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03日 星期日

疫情下的国人在迪拜的现状,外国的月亮也不见得多少圆

迪拜,以奢华和奇迹闻名于世,免税店销售额世界第一、机场客流量世界第 3 的机场,更让这座阿联酋城市跻身为「世界中心」。在不少国人眼里,迪拜是土豪的集聚地,物价高昂。疫情改变了迪拜,运营 36 年、24 小时营业的迪拜机场免税店第一次暂停营业,迪拜的第一座摩天大楼世贸中心,被改成了临时医院。
这里没有封城和宵禁,只有 24 小时限制居民外出的「国家消毒计划」,违法出行,将被处以相当于 3850 元人民币的罚款,不戴医用口罩,则处以相当于 1930 元人民币左右的罚款,屡犯者,将被逮捕和公诉。
如今,有这么一批国人滞留迪拜,一方面是不知归期的住宿餐饮支出,一方面是屡屡取消的回国航班,难以退还的机票票款,他们的钱越来越少,有人流落街头,有人想转道巴基斯坦,坐车回国。
经济和精神上的双重压力,被迫困在迪拜的他们,希望找到回家的路。
「偶尔治愈」联系了 20 名滞留迪拜的中国人,试图还原他们寻路的故事。
无法登机的中国人
「我们已经住不起酒店了」「在大街上了」「没有Wi-Fi」,4 月 17 日晚, 21 岁的湖南姑娘曾嘉欣断断续续地回复「偶尔治愈」,她和闺蜜流落在阿联酋迪拜的街头。
此时,迪拜规定, 24 小时限制居民外出。如违反,将处以相当于 3850 元人民币的罚款,屡犯会被警察抓捕、提起公诉。
「警察要抓就抓吧。」说完这话,曾嘉欣和闺蜜就跟「偶尔治愈」失去了联系。
疫情和病痛缠绕着曾嘉欣,闺蜜的无助哭泣则是背景音。3 月 7 日,她曾在迪拜酒店晕倒 3 个多小时。
缺钾?贫血?在陌生的国度,语言不通,病因无从确认,这让她有了提前回国、去看医生的想法。
她俩此前 3 次购买回国机票,可要登机才被告知,因疫情导致的出入境管制,航班被临时取消。
航班三度取消,机票退款却一直未到账,这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泡面都不舍得顿顿吃,一天只能吃一顿,钱不够了。」 4 月 3 日,曾嘉欣说。
「绝望」是她提到最多的词。到现在,她还瞒着爸妈,理由是爸妈身体不好、怕爸妈担心。她爸妈还以为,女儿在湖南郴州的那家美容院,学着手艺。
回国航班,让曾嘉欣和闺蜜三度燃起希望,又三度熄灭。和她们有类似遭遇的国人,心思也在随着回国航班的变化,浮沉。
3 月 24 日,是他们想搭上末班车成行的日子。
前一天,中国香港特区政府宣布,从 25 日零时开始,所有非香港居民乘机抵港后不准入境,机场停止所有转机服务。也是这一天,阿联酋航空宣布,暂停迪拜往返北京航班,这是最后一个与阿联酋有客运航班的大陆城市。
在闸门关上前,能买到「最后的船票」的人是幸运的,可这幸运,并不持久。
长春姑娘乔尤野刚开始买的是 3 月 21 日回国的票,票价 3000 多元,起飞前一天,航班取消。她又买了 24 日经香港转机回国的机票,票价涨到 5000 多元。
为求稳妥,17 时 55 分的航班,她提前 8 小时就到了机场。15 时,国泰航空 CX0746 航班办理值机,工作人员说,没有香港身份证或护照的,都不可以乘坐这趟航班。
「整架飞机就走了 3 个人,我们都被扔下了。后来,我给总领馆打了 10 多次电话,工作人员说他们在沟通协调。等大使馆下班以后,电话就转接到国内,转到外交部了。」乔尤野对「偶尔治愈」回忆,总领馆统计人数,当时有 170 多人滞留在现场。
她在迪拜机场一直等到了次日凌晨 2 时。没有消息。
那天,她正是生理期,难受、冒虚汗,感觉身体吃不消。当天,她只吃了一个苹果、一个面包。
随着激动的人群逐渐散去,在机场逗留 16 小时后,乔尤野也熬不住了。凌晨 ,她独自拎着 24 寸和 20 寸的两个行李箱,乘出租车离开。在车里,感觉非常无助的她哭了,凌晨 3 时多才回到自己工作的汉堡店。
杨福戬离开机场比乔尤野早,作为企业家,他不把希望放在自己无力影响的事上。
