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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奶奶乳汁长大的重庆失聪画家刘汉杰:在喧嚣的世界寻找自己的门



刘汉杰界画作品

那年刚刚八岁,在重庆永川的街头他等到了一个人。

他知道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之前很多次,奶奶带他进城看望父亲时,远远指着告诉他的。这次,他终于有了勇气,上前怯怯叫了一声“妈妈”。妈妈满脸惊愕,看着他,比他还不知所措。她抛下一句“认不到”和一个慌乱的背影……

“当时,我什么也听不见。但我读懂了她‘认不到’的唇语,看见了她满脸的不高兴。”谈起41年前的那一刹那,刘汉杰说,“感觉掉入冰窖,很苦涩很无助。”

母亲说“认不到”,这让年幼的刘汉杰很沮丧。他认为母亲之所以不认他,都是因为自己长得又矮又丑又瘦,还是个聋子!

这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奶奶,他怕奶奶伤心。他刚满一岁,母亲就离开了父亲。父亲是城里小学的老师,母亲嫌他没有出息,坚持要离婚。奶奶双膝跪地也挽回不了儿子的婚姻,只有把嗷嗷待哺的孙子带回农村。在永川区来苏镇石牛寺村二社,刘汉杰生活了十三年。

奶奶才是他生命中的守护神。奶奶45岁那年,生了一个比他大6天的小姑姑。他太瘦弱,很多人都说他难养活。奶奶的乳汁不够两个孩子所需,她将女儿断了奶,喂米汤和米糊,羸弱的刘汉杰得到了保命的营养。奶奶的乳汁一直吃到3岁。刘汉杰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可是一场意外降临——3岁的刘汉杰冬天烤烘笼,不小心被严重烧伤,送进卫生院抢救。人活了过来,却因抗生素使用过量而失聪。此后几十年,他的世界变得寂静。

刘汉杰说童年时代,是奶奶把“母爱”给了自己。除了奶奶,他最要感谢的是幺爸。幺爸比他大十岁,是幺爸每天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话,让他残存的一丝丝听力没有完全沉睡,训练他发音,训练他看唇语,最终让他保住了说话的功能。



创作中的刘汉杰

十三岁以前,刘汉杰喜欢离人群远远的。

“唉,没有妈妈的小聋子!”民风淳朴的乡下,很少有人欺负他,更多人在怜悯他。小小的他读得懂那些善良,但他假装不明白。他觉得让人同情是很丢人的事情。

他的世界终归是寂静的。他喜欢和漫山遍野的草木说话,喜欢和身边的大牯牛说话。不说话的时候,他就躺在草地上看书,书成了他最好的朋友。借书读书成了他最大的乐趣,书让他的世界热闹而精彩。小学毕业时,他读完了村里人家不多的书籍。他想走出山乡,去读更多更好看的书。

父亲满足了他的心愿。初中把他转入了永川城,各种书籍让他应接不暇,他最爱的是古诗词,唐诗宋词烂熟于胸。在读《红楼梦》时,被那些精美插画吸引,他试着去临摹林黛玉。参加校园书画大赛,意外获得二等奖。自此,刘汉杰痴迷上绘画。

1987年,刘汉杰考取上永川振兴工艺美术学校,在美术班系统学习了三年美术。博大精深的国画艺术吸引了他,同时他遇到了艺术生涯第一位贵人——花鸟画家、人称“曾梅花”的曾德甫先生。幼年时,曾德甫也是一个苦命的娃,在姑妈的资助下,勉强上完小学和初中。20世纪40年代,私立江苏正则艺专西迁璧山,曾德甫考入该校,师从吕凤子、苏葆桢等大师,与书画结下不解之缘。曾老师对这个失聪的学生疼爱有加。毕业时,他当着全班学生的面赠送刘汉杰一幅亲笔画:“你勤奋又有天赋,生活还会有很多磨难,希望你永远不要把画笔丢了。”

的确像老先生所说,不如意的人生才是人生。毕业之后,他求职屡屡被拒。听说火葬场招工人,他带着作品前去,巴望着一个为逝者化妆的职位,结果还是失望而归。

为了生计,刘汉杰背上画夹,骑着一辆破烂“洋马儿”(自行车),早出晚归去乡镇赶集,给老年人画炭精像,每画一张可以挣五块钱。自行车后架上经常有位老人,那就是刘汉杰的奶奶。孙子耳朵听不见,她放心不下啊,总要陪着他去赶场。



