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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经济是怎么“飞天”的?这架飞机功不可没…


文/霍安治

波音公司宣布将在2022年停产所有747机型,风行全球五十年的巨无霸“珍宝”客机(Jumbo Jet)即将走入历史。波音747的四发动机设计已经过时,提不起来的燃料效能与压不下去的高耗油量,使“空中女王”成为赔钱货。今日越洋班机载客量渐少,能乘坐500余名旅客的747,空座率触目惊心,只有波音777与A330等座位数400人以下的双发动机客机才能省油赚钱。台海上空的747也越来越稀罕了,只剩中华航空继续以老旧的747-400客机为主力。

罕为人知的是,今日老态龙钟的波音747,曾经站上“抗日”火线,为1970年代勃发的台湾经济奇迹踢入临门一脚。台湾经济奇迹来自外销,而外销的最大阻力是日本封锁。由台湾、香港与东南亚飞向当时最大市场美国,最短航线必经过日本。由昌兴航空的不列颠尼亚314、泛美的波音377、国泰的DC-6到中华航空的波音707,各个世代的越洋班机都得在东京落地加油。狡猾的日本人藉地利之便,建起围墙,轻松采收台湾经济发展的果实。1970年代,一群经历抗日战争的飞行员,购入当时独步全球的波音747,豪迈突破日本封锁线,外销自此一飞冲天。

加大马力腾空而起的747,成为台湾经济奇迹年代的经典印象。悠悠五十载,珍宝客机老了,台湾经济奇迹也灰飞烟灭。抚今忆昔,台湾媒体以“时代之泪”一词,形容747的停产。

糖衣陷阱卡住台湾经济

台湾腹地狭小,缺乏天然资源,日本殖民者更限制本地工商业发展。“日本工业,台湾农业”,台湾被规划为对日本输出农产品的农林区,经济完全附属于日本。自1950年起,台湾经济奇迹的奋斗史,就是一部突破日本掌握的抗日史。

经济奇迹由1950年写起。台当局重建台湾经济,却只有农产品可以出口,起步之初,不得不依靠日本。1950年9月,台当局与东京盟军总部签订贸易协议,逐年记账易货,一张进出口各5000万美元的小小协议,就解决了当时70%的对外贸易总额。其中蔗糖出口占50%,白米出口20%,余下30%的外销产品则是木材、纸类、菠萝、茶叶、樟脑与香蕉,工业产品一片空白。

幸而,台当局拥有来自大江南北的经建奇才,他们总结国民党大陆时期的经建经验,推动“进口替代”,积极建立民生工业,要将外国产品挤出去。十载经营有成,在1960年代,民生用品小至胶鞋,大到收音机,多已是本地品牌。夺回了本地市场,台当局经济政策改为“出口导向”,大力扶助外销企业,进军国际市场。日本人却狠下杀手,试图一把浇灭台湾出口经济的火苗。

日本商人总是多礼而讨喜的,掐灭台湾工业火苗的阴狠手段也包着糖蜜。一手带起台湾工业的“美援会主委”李国鼎回忆道,台湾工业略成气候,日本大厂马上来谈合作,以低廉价格供应日本零件或半成品,在台湾组装,但限定本地出售不外销。一部真空管收音机,台湾企业制造外壳与旋钮等低端配件,装上由日本进口的高端真空管,台商赚小钱,日商赚大钱。若台湾厂商想要摆脱日本控制,日商立即翻脸无情,予以致命打击。

“经合会副秘书长”韦永宁回忆了日本人的狡猾:“每当我们开始筹备生产某项商品的新设工厂,例如平板玻璃、PVC塑料粒等,日本厂商即用寄售方式,由他们在台的经销商大量进口这类商品。一俟我们的新设工厂刚要开工生产,产品还未上市时,这些日本货就在市场上低价倾销。”

台当局以关税保护挡住日本倾销,燃起本地外销工业的创业热潮。精明的日本商人立即改换笑脸,恳求合作,大方注入日本资金,热烈推销日本机器与技术,由资金与技术面控制台湾新兴的外销工业。韦永宁回忆道,当时买机器、学技术与招商引资,非美即日。但美国厂商姿态高傲,售后服务爱理不理。日本厂商则是低声下气,服务第一,更能提供难以想象的优厚条件。

