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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富汗在哭泣

在新加坡留学的阿富汗学生瓦希克,和在阿富汗行医18年的新加坡医生王德扬,都幸运地离开了阿富汗。

作者:李雅歌

《联合早报》访问他们,通过他们的心路历程,试图了解是怎样的梦魇,让阿富汗人民如此惧怕塔利班统治?历经半个世纪的战火,阿富汗人内心最大的渴望是什么?

过去一个月,阿富汗局势牵动着世人的心。美军撤离,塔利班宣布组建新政府,大批难民逃离家园,阿富汗的未来引人担忧。

我们始终无法以局外人的眼光探知那里发生的一切,《联合早报》记者联络到两名与阿富汗有关联的人,一人是在本地留学的阿富汗学生,另一是奉献18年岁月给阿富汗的新加坡医生。通过他们的心路历程,尝试了解是怎样的梦魇,让阿富汗人民如此惧怕塔利班统治?在政权交接之际,是否迎来一线和平的曙光?历经半个世纪的战火,阿富汗人内心最大的渴望是什么?

逃离故土的瓦希克

27岁的阿富汗留学生瓦希克(Adbul Wasiq Waqif)怎么也没想到,假期回国探亲,竟成了他逃离故土的惊险时刻。

瓦希克的家乡于阿富汗东北角,巴达赫尚省(Badakhshan)的一个小镇上。家中有十兄弟姐妹,父母已80高龄。瓦希克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村里少有的幸运儿,他先后前往印度、韩国留学,并获得学金,目前在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攻读硕士学位,主修公共政策。

瓦希克庆幸有机会受教育,让他感受拥抱自由、人权的幸福(瓦希克提供)

局势突变赶回狮城

5月学校假期,瓦希克回家乡,哥哥们还高兴地带他去山里玩,采野果、看风景,很是惬意。怎料到了7月中,局势突然紧张起来,早在8月15日塔利班占领喀布尔的前一个月,瓦希克住的村子已被他们控制。

瓦希克回忆:“塔利班进了村子,原本在村里驻扎的政府军没有任何反抗,没有交火,直接撤退把村子交给他们。得知塔利班回来,空气中弥漫着恐惧,所有人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当下他决定即刻动身,返回新加坡。临行前一晚,所有人聚在一起为他送行。“家人准备我最爱吃的食物,我们聚在一起聊天。”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哽咽道:“我心里很难过,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们。”

从小镇到首都喀布尔200多公里,两个姐姐放心不下,要送他离开。她们穿上遮盖全身的罩袍(berka)坐上车,把弟弟护在中间。一路上都是持枪的军人,车子停下来接受了四五次盘问。“通常有女人同行,守军不会太为难你。我告诉他们,家里是做生意的,要去喀布尔进货。”就这样一路揪着一颗心,瓦希克终于到了喀布尔机场。飞机起飞的那一刻,看着窗外,家乡的土地越来越远,似乎离开了,心却揪得更紧。因为从那一刻起,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牵挂、担忧着家人的安危。

难民字眼的刺痛

过去几周,逃离成了数以万计阿富汗人的选择。在喀布尔机场上演的追机一幕震惊世界,人们举家带口,徒步百里,就是为了抵达与邻国接壤的边境,期待着或许能有一丝跨境的机会。“如果不是别无选择,人们为什么要逃?离开故土,到另外一个国家当难民,屈人一等,忍受别人的白眼和嫌弃。”瓦希克感慨道。当说出“难民”这个词时,他再次沉默,两行热泪禁不住流下。

1996年至2001年间,塔利班统治阿富汗,宣布建立伊斯兰酋长国,实施极端严格的宗教法规,包括限制女性地位,不允许她们接受教育。对于不遵守法规者,处以残酷惩罚。种种极端的行为,成了活在那个年代的人们挥之不去的记忆。

如果没有战争,阿富汗的秋天有大片自然美景可发展旅游。(瓦希克提供)

强迫留胡子

瓦希克这一代的年轻人当时还小,不曾记事,多是从父辈口中听得往事,对于塔利班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这一次,当塔利班进入村子,瓦希克亲眼所见的暴行,让他无法接受。“就在住家附近,有人因为反抗被杀,击中头部一枪毙命,我和其他人一起收拾尸体。”