他是和妻子来的迪拜,原本买的机票是 3 月 27 日飞香港,12443 元,正好让他在迪拜待满 14 天。香港的限制令一出,他马上把机票改签到 24 日。
31 岁的杨福戬在深圳开了一家做重力毯的工厂,还在香港开了一家公司。此前,他虽在深圳,却无法去香港。根据香港要求,大陆非香港居民,得在第三国住满 14 天,才可以去香港。
于是,3 月 13 日,从深圳蛇口经香港机场,他和 33 岁的妻子飞来迪拜见客户。受朋友之托,他带了 4 盒新冠病毒核酸试剂来迪拜。
那时,阿联酋累计确诊 85 例,没有死亡病例。出发时,他在深圳已居家隔离了一个多月,这一趟迪拜之旅,他也当做是一次远离疫情的散心。
未曾想,散心成了闹心。到迪拜的第 2 天,他家所在的深圳某社区电话通知他,如果从阿联酋回国,得集中隔离。
改签、赶末班车,杨福戬希望赶在限制措施生效前回国,可这努力还是一场空。
24 日,在迪拜机场,工作人员告诉杨福戬,因为他的大陆护照最多只能在香港待 7 天,所以不能领登机牌。
他给总领馆打电话,接通后,对方马上挂掉,「据其他联系上的乘客反映,工作人员更多的是在安慰。」
从 13 时协商到了 24 时,眼见另一个飞往香港的航班也已起飞,杨福戬夫妻依旧走不成。
虽然不是自愿退票,他和妻子还是被收取了 2900 元的退票费。他此前买的 3 月 28 日从香港飞上海的机票,也被国泰航空通知航班取消,收了票价 1/3 的退票费。
时间就是金钱,杨福戬一向周密到分钟的工作行程安排,乱了。
变化如此猝不及防,疫情煽动的变数,裹挟着众多在阿联酋的中国人,转机地在变、目的地在变、计划也在变.....
迪拜,并不是 64 岁的冯秀琴和她 28 岁的女儿的目的地,澳洲才是。澳洲的哥哥刚做了心脏搭桥手术,病情严重,让冯秀琴很想念他。
因为疫情,2 月 1 日,澳大利亚颁布旅行禁令,14 天内从中国大陆离开或者中转的非澳大利亚籍人员,不会被允许入境。
为了去澳洲,母女俩需要在第三国中转 14 天。她们选择了阿联酋,因为这儿免签。
母女俩于 3 月 11 日由北京飞到迪拜,如果一切顺利,中转 14 天后,她俩将于 3 月 27 日从迪拜飞阿德莱德,票价 9800 元。
可自 3 月 26 日起,迪拜关闭机场。
母女俩 14 天中转计划,变成了在迪拜不知归期的滞留。
这一天,黄程里两夫妻从阿布扎比飞北京的航班也取消了。
发现妻子怀孕 3 个月后,黄程里辞去工作,准备回国。
第一次当爸妈,黄程里发现妻子在迪拜最大的困难,就是去医院孕检。华人医院说,他们设备有限,建议去当地医院。可疫情期间,当地政府医院不接待非新冠患者。
黄程里 3 月 30 日打电话向大使馆反映情况,工作人员要他打车去医院。「他们想的太容易了,迪拜很多出租车拒载中国人,从 2 月开始,见到中国人就躲,觉得中国人携带病毒。」 他给大使馆打完电话后,陕西商会的也来找他,建议夫妻俩留在迪拜,「回国路上多危险」。

迪拜不相信眼泪

30 岁的吉林姑娘乔尤野,干练、精明。她曾在长春开过一家小美容院,50 多平米,生意不好,一个月能赚四五千元。
她爸爸有肝硬化,一年吃药至少要 1.7 万元,药得一直吃到去世,一刻都不敢停。家在农村,爸妈没有什么经济来源,作为独生女,养老、治病的费用,都得靠她扛。
为了家人,她得赚更多钱。来迪拜,是一个中介介绍她来的。对方说,给她安排一份月工资1.5 万元的工作。
于是,刚结婚两个月的她,于 2019 年 12 月 10 日从成都转机到了迪拜,中介费加机票,她一共给了中介 2.8 万元。
可中介把她带到一家美容院后,她发现自己上当了。
这是家「不正规」的按摩院,「就是干那种事的」。
转身离去,她找了个汉堡店打工——得挣到回国的机票钱。
20 岁的大学生李卓没想到,2020 年,疫情会让她在异国经历这么多第一次。
在阿联酋,她曾被紧急送院、核酸检测、专家会诊;在某高校,当本地学生离校回家时,她和其他中国同学留守在课堂和宿舍,时时得面对宿管们的刁难;提前拿到结业证后,回国的机票被屡屡取消。
