噪的东北人。东北的生活比较惊险,走在街上,踩到脚或者瞅到不该瞅的,立马就被人骂爹骂娘,动不动就干架。


东北人在三亚的形象不佳。那些坐公交吵吵闹闹的人,那些买菜因为几毛钱高声喧哗的人,如果他们操着一口东北口音,他们即会因此被人记住。


但闷逗儿讲话特顺溜,一点东北口音也没有。


三亚有一条步行街,仅有几个本地的商场,没有家乐福。三亚的公交车少,环形线路,往往要到一个地方很不方便。三亚的物价很恶心,酸奶价格比内地要贵一倍。一开始,他以为是因为从内陆运输所以成本高,后来发现海口的酸奶就是正常价格。


闷逗儿上次跟母亲吵架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那天他提前跟母亲说了要去看她。到了母亲住处,门没上锁。他说了一声,我回来了,母亲没有听到。母亲被他推门而入的行径吓了一跳。母亲斥责他,怎么不懂礼貌,进门都不敲门。


闷逗儿觉得委屈,刚想回击就被母亲将了一军。她说自己老了,再没孙子就带不动了。


闷逗儿也使出了绝招,“你以前都没有教过我如何生活。”


那次吵架,闷逗儿说了很伤人的话,他说母亲不管它,离了婚就将他一个人扔下。


那次吵架,闷逗儿第一次知道,原来母亲当初执意要离婚的原因是父亲的外遇。


他一直以为他们只是感情不合。


母亲曾经认识过一个在飞机场修理班车的老人,闷逗儿见过那个人,觉得他不错。母子二人私下在一起总会针锋相对,老人能够充当他们之间的缓冲剂。闷逗儿想,倘若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原本应该会很好。但母亲最后却没有和老人在一起。


母亲想找一个有房子的人,老人却想将钱留给自己的儿子买房子。


闷逗儿和母亲来三亚之后,老人就不再联系母亲了,老人的电话也没人接。后来,闷逗儿回东北才听说,老人得癌症了,儿子为了省钱准备放弃治疗。


闷逗儿记得老人喜欢盘弄桃胡手串,现在他手边还有老人送的一串。


闷逗儿说自己是一个特别冷漠的人,奶奶死也哭不出来,爷爷去世也没有感觉,只有看电视剧的时候才偶尔会滴几滴眼泪。


13年母亲在三亚又认识了一个东北人,后来那个东北人去了新加坡,今年在街头又遇到了。那一天母亲在街边买自行车,有个人骑着自行车过来修车,那个人一说话也是东北口音。



失而复得的狸花猫


在三亚,他养过一只瘦伶伶的狸花猫。狸花猫在不同的主人间流浪。第一个收养狸花猫的人家里有只金毛,金毛对狸花猫的存在反应很大,主人选择了迁就金毛。闷逗儿当时住在公司宿舍,宿舍管理不严格,所以他将狸花猫收养下来。


今年四五月份,闷逗儿终于下定决心辞职在家。他问母亲可否收养这只狸花猫。母亲一开始答应了。闷逗儿带回狸花猫的那一天刚刚给它做了绝育,回到母亲的住处,麻药还没过,猫儿沉沉睡着,蜷缩着。母亲见到狸花猫之后又有点嫌弃它。她将狸花猫放到门外走廊,用床垫子隔成一个空间。第二天,它不见了。


闷逗儿说他并没有觉得难过,也没去找。


闷逗儿是裸辞,在家呆了一个月,这一个月他过得平淡,心里也不急躁。他待在母亲的住处每天随意画画、看书,看大冰、李娟的书。他说,看人们旅行的故事会觉得他们自由自在的,真好。他觉察到,自己在母亲面前看书部分是一种表演,以显示自己并不是无所事事。


狸花猫消失了两个月,有一天闷逗儿和现任男朋友去母亲家。男朋友在门口见到一只猫,他说,诶,那不是你的猫么?闷逗儿过去看,果然是那只狸花猫。但是换工作后,现在的宿舍不允许养宠物。狸花猫在男朋友家待了几天,最后还是送人了。


闷逗儿说,狸花猫很独立,并不会讨好人。


闷逗儿和现任男友的认识算是巧合。有一天,闷逗儿走在路上,对面有一个男子骑自行车过来,他一直盯着闷逗儿看。那人和闷逗儿在软件上聊过几句天,他认出了闷逗儿的样子,但他不用真人头像,所以闷逗儿认不出他。


那男人还挺好看的,就叫他阿南吧。


阿南今年快34岁了,人却还还挺幼稚的,因此反倒跟闷逗儿年龄看起来差距不大。


阿南在认识闷逗儿不久之后辞了职,家人帮他在海口安排了工作。闷逗儿想有一天也去海口,不仅仅是为了阿南。


阿南在三亚认识一对gay的朋友,他带闷逗儿和朋友们一起玩。每当四个人一起,闷逗儿都是一句话不说在那里杵着。他不喜欢自己的状态,但又无可奈何。整个人就像一只遇敌的幼兽。


“我好像在那儿一无是处,没有存在感。我也不想主动认识他们,我只想活在我自己的世界里。”


上个礼拜,阿南回三亚,再次约好四个人一起吃饭。回来的路上,闷逗儿板着一张臭脸。阿南逗他,你怎么了。闷逗儿心想,之前明明告诉过阿南,他不想这样,他不想处理更加复杂的状态,他无法在三个人以上又有陌生人的环境中自由自在。但是,最后他还是无法将自己的要求说出口。


一天,阿南看闷逗儿穿一双很丑的拖鞋,他问闷逗儿,你怎么穿这样的拖鞋?闷逗儿告诉他,拖鞋是母亲拾来的。男友说,你怎么不像是你母亲亲生的。经男友一说,闷逗儿似乎也觉得母亲对自己不好。


母亲在飞机场做过保洁,三亚机场有很多旅客遗弃的拖鞋。她去捡了回来,将其中一双拖鞋给了闷逗儿。


母亲退休了,现在偶尔做些家庭旅馆的保洁补贴生活。别人家的孩子回家,母亲总要准备一些饭菜。但是通常闷逗儿去看母亲的时候,她见闷逗儿回来就跟他说,“你自己去外面买点什么吃吧,我已经在食堂吃过了”。为了省钱,她总是要租最便宜的房子,因此不断地搬家。最近,母亲不声不响又搬了,她刚刚学会发短信。


“已经搬到新家了,你有时间回来。”


闷逗儿还不知道母亲住在哪里,他并没有回家的欲望,那条短信他也没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