韦永宁记录:“他们只要选定对象,就以无比的耐心,诚恳的态度,高明的技巧来劝服你采购他的机器设备。资金方面,他们能代洽日本银行通融,以分期付款方式办理。至于机器的安装、试车以及运输产制产品等,他们也都主动的协助。如果需要进口原料或零配件,日本商社也会代洽供应厂商和日本银行以分期付款方式供应。”

更致命的是,日本商社包下了“出口导向”时期台湾外销企业的外销业务。

外销生意最困难的一关,是把产品卖给外国人。日本商社主动出击,说服台湾老板不必自己跑业务,将产品交给日商代销。韦永宁回忆道,日本商社姿态之软,竟能不管品牌,“以台湾厂商名义外销”。

台湾老板固然省事,却成了日本商社的傀儡,出口何种商品,日本人说了算数。日本商社将外销市场上做不了的残羮剩肴分给台湾企业。当时,日本在欧美市场出口受到配额限制,国内工资又节节涨高。由台湾出口的产品,便大多是劳力密集产品,或是日本受到配额限制的品种。

台湾的外销工厂规模小,95%是中小企业。小企业家总是手头紧张,市场不熟。与日本商社合作,由资金周转、生产控管、原料供应到产品外销,一步到位,自然乐意与日商合作。日本人则大口吞咽台湾经济成长的果实。“日本厂商对他们所支持的工厂,其营运情形、财务状况,了解得很透彻,甚至予以控制。”

在“出口导向”的1960年代,日本继续把持台湾经济。在台北的高档风化区,酒店清一色和式风格,国际客商全是日本人。早年台湾商界做外贸生意基本讲日语,讲英语反而是异数。

台湾经济要有出息,一定要突破日本人的糖衣陷阱,自己勇敢直闯欧美主要市场做生意。主持经济建设的“经济部长”李国鼎却慨然发现:“大多数的工商界人士,都不太会做外销。”1965年,李国鼎以外销奇才武冠雄出任“商业司长”,全力加强台湾厂商的外销能力。武冠雄迅速扭转台湾厂商的坏习惯,要做外销,就要大胆搭飞机,到欧美找客户。

于是,日本人的下一个伎俩,就是卡住由台湾飞向美国的越洋班机。

外贸成败在航线

台湾厂商长年依靠日本人代办外销业务,大部分工厂连本像样的英文产品型录都拿不出来。武冠雄大力鞭策土气未脱的小老板们纠团飞越太平洋,手把手地教会如何找客户、如何在外国展销会设摊展览、如何洽谈外销订单。在他上任的1965年,一年内组团到海外参展8次,更频繁组成各种贸易访问团与推销访问团,到海外见客户抢订单,在当时是非常稀罕的。

外销找客户,展销会是最直接的方式。武冠雄不但带着企业家到海外参展,更在台湾举办各种商展,吸引外国客户到台北找供货商。由成衣展、玩具展、礼品展、家具展、建材展、电子展到机械展,引来源源商机。十年有成,1961年出口总金额2.1404亿美元,1970年已增加到14.8亿美元。到了1971年,出口金额打破20亿美元,更首次超过进口金额。

外销开始出超,台当局自信洋溢,着手推动产业升级,发展重化工业与高科技工业。商界则卷起英语学习热,外贸协会紧急开班教授商务英文。生意场上讲日语者越来越少,日本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日本占地利之便,掐着台湾对外贸易的空中运输线。早年客机航程不足,飞大圆航线跨越太平洋,必须在东京落地加油。1960年代,由美国西岸飞亚洲的航班,75%顾客首站于东京降落。日本政府顺势将东京发展成东亚商贸中心,美国客户买台湾产品,订单总是下给东京的贸易商。

对台湾的外销经济而言,跨越太平洋的空中航线是难以克服的障碍。1950年代,台湾本地民航由美籍的民航空运公司独占,客机停留在DC-3与DC-4水平,只能飞到东京或马尼拉转机,才能继续飞向美国。蒋介石夫人宋美龄于1965年访美,坚持不到日本换乘日航客机,但全台湾最好的“中美号”专机只是四个螺旋桨的DC-4,得先后在琉球、威克岛与檀香山三地落地加油,才能飞到旧金山。1960年代,台北至美国航线由美国的泛美与西北航空公司垄断。直到1966年,中华航空公司购买当时大西洋欧美航线主力机种L-1049“超级星座客”客机,才开通台北至东京航线,但到了东京,还是得换乘其他航空公司班机,才能飞到美国。