她在阿联酋某高校上大三,是由国内交换过来的,学制一年,原本 2020 年 5 月结业。1 月 27 日,大年初三,她在北京过完年后,回阿联酋。
虽然当时国内的疫情爆发了,但她爸妈认为,国内措施强有力,在国内要比在国外安全,不希望她去迪拜。
为了完成学业,她坚持回了阿联酋。此时,当地还没有新冠确诊病例,阿联酋的首个确诊病例要在 1 月 29 日才发现,是来自武汉的中国游客,也是中东的首例确诊。
可受疫情的影响,在阿联酋的中国学生早已被当作重点关照的对象。她所在的高校规定,每名中国学生都得接受为期 14 天的身体检测。
从零下 10 ℃的北京回到 20 ℃的阿联酋,李卓的鼻炎犯了。1 月 29 日,学校直接叫救护车把她送院,「他们觉得我有一些呼吸道问题,就有可能会得新冠。」李卓说。
她在医院隔离了一天一夜,进行了核酸和血清检测,输液用的滞留针,也在手背插了一天一夜。
因为沟通不通,被独自留在检查室 3 小时的她,害怕、无助。她好几次想去找医生,可门外端坐着的保安,阻止她离开。
难以承受的李卓给学校校医打电话,哭了一通。校医给她送来了充电器和衣物,两波专家也出现,对她进行会诊。排除嫌疑后,她才被允许回校。
不久,阿联酋的疫情开始严重起来。当阿联酋确诊病例上升到 45 例时, 3 月 7 日,阿联酋宣布关闭所有教育和培训机构,改为远程授课。
李卓所在的高校宣布要全校消毒,校舍关门,学生要全部离校。于是,宿管便轰她们离校。
对还有两个月就结业回国的他们来说,离校后的居无定所,和提前回国对学业的影响,把他们夹在中间,两头做人难。
所幸,从国内带队过来的一位中国老师出面协商,学校同意让中国学生在宿舍里自我隔离。
刁难并未就此结束。
为了应对疫情, 3 月 26 日阿联酋开始全国宵禁, 4 月 4 日迪拜将宵禁扩展到 24 小时限制居民外出。为了解决吃喝,李卓和同学们联系了一家中国人开的超市送货。
「中国」成了让宿管们刺眼的标签,他们对中国学生找中国超市订货很有意见。「有宿管跟我说,你不知道现在中国疫情有多严重,中国货也有病毒。」李卓说。
她解释,虽然超市是中国人开的,但她们买的商品都是阿联酋本地产的,如果货有问题,也是阿联酋这边的生产质量有问题。
住得离宿管较近的中国学生,则会面临更多刁难,宿管常常会去找他们麻烦,比如突然进房查卫生,说他们宿舍不干净,说「这会带来更多的病毒」。
为了拿到结业证,纵使遇到种种不快,她们也得留在当地继续学业。起初,学校通知,由于中国学生相对集中,所以其他学生可以上网课,中国学生还是线下授课,而期末考试是否改为线上进行,当时尚是未知数。
如果拿不到结业证,那么李卓回国后,也得重新考试。
当得知学校「轰人」的事后,她爸妈让她立刻买票回北京,放弃学分,等以后再重修。
但李卓舍不得 4 万多元的学费,「就这样没名没分的回国、不能结业的话,就太亏了」。
此外,为了不错过她最在意的四六级英语等国家考试,算上回国隔离的 28 天,她得在 4 月就回国。中国交换生们跟学校协调提前结业,协商的结果是提前 1 个月。
好消息也有,4 月 9 日,领事馆给留学生们送来一批口罩,每人 10 个。
无限循环的航班取消
国航航班 CA941 ,从迪拜飞北京,从 4 月 17 日起恢复执行,这是 3 月 27 日国航公布的第一批航班中,唯一一班从阿联酋回国的。
李卓抢到了这个航班。其实,她一开始于 3 月 3 日定的是 5 月 8 日的回国机票,票价 3000 多元。当确认提前结业后,她又买了 4 月 21 日的机票,票价涨到 1 万元左右,「当时 4 月 20 日前回国的机票已全部取消」,她说。
结果, 3 月 25 日她接到通知, 4 月 21 日的航班也取消。还好,她能把票改签到 4 月 17 日的 CA941。
4 月 8 日,李卓最后一门考试结束,可这一天,她收到消息, 因为疫情原因,4 月 17 日的航班取消了,「想不明白,这个航班各大媒体都公示过,为什么就取消了呢?」