刘汉杰界画作品

1990年, 他在永川城租下一间小小门面,不用再风里来雨里去到乡下赶场了。业务还是与美术有关:刻章、画炭精像、写字。生意清淡,收入自然微薄,但是有了稳定的工作场所,他可以用更多的时间钻研美术。

一次偶然的机会,当地一个美术老师很随意对他说:“画界画吧。你耳朵听不见,耐得住寂寞,冷门中必有收获。”就是这很随意的一句话,改变了刘汉杰的人生。因此,刘汉杰认为,这是他艺术生涯中遇到的第二个贵人。

什么是界画?刘汉杰一头雾水。他匆匆忙忙查找资料,一看才吓了自己一大跳——北宋大画家张择端的传世之作《清明上河图》就是界画元素之大成,那些楼、桥、房、船,无不展现界画的精妙与细腻。

他进一步了解到,这是中国绘画很有特色的一个门类,以画建筑为主,因在作画时使用界尺引线而得名。界画起源很早,到唐朝几乎成了绘画界的一种时尚,众多画家用工谨绚丽的笔墨和色彩,描绘宫苑的华丽和帝王的奢侈。宋代皇家美术文献《宣和画谱》将界画排在了中国画种第3位。据说宋徽宗画过一幅《瑞鹤图》:画中不仅把白鹤画得栩栩如生,也运用界画技巧将庄严巍峨的宣德门描绘得细致入微。由于皇上喜欢,宋朝大多数画家都会界画,张择端自然不例外。

刘汉杰查找最近三四百年的美术典籍,发现明清以来,界画没落了,所出名家屈指可数。第一个原因在于太写实,文人们追求写意,瞧不起这一笔一划工整严谨的界画,将之归为工匠画。第二个原因是太费时,一幅界画少则耗时一个多月,多则要花六七个月,创作不易,以此维生更难。所以界画成了中国画中的冷门。

他有了一种冲动,想试一试,说不定真的可以在冷门中闯出一条路来。




刘汉杰界画作品

这时,他人生中的第一个“脑残粉”出现了。一个不懂绘画,只上过小学的“小芳”进入了他的生活。“小芳”名叫张昌明,后来成了他的妻子。

纯属一场意外。一个邻居准备给张昌明介绍男朋友,见面的时候对方临时有事,邻居就将张昌明带到刘汉杰的小店玩耍。当时刘汉杰并不在店里,但是墙上那些画吸引了20岁的姑娘。听着邻居的介绍,她被刘汉杰的传奇人生深深打动。一段奇缘由此结下。这是27年前的事了,聊起来刘汉杰依然激动不已,连忙拿出手机,翻出妻子一张张照片,连声问笔者:“漂不漂亮?美不美?”



刘汉杰心中的女神一一妻子张昌明

婚后,生活更加拮据。他拿出仅有的两千多元积蓄,想“以猪养画”,结果仔猪买来就生病,没多久就死光了。接着又去养鹅,20只鹅苗,死了一半。妻子怀孕了,最困难时连盐都买不起,整整吃了半年咸菜稀饭。由于缺乏营养,女儿出生才两公斤,没有奶水,只好喂孩子玉米粉。生产第二天张昌明就出院了。

刘汉杰再困难也不会向别人求助,这次他终于动摇了,收起了画板,准备外出打工。这时,妻子说话了:“你不能放弃,我相信你。”没钱买纸笔,张昌明就去废品店捡废纸。熬夜作画,张昌明就端茶递纸,默默陪伴。

她是刘汉杰首席粉丝,更是他动力的源泉。一次,刘汉杰到江津四面山写生,沉迷于优美的景色,不小心跌下悬崖。幸好,悬崖并不高,在家躺了一个月。即使在病床上,他也抱着画夹,一有灵感马上就画下来。

终于,刘汉杰崭露头角。2007年参加三峡文化艺术节,他的作品《梅魂》获二等奖并被组委会收藏。此后,《山水春意》、《山城礼赞》、《峡江烟云图》、《汉宫图》、《竹林七贤》等作品在全国及市内参展获奖。

为了嘉奖他,张昌明带着多年省吃俭用攒下的七千元钱,陪刘汉杰进了一趟重庆城,给他配了副助听器。27年来第一次清晰听到妻子的声音,刘汉杰的感觉是“真好听”。那年是2012年,刘汉杰42岁。当年他加入重庆市美术家协会。

渐渐他觉得自己遇到两个瓶颈:界画虽然小有名气,但是画技仿佛碰上天花板,几年没有大的提升;卖画收入维持生计已不成问题,但是永川发展空间有限,无法彻底改变家人的生活品质,尤其是小儿子的出生,让他感觉生活压力越来越大。他需要一个更大的市场。