航线握在美日航空公司手里,是外贸的致命缺陷。外贸生意要有便捷而廉价的客机,更要有充裕而能灵活调配的货机。航线握在外国人手上,客机票价降不下来,货机订舱重重阻碍,无法与东京商社争夺欧美市场。只有建立自有的直飞航线,才能放手做外贸生意。华航毅然购买当时全球最高档的长途客机波音707,于1970年2月开通台北至旧金山航线。

对华航而言,这是破釡沉舟的壮举。华航于1970年营利为400余万美元,而一架波音707-320C客机就要1025万美元,飞美国航线至少得买两架。华航靠当局政策借款,才付清20%预付款。但美国与日本先后出手阻挠,美国民航委员会迟迟不批准华航飞美国,以保持泛美与西北独大的优势。华航托关系托到美国总统尼克松本人,才通过审批,日本政府却铁了心要将华航卡在日本。

波音707续航力约8000公里左右,由台北飞旧金山,大圆航线10410公里,仍得在东京落地加油,加油后可以一次飞到旧金山。而当时日航仍使用续航力7000公里的DC-8,由东京飞美国必须在夏威夷加油。美国客户飞到台北,以往要在东京换机,落地两次,现在可以一机直航,落地一次,台北的吸引力大增。于是,日本政府利用“第五航权”,大做手脚。

华航经由日本领空飞到美国,要得到日本政府批准的“第五航权”,日本政府只放行一周五个航班,把华航班表打乱。华航以两架707开辟旧金山与洛杉矶两条航线,只能一周飞两班旧金山、三班洛杉矶。旅客买来回机票排不上位,宁可搭日航。波音707每班150个座位,华航客机经常只有个位数旅客。一位新闻主播在大阪机场亲眼见到华航客机坐不满十个人,遭到日本服务人员取笑,在节目里大发感慨。

日本飞台北的航线是日航的金蛋,台当局有报复的本钱,日方也不敢任性到底,勉强增加两班。1971年4月,华航调整飞美航班,每周3班经东京飞旧金山,4班经东京飞洛杉矶。旧金山是客运中心,洛杉矶则是工业进出口重镇。客机飞旧金山,客货两用机飞洛杉矶,廉价促销机票,引起各大航空公司东亚美西跨太平洋航线的削价竞争,华航总算打响名号。

机票价格大降,美国航线畅通,外销贸易随之沸腾。1972年出口金额激增至29.88亿美元、1973年44.83亿、1974年56.39亿。春江水暖鸭先知,1973年,敦豪快递(DHL)来台设分公司,抢攻由台北向欧美寄送商业文件与样品的快递市场。1974年3月,“外贸协会”在圆山大饭店办成衣展,欧美各大百货公司与大型进口商全员到齐,象征台湾已经站稳了经济奇迹的马步。

但日本政府仍暗中磨刀,渴望着斩断华航的越洋航线。

波音747的另类抗日

台湾外贸火热腾飞,波音747也翩然而来。1970年11月10日,美国西北航空公司的波音747-100开始飞行台北航线,轰动全台。当时的新闻影片称747为“巨型客机”,首飞当天停放在松山机场跑道两侧的DC-3、DC-4、C-46与超级星座机等台湾主力客机,与747相比,全成了小飞机。

全球第一架投入服务的波音747,于1970年1月15日登场,飞行泛美航空最繁忙的纽约至伦敦航线。全球各大航空公司热烈抢购,拓展747航线网。只费11个月,747航线就延展到台北。波音747-100的续航力达到12700公里,可以直接飞越太平洋,足以充分激发台湾的外销能量。中华航空立即筹备引进波音747。但在这关键时刻,日本又折腾起来。

日本想方设法给华航穿小鞋。1972年11月,华航计划开辟台北至东京间的DC-4全货机航线,日方以羽田机场拥挤为由拒绝。货机是太平洋航线的最后一块拼图。

当时高雄加工出口区已成为台湾的外销主力。一只来料加工电子表,美国进口电晶体,高雄加工出口组装,成品直接外销出货,关键零组件的空运是成败关键。华航只好将波音707的头等舱改为货舱,以客货两用机搭起对美货运线。但更大的打击随之而来,1974年4月,日方下令华航改名,并将驻日本所有营业据点交出,由日商代办,更要将华航赶出东京羽田机场,放逐到遥远的九州福冈机场转机。