「他跟我说,你有时间在这里哭,还不如考虑一下从别的国家中转。」 4 月 8 日,李卓致电总领馆,接电话的工作人员说,他不是以领事馆代表的身份跟她讲,而是以个人的身份好心指点她,哪个航班可能还有票,目前能转机回国的,还有日本和韩国。
李卓有考虑过从韩国中转,但笔记、大衣等沉重的行李,成了负担。如果转机,因为是分程票,她的行李不能直挂,也就是说,当行李抵达韩国时会入境,可她自己又没法入境。她有个朋友面临这种情况时,选择了把行李丢在了韩国。
而如果快递回国的话,按照国际快递的资费, 25 公斤要将近 7000 元。
这让她两难。
爸妈给了她很多钱买票,「不管花多少钱,能回家就行」。目前,她买的是阿提哈德航空 5 月 3 日回国的直航票,票价 1 万元,让她不必舍弃行李——可就怕航班取消。
李卓的焦虑与日俱增。她爸爸是警察,爸爸做女儿的思想工作说,现在国内的困难有很多,可能不会优先考虑你们的情况,多方撒网,重点捞鱼,越是困难时越要冷静。
4 月 13 日,李卓拿到了结业证。学业告一段落,可回家的路呢?还浮在空中。
同样未定的,还有冯秀琴母女,她俩本也买到了 4 月 17 日的国航航班 CA941。
得知去不了澳洲之后,母女俩定了 4 月 10 日回国的航班,后来通知取消了。此后,接连 3 次改签的航班,连着被取消,最后一次,是 4 月 17 日的航班被国航延期到了 5 月。
母女俩最后一次买票发生在 4 月 12 日,买了 26 日的阿提哈德航空公司航班。
不出意外,两天后,她被通知航班取消。可申请退款时,按照退改规则,本可以免费退票的诉求被航空公司驳回,两张 17400 多元的机票,成了无航班可以改签的鸡肋。
母女俩一共给大使馆打过三次电话,「工作人员的答复都是,得等待当地的政策变动。」她说。
目前,迪拜机场已经恢复了多条航线,国航最早的回国航班计划是 5 月 8 日。冯秀琴希望,大使馆能出面协调,把两国的航线尽早恢复。
破产的包机计划
对张娜和男朋友来说,来迪拜是个美丽的错误。
张娜男朋友在美国工作,在张娜的影响下,他决定回国工作,并回国进行了面试。
面试后,男朋友准备回美国。而自 2 月 2 日开始,美国对过去 14 天内抵达中国的外国人实施临时入境禁令,也就是说,他得在第三国待 14 天,才可以回美国。
于是,3 月 13 日,他俩抵达迪拜。当 3 月 24 日买回国机票时,张娜发现,即使反复购票,所有的票都轮着取消。退票后,也不能马上拿到退款,这让她基本上把信用卡额度,都压在了机票里。
假期变成了滞留。
前不久,张娜妈妈查出来肺癌晚期,妈妈的药费由张娜承担,一个月得至少 1.5 万元。
妈妈的病情扩散很快,得知女儿被困在迪拜,每天都焦躁地给女儿电话。
之前,张娜还瞒着妈妈,骗她说自己已回国,在北京隔离。可当妈妈要求视频通话和发定位时,善意的谎言被拆穿了。
那时的张娜,长了麦粒肿,眼睛肿成了一条线。她又不敢去医院,只能硬扛。她担心自己被感染,担心没有医保的自己,在迪拜难以就医。
张娜已经被扣了两个月的工资,老板对她大发雷霆。在四川从事 IT 研发的她,由于被困,很多需要现场操作的工作无法进行,不稳定的网络,又给她的远程办公平添烦扰。
所幸,张娜老板考虑到她情况特殊,家里突生变故,不忍心辞退她,只是扣她工资。
病重的妈妈需要她,摇摇欲坠的岗位也等着她,眼看买不到回国的商业航班,张娜起草了自费包机的承诺书,呈送大使馆。
3 月 30 日,一封《滞留迪拜的 255 名中国旅客自费包机请愿书》在张娜微博发出,存在了 15 个小时。
「我们不是病毒······是没有搭上末班车的孩子。」请愿书里说,在海外疫情并未全面爆发之前,有国人途径迪拜转机回国,大部分人买的是香港落地的机票。
他们当中有孩子、孕妇和老人,有位老人身患癌症,需要长期服用抗癌药物,可药物已断。
他们大多没有阿联酋医疗保险,不敢就医,孕妇也无法如期做孕检。
他们没有阿联酋的长期签证、没有居留权,很多人的旅行签证在当时面临过期。
她把承诺书通过微博发出,得到了 1 万多名网友的点赞。