刘汉杰界画作品

45岁这天,他做出一个决定——去北京,去“北漂”。

要去北京折腾。妻子没有挽留,告诉他:“你尽管去闯,大不了又回永川开小店吃咸菜。”

他提着简单行李到了首都。最初的艰辛,刘汉杰用“一言难尽”来形容。“举目无亲,四处碰壁,几个月下来,不仅帮助不了家里,连自己的生活都成了问题。”那个时候,他最怕听到汪峰那首《北京,北京》,每次传来那沙哑歌喉吼出的竭嘶底里声音:“我们在这祈祷/我们在这迷惘/我们在这寻找/也在这失去 /北京,北京……”他都会泪流满面。

幸运的是,他遇到了自己艺术生涯中的另一个贵人。在北京市通州区西集镇于辛庄画家大院,禅画大师陈雷收留了他。《中国美术》杂志曾这样介绍陈雷:“当代著名禅画艺术家,以大泼墨人物画著称,结构沉稳,布局干练,祥和简净,高古清奇……堪称画中极品。”

2015年6月1日,儿童节这天他走进陈雷师父家,免费吃住免费学习,师父对他说:“以你的基础,三年可得到大的提升。”他很珍惜向大师学习的机会,每天十几个小时埋头于画室,一边创作一边领悟大师的精妙。“其墨豪放大气,其笔方圆互用,多富变化,灵动奇妙”,陈雷的画风让刘汉杰发现了自己的短板——缺的就是这种大气与空灵。

冬天,很多时候师父的屋里不生炉子。师父认为,屋子一暖和,人就懒惰了,不想画画了。师父也告诉他:“曾经我习画四十七年,没卖出一张画。现在有人花大价钱买我的画了,可是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他记得师父写的一首诗“一间空屋一张床,一块咸菜一片姜。白妞黑妞身边卧,半夜惟有雪打窗”,白妞黑妞是两只藏獒,春节时伴着最初一个人在北京的师父。

师父对艺术的执着追求,对名利的淡薄,重树了刘汉杰的价值观。从这时起,弘扬界画艺术的目标,在刘汉杰心中远远超越了对名利的追求。三年的学习,刘汉杰画艺突飞猛进,禅画的空灵和界画的严谨融入到作品中,形成了自己独特风格,作品被越来越多人收藏。

去年6月30日,陈雷因患癌症不幸去世,本来三年学习期已经到,但是,刘汉杰留了下来。他要孝敬体弱的师母,还要照顾师父喜爱的宠物——一匹马三只孔雀三条藏獒几十只鸟。在接受记者电话采访的时候,师母对刘汉杰赞不绝口:“汉杰忠厚老实,学画刻苦,我生病了一直是他在为我端茶送水。”



刘汉杰界画作品

近日,记者先后三次采访回永川过春节的刘汉杰,1月23日又作了一次有趣的交谈。

记者:盘点49年人生旅程,你最大的感悟是什么呢?

刘汉杰:就是对喧嚣世界的挚爱,除了创作中静思构想,所有时间我都舍不得摘掉助听器。这个热闹的世界值得你去参与,值得你去爱,更值得你去回报。去年重庆市聋协要搞一次全市聋人文化艺术作品展,聋协主席郑璇女士向我发出邀请,我寄去两幅作品,分文未取。我也主动提出捐赠作品搞义卖。太多人帮助过我,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你必须学会感恩。

记者:网上已有人称你为界画大师,你怎么看?

刘汉杰:呵呵,那肯定是鼓励。我有几斤几两自己最清楚,大师是座高山,我充其量是微不足道的小土堆。最近一两年,我确实有了比较大的进步,作品也被国内及新加坡、美国等国的收藏家收藏,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收入我就不说了,去年一年我往返北京—重庆的机票就花了一万多,肯定不会再吃咸菜了。但是,陈雷师父的教诲我永远不会忘记,对界画的追求,我会一辈子在路上。

记者:“上帝关上一扇门,同时也打开一扇窗”这句话,你认同吗?

刘汉杰:部分认同,生活会给我们残疾人增添许多磨难,也会给我们很多财富。2016年我有幸评为永川区最美残疾人,当时区残联党组书记、理事长袁世国夸奖我“自强不息、乐观向上”。其实我很多时候也很脆弱,也想退缩。但是,直到今天我还在为梦想坚持,我不会认命,也不喜欢上帝给我另外开扇窗户。我必须要一扇门,在喧嚣的世界寻找一扇自己的门,哪怕头破血流……



刘汉杰界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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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游新闻·重庆晚报慢新闻记者 廖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