台当局激烈报复。蒋介石裁示对日断航,中华航空班机不再经由东京飞航情报区飞美国,也禁止日本飞机过境。若日机擅闯,一律当作“不明飞行体”打下来。蒋介石不是说说而已,断航之日,参谋总长赖名汤亲自坐镇指挥,准备打日机。

争这一口气,代价很沉重。华航的美国航线被迫改道南飞,在关岛与夏威夷落地两次加油,才能飞到旧金山与洛杉矶,光是增加的燃油成本,就能压垮华航。华航在1973年的税后盈余是新台币3.63亿元,1974年急降到522万元,但华航不屈不挠。

当时华航的董事长徐焕升,曾在1938年5月驾轰炸机到日本投掷传单,俗称“纸片轰炸”,首开日本本土受到外国军机空袭记录。总经理周一尘是保卫陪都的驱逐机飞行员。华航的各级领导与机师,都是经历对日抗战的空军将士,反日情绪异常浓烈。

断航一声令下,华航不惜赔本,利用关岛航线飞美国,更积极建立战略新方向。1974年6月,关岛航线每周三班飞洛杉矶,更向东南亚延展,开辟出全球首个“洛杉矶飞新加坡中途不换机最快速全货机航线”。只是燃油告急,营运紧张,华航老董换成曾在重庆上空与零战对决的雷炎均,他牙关一咬,下定决心重金购入波音747飞美国航线。

1975年3月,华航以租用方式得到第一架波音747-100,并于一年后买断。波音747-100客机载客量是707的3倍,货机载货量是707的2倍,但售价高达8000万美元,是707的8倍,贷款利率更高达16%。若订购新机,仅仅是20%预付款,就达到新台币6亿元,将近华航当时全年营运费用的1/6。华航却如下饺子般拼命买747,在1975年至1985年的10年之间,买进2架747-100型、4架747-SP广体客机与6架747-200。

华航有了747,日本继续封锁台湾航线已经失去意义。1975年10月,日本的三木内阁屈服,双方复航。日本人仍留个尾巴,禁止华航利用东京于1978年起用的成田国际机场起降,只准使用当时已改国内线的羽田机场。这个尾巴却使华航大发利市。成田机场起用之初非常混乱,12年建设期间引发56次暴乱,曾被抗争者砸毁指挥塔。华航利用羽田机场起降,反而航班稳定,一枝独秀,班班客满,迅速打响国际名声。

下一个希望航线

波音747与美国航线的完美搭配,使台湾的外销经济在石油危机的不景气年代狂热增长,大步迈向奇迹。1975年出口金额53.09亿美元,1986年已达到398.62亿,10年翻了7.5番。华航则运用波音747铺成全球航线,1983年,华航的国际航线向东延展到纽约,向西延展到荷兰阿姆斯特丹,向南延展到南非约翰内斯堡,与欧美非三大洲市场连成一片。

747的下一段征途,却走得十分颠踣。

美国曾是台湾的第一大贸易伙伴,但自1987年起,台湾对美出口逐年下降。1986年对美出口比重47.7%,1993年已降到27.7%。取而代之的出口主要市场,是经由香港转口的大陆。1987年对大陆出口比重7.7%,1993年激增至21.7%,出超金额更由33.7亿美元增加到167.2亿美元。

相比之下,台湾同年对美出超68.7亿美元,对东盟出超21.3亿,对欧洲共同体出超10.9亿,对日贸易逆差却高达142.1亿美元。若没有对大陆市场的出超,台湾将出现高达87.2亿美元的贸易逆差,出口经济实际上已经依附于大陆市场。

大陆成为主要出口市场,原本跑美国的厂商转向跑大陆。在2008年两岸三通之前,到大陆一定得在香港转机,启德机场成为全球最繁忙机场,货运量全球第一,客运量全球第三。华航原本用于美国航线的波音747,也改飞香港航线。虽然不能发挥超长续航力,载客与装货却能班班满载。

1990年代,台当局的经济发展目标是与大陆市场连成一片,建立“亚太营运中心”。华航主要股东“航空事业发展基金会”更积极研究如何以中正机场取代启德机场,成为“远东空中交通枢纽”。李登辉突然喊出“戒急用忍”,两岸关系急冻,“亚太营运中心”与“远东空中交通枢纽”化为春梦一场。

今日,台湾经济奇迹已是明日黄花,而波音747也到英雄暮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