可在群情激涌时,她删除了微博。一来,她不想给国家抹黑,不想把事情闹大;二来,她也接到了商会和大使馆的删除要求。
杨福戬则不想在任何社交平台发布求助信息。「我们不想给祖国添乱。如果发了这些的话,会影响海外同胞的心情。」和妻子一起滞留迪拜的杨福戬说,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在等着夫妻俩。
这个企业家相信凡事得靠自己。滞留在迪拜的中国人组了一个微信群,杨福戬有一个朋友在马来西亚有私人机场及公务机,3 月 25 日,他在群里问,有没有人想包机,并提出价格。
出乎他意料,赞同寥寥,反而是激起不少对他的人身攻击,有人说他在「炫富」,有人说他是在诈骗,有人叫他闭嘴。
「我只是好心,包机的价格都是可以公开查询的。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那么偏激。」他说。此后,他在群里,「一句话都不敢说」。
还有一架包机的机会,曾放在杨福戬面前。那是一架从欧洲回来的 14 座公务机,包机价格是 31 万美金。最终,两夫妻只找到 3 位在阿联酋的朋友,以及两个要去金边的陌生人。
31 万美金,接近 210 万元人民币,人均 16 万元人民币。因为有人承担不起,所以包机协议黄了。
这辆公务机被另外的人包了,于 4 月 2 日由迪拜飞往金边,当时,柬埔寨的金边每天有三趟以上的航班可以飞往广州。但从 4 月 4 日开始,柬埔寨飞往中国大陆的航班也暂停。
这条路也断了。
经济压力的绳套 一点点收紧
包机没有成功,但社交网络上的声音,让这些滞留在迪拜的国人获得一些关注。
江苏姑娘刘霞蔚曾在微信群里填写申请包机的个人信息,该信息被上报给了总领馆。4 月 2 日,江苏商会联系她,给她送了相当于 960 元人民币左右的当地货币, 20 个口罩,又在微信上给她转了 2000 元人民币。
26 岁的刘霞蔚患有重度抑郁症,严重失眠、甚至有过自残行为。在迪拜上班的朋友关心她,约她过来散散心,她便于 2019 年 11 月来迪拜旅行。
刘霞蔚以前在江苏开过一家化妆品店,受病情影响, 去年 2 月她把店盘了出去。此后,她奔波于医院间,8 月,她被确诊为重度抑郁。
那时候,她每天都特别想哭,可是哭不出来。她还用小刀划自己的皮肤。医生和爸妈都希望她能住院治疗,她一直不肯。与家人妥协后,她来到迪拜散心, 6 岁的女儿留给母亲照顾。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在异国他乡,她去海边,黄昏时在海滩烧烤,「想到了活着的意义」。跟女儿分享迪拜尼乐园,分享迪拜的中餐馆的四川火锅,让她的心一点点热起来。
她感觉自己抑郁的情况明显缓解,原来得一天服用 3 次的药物,在 1 月时,恢复到了正常剂量。
她本来打算 2 月 22 日回国,但那时候听说国内疫情严重,而她身体底子不好,就想着等国内疫情控制了再回去。
病情好转,因疫情引发的非法滞留的恐慌,又扼住了她的喉咙。3 月 27 日,刘霞蔚签证到期了,当时说,续 20 天得要 1830 元人民币左右,可她已经没有那么多钱。
没钱去续签的她,那天精神彻底崩溃了,一直睡不着,心脏跳得厉害。凌晨 2 时左右,实在受不了的她下楼,站在路边吹风。
突然,一辆白色私家车停在她身边,有两个便衣警察对她吼,问她去哪。
她说,她哪也不去,接下来的内容她就听不明白了,只知道这两名便衣警察作势要把她拘走。
危机之时,她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要被罚款」。还好,当时附近还有好多外国人,趁着那两名便衣警察去查看他们身份时,刘霞蔚转身跑掉了。
4 月 13 日,阿联酋政府公布,将境内外国人签证,3 月 1 日后到期的,自动延期到 12 月,刘霞蔚不用再担心自己成为过街老鼠。
可经济压力的绳套,还在一点点收紧。为了节省开支, 3 月 15 日开始,刘霞蔚的主食就一直是泡面,每天就只吃一小袋老坛酸菜面,一袋面 6 元人民币。刚来迪拜散心时,她在国际城租房,是 3 室 1 厅的合租,卧的月租是 4080 元人民币左右。30 日,她搬到国际中心,和两个泰国人合租同一个房间,一个床位的月租是 1400 元人民币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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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迪拜前,她不会做饭。在家里,爸妈宠溺,她连衣服都很少自己洗。
可拮据让她只能自力更生。她买了一个电饭煲,第一次学做的饭是鸡丝粥。
念叨着「米比水少」「鸡要先煮熟」的口诀,她凭感觉放米。最后米放的太多,锅底糊了。她吃了半碗,实在吃不下,倒了。
饿的时候,她特别想念妈妈做的好吃的,凉粉、煎饼、凉面、清蒸鱼、酸菜鱼。
来迪拜前,因为抑郁症药物的副作用,1 米 65 高的她发胖到 162 斤。如今她瘦了 11 斤,体重 151 斤。
刘霞蔚带的 4 万多元已用完,只好找爸妈要了 1 万元买机票。爸爸问她,还够不够钱吃饭?因为疫情影响,原本在新加坡做劳工的爸爸,半年内,都不能再回新加坡开工。
不想让爸妈担心的她,说了谎。她清楚,为了给她治病,爸妈已经花了太多钱。
在刘霞蔚险遭便衣警察调查的那一天,曾倩琳在为无家可归而烦心。
回国的航班取消后,房子也退租了,44 岁的湖南阿姨蔡旻玟不知何去何从。
她认识的一个江西老板说,他没多少钱,不能供她吃,只能供她住,在他开的一家按摩店里。
那是一家以中国功夫为卖点的按摩店。蔡旻玟确认了这是家正规按摩店,且处于停止营业状态,才确定住下。
她对按摩店是有戒心的。1 月 28 日,她被中介骗到迪拜来时,就是一家做非法生意的按摩院。
她对日子的盼头,从找工作,变成了等回国,兜里只剩 380 元。
没有工作、没有一张容身的床,这样的苦楚,乔尤野懂。
此前,乔尤野住在打工的汉堡店里,有工作餐,每天一个汉堡,月工资 3850 元人民币左右。受疫情影响,汉堡店 3 月 26 日停业,这让她没了收入,没了地方住。
她只得在微信群里求租。有个不认识的姐姐看到了,愿意给她提供一个睡觉的地方,是她们套间外的一个洗衣房。两个大房间里住着 3 个人,都是 40 多岁的女人。
乔尤野搬了过来,就和这几位姐姐凑伙吃饭,抱团取暖。
她们本就敏感,外事的滋扰,一遍遍冲击着她们的情绪。
自从回国航班被取消后,乔尤野天天失眠,睡 20 分钟就会醒,每次醒都一哆嗦。白天,她机械地刷着手机,看各个群里的消息,哪怕有人提到一点点回国的机会,她就往上靠一靠、聊一聊,「不然的话,我真的太压抑了」。
每当看新闻,看到其他国家来迪拜接侨民,她都觉得很难过。而看到微博上一些对在国外中国人仇视的言论,她就特别委屈,「谁家庭条件好,会愿意出国打工呢?」
当国内疫情爆发时的 1 月,她在汉堡店工作时,有当地人来买汉堡,看到她就问她是哪国人。得知她是中国人后,那名顾客转身就走了。
遭受当地人歧视的乔尤野,在国内疫情严重的时候,月工资 3850 元的她,托朋友捐了 2000 元给国内的基金会,还捐了 1000 个口罩。
她自认为为国内疫情出过一份力。可是这一次,当她自己落难时,没有人帮她,「哪怕你不想让我们回去,说点好听的对不对?国内疫情爆发时,国外的口罩都被中国人买脱销了,现在国外疫情爆发了,那些网友能不能感同身受一下?」
4 月 4 日,乔尤野手上只剩相当于 183 元人民币的当地货币,微信账户里还有 2000 多元,这是她留给回国隔离的费用。
她和爸妈打电话,说她先不回国了,这边工作挺忙的。
爸爸于 1 月 10 日心梗复发、送院抢救,是朋友帮着垫付了 3 万多元的费用。她害怕爸爸知道自己在这边的处境,受刺激复发。
爸妈没看穿她的谎言,鼓励她在迪拜好好干。
只有丈夫,她没瞒着。她结婚不到一年,每天和丈夫的微信聊天,是她排解愁绪的主要渠道。4 月 18 日,她说,「我现在全身上下只剩下30元,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
鸡肉是这边肉类中最便宜的,刚搬过来的那天,3 月 27 日,她去超市买了三盒鸡肉,花了 57 元,给几个姐姐做了道「鸡肉炖土豆」。
荤食毕竟是少数。她每天就吃两个全麦面包,有时候弄一点土豆、白菜,「不会感觉到饿,因为想着很多事情」。
在经济窘迫时,吃,成了最容易被牺牲的选项。
冯秀琴从国内背来了电饭锅,本打算到了澳洲煮点小米粥给哥哥。没想到,在迪拜先派上了用场。
64 岁的冯秀琴胃不好,得吃小米粥才舒坦。可在迪拜超市买不到,只得买点大米凑合,再配上个煮鸡蛋,就已经是营养搭配了。
锅太薄了,炒不了菜,只能炖汤。买点黄豆,搁点酱油,汤素得不见油星。
菜可贵了,白萝卜得 8 元人民币左右一根。母女俩一般就买点土豆、白萝卜、卷心菜、大头菜,煮一下,撒点盐,蘸着酱油吃。
「现在每天心里装的事,吃的啥味也吃不出来。」冯秀琴说。
病在异乡
冯秀琴有高血压,只带了 5 盒药, 35 天的剂量。到 4 月 18 日,只剩下 8 天的药量。
担心药不够吃,她尝试把药掰成两半。可药不好掰开,只能隔两天吃一粒。
医生说,不按量吃药可能会造成血压忽高忽低,甚至产生血管破裂。这让冯秀琴每天唉声叹气、睡不着觉。
和签证一起到期的,还有刘霞蔚的药物。药物短缺的困境,也困扰着有抑郁症的她。
从国内带的药,她 3 月 17 日就已经吃完。处方药国内寄不过来,迪拜当地医生说没有,华人诊所倒是说有差不多成分的仿制药,可是不推荐她吃,有副作用,可能导致不孕不育。
停药加重了她的病情。3 月 25 日开始,她感到呼吸有点困难,喘不过气,不管她干什么,心跳都跳得特别快,「感觉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每天早 8 时开始,刘霞蔚总是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发呆,一晃就一天。
房间晒不到太阳,一个月里,她就出去过两次。
她不想动,只想躺着,可躺着也感觉心脏跳得厉害。晚上 19 时,她往往就躺到床上,直到半夜两三点还是睡不着,眼睛特别酸,但大脑一直在运转,身体其实特别累。
她害怕身体出问题,国内的医生说,她得恢复吃药。
停药一个月后,刘霞蔚跟自己妥协,去药店买了仿制药。4 月 16 日晚,被勾起伤心事的她,没忍住,吃了这药。
吃完后,她反应特别大,连着 3 天,吃了就吐,喝水也吐,全身骨头酸痛,乏力到连手机都拿不起。
「这两天就像是捡回来半条命。」 4 月 18 日 22 时,刘霞蔚跟「偶尔治愈」说,她不会再有自残的念头,「没有力气了」。
刘霞蔚跟女儿的生父并未领证。怀孕两个月时,她主动提出分手,独自带大女儿。当病情重时,她一直在想,「如果我不在了,就怕女儿一个人怎么活。」
生怕自己「真的没了」的她,在跟女儿视频时开玩笑,妈妈要是回不去了怎么办。她一说, 6 岁的女儿就哭了。
女儿说,妈妈我来找你,把你带回家。
突破重围
老板不在,杨福戬在深圳的工厂自然受到影响。虽然他跟下属可以视频开会,但看样板、下订单等流程多少受影响。
比起生意上的损失,在迪拜的开销反而没那么让他在意。他住的酒店,一天房费 500元人民币,加上一日三餐,平均一天两夫妻要花 1000 元人民币左右。他在迪拜的客户,特意搬来他隔壁住,两家人一起做饭,多了一份陪伴。
杨福戬有两个孩子,哥哥 4 岁,妹妹 3 岁。他深圳家里,就丈母娘一位老人照顾,不便出门。
两夫妻只好在网上下单,把菜送到家门口。由于迪拜和深圳有 4 小时时差,他得早上 6 时起床下单,以保证菜在中午前送到家里。
杨福戬数次购买回国航班,都被取消。直飞不成,他也想过转机,俄罗斯、柬埔寨和泰国都考虑过,可这些国家先后都停止经停转飞。
他疲了,直到得知了另一位群友张娜的路径:转机韩国。
「4 月 13 日以后,短期赴韩签证失效。」4 月 11 日,韩国颁布的一条政策,让张娜紧张,她连忙买了当日由迪拜飞往首尔的票。
「死也不要呆在阿联酋了」的张娜,担心当地的防控措施升级,以及实施 24 小时宵禁,在韩国,至少她还能出出门、喘口气。
4 月 10 日那一晚,张娜暴怒。争执的导火线是男朋友的话,他说,反正都要考虑结婚了,张娜的那份工作就算了,并建议买 4 月 24 日的票。
张娜说,必须马上走。
「在迪拜的中国人都特别老实,说不让出门,死都不出门。」当时,阿联酋实行宵禁,没有许可证不许外出,可张娜还是于10 日从迪拜自驾车两小时去了阿布扎比。
至今,张娜也没有收到罚单。
「我们到底能不能坐这趟航班?」张娜去阿布扎比机场踩点,在航空公司柜台挨个柜台询问,查了一个多小时,得到了确切答复:可以飞。
张娜当场买票,是当晚 19 时 45 分的航班。张娜在机场遇到一个女生,她说,可以通过黄牛买到从韩国回国的票,这让本来计划在韩国隔离 14 天的张娜很是惊喜。
「我男朋友跟我说,这恐怕是骗子,不能转钱给她。」张娜说,可她当时没有迟疑,当场转了 2 万多元给那女生,通过黄牛,买到了从首尔飞往沈阳的机票。
在阿联酋的最后一餐饭,是一家让张娜念念不忘的中餐店,她点了铁板牛肉、炒青菜,这让「吃泡面都吃到吐血」的张娜很满足。她明白这是她将来 24 小时的唯一一餐,所以得尽可能多吃。
其实吃的时候,她还是很焦虑,担心会有变故。
当日下午 15 时,张娜退房,送了酒店前台很多带不走的水果、泡面,她跟那个巴基斯坦籍小哥说,「其实我当时还怕走不了,只是说先给他,如果没有走成,我们回来还得把水果拿回来」。
「我在阿联酋遇到的所有中国人都跟我说,现在走不了的。结果,航司让我上飞机了。」张娜说。此前,她给阿联酋移民部等政府部门打过多个电话,得到的答复都是无能为力,「求助你们国家的大使馆」是她听到最多的答复。
当登机后,张娜感到气愤,阿布扎比去首尔的航班上座率很低,一个人可以躺一排。「为什么有这样的航次,就不能匀一架给中国人?」
「我一开始打电话给总领馆,总领馆说那是韩国的撤侨航班,后来航空公司确认,能买到的都是商业航班。」 张娜回忆买票前的沟通。
这一趟回国之旅,张娜花了 3.5 万元左右:迪拜到首尔机票 5000 多元,通过黄牛买的首尔到沈阳的机票 2.2 万元,在沈阳隔离 14 天的费用 6400 元。
张娜前前后后买了十几张机票,目前为止退票费扣了不到 1 万元,国航的航班已经全部退款,但还有一张 3 万多元外国航空公司的票没有退成。她和男朋友此次在机票上,合计损失 4 万元左右。
尽管开销不小,但张娜依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幸运。在沈阳机场入境后,听到工作人员说「欢迎回家」时,她哭了。
从出发前往阿布扎比机场,到到达沈阳的隔离酒店,这 21 小时里,张娜自称没有喝过一口水、没吃过一口食物。到了隔离酒店,她把衣服都脱下、洗澡、洗头,把所有的东西都喷完酒精,才喝上水。
张娜老板让她安心隔离,隔离后再回四川上班,「毕竟老板现在也招不到人」,她自嘲道。
「我的工厂目前是比较艰难。迪拜客户暂时没有要下订单的,所以我考虑让工厂暂时停产。」杨福戬说。
他于 4 月 18 日经阿布扎比飞首尔,在韩国转机回国,阿布扎比飞首尔,票价 7000 多元钱,从首尔飞厦门,票价 2 万多元。
4 月 19 日 15 时 35 分,夫妻俩由厦门入境,等待接受集中隔离。行李里,有迪拜产的巧克力、椰枣,那是给两个孩子的礼物,藏红花,则是给带孩子的丈母娘的。
张娜男朋友是外籍不能入境中国,从首尔去了旧金山,准备卖了当地房子,为回国工作准备。
当这对情侣再次相见时,也许,疫情已告一段落。
(本文采访对象均为化名)
深处此地,感同深受,看完无味杂陈,加油吧,同胞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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