瓦希克说:“最无法忍受的是,塔利班毫无理由的暴行,他们说什么你就要做什么。他们常年在山里生活都留胡子,出来看到没有胡子的人就无法接受,要求所有男人都要留胡子。如果你反抗,就会受到惩罚。”瓦希克说着,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那是回来新加坡后剃的;困在村里时,他和所有男人一样,留起胡子。

他说:“对于种种强制性的要求,我们可以为了保命屈从一时,但能忍多久?我受过教育,过去十年在外求学,接受自由平等的思想。如果我留在那里,一个暴徒只因手里拿着枪,我就必须要听他的命令吗?”

重压下的企盼

过去一个月,虽然人已回到新加坡,瓦希克仍顶着巨大压力。一边要忙学业,一边要写信给各国大使馆,争分夺秒为家人申请签证或避难机会。“每晚都会接到家里的电话,问我申请怎么样了,能不能把他们救出去。因为不会英文,他们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但各国接收难民的政策一直在变,我要不断写电邮去问还有名额吗?怎么申请?每天都在写,压力真的很大。”

局势转变后,新加坡的老师同学都很关心他,邀他一起吃饭,带他出去散心,这让瓦希克感到十分温暖。“和他们在一起时我真的很快乐,但回到家独自面对这一切,一下子就回到压力的漩涡中。但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起来,撑下去。”瓦希克坦言,十分珍惜在海外求学的机会,当初选修公共政策,也是希望有一天时局好起来,能够回去建设自己的国家。

在阿富汗18年的王德扬

52岁的狮城医生王德扬(Wee Teck Young),在阿富汗生活18年,直到去年疫情暴发后才回新加坡。

2002年,当王德扬听说非政府组织在寻找医疗人员,帮助阿富汗边境的难民,他毅然决定前往。放弃本地优渥的生活,冒着危险在炮火连天的战争地带,为当地人提供医疗援助。

王德扬将18年的岁月都献给了阿富汗。(陈斌勤 摄)

为了深入当地生活,他学习阿富汗方言达利语(Dari)和普什图语(Pashtun),教村民基本的急救医疗知识,为大学生举办和平讲坛,在当地开办食品银行,为街头儿童提供食物,关注改善当地人的生活。因为一系列的人道主义工作,王德扬在2012年获得国际普费弗和平奖(International Pfeffer Peace Award);也因无私奉献帮助不少人,当地人都亲切地尊称他为“Hakim”(意为医生),久而久之就成了他的阿富汗名字。

一段段难以割舍的友谊,让他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好友的安危。“当8月15日看到塔利班占领喀布尔,有朋友在机场准备逃跑,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会不会有交火、爆炸,十分担心他们的生命安全。”

这段时间除了远程帮忙处理事务,他花更多时间倾听陪伴。新加坡和阿富汗有三小时半时差,每晚一两点才睡,为方便友人随时打来。“哪怕不说什么,陪着他们一起哭也好。宣泄情绪,不然真的担心他们会崩溃。”

他最近也在学习心理治疗,自我调整,帮助别人从战争创伤中走出来。“战争对于一个人精神上的重创,是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们所难以理解的。经历过战火连天的日子,如今常会失眠,有时为朋友揪心,担心他们的安危,一整晚辗转难眠。”

战争带来的伤痛

当阿富汗新闻一爆出,舆论焦点集中在关注女权、教育等问题。在王德扬看来,“对阿富汗人来说,当务之急是停止战争。”过去50年里,这片土地被称为“帝国的坟墓”,先后遭受过英国、苏联和美国军队的入侵。连绵不断的战争中,备受摧残的是无辜的人民,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摧毁的是他们的家园,离散的是他们的亲人。

“人权和人的基本需求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当我们以旁观者的姿态高喊人权之前,当地人甚至连饮用水、食物,这些活命的基本供给都没有。生命安全随时面对着威胁,战争剥夺了他们作为人的最基本权利。”王德扬分享过去十多年设身处地的观察和感受:“老百姓不懂政治,只知道要活下来。当一个人不小心遇上武装火力交锋时,无论是塔利班、美军、北约军,都在交火中肆无忌惮地扫射。子弹终究不长眼睛,不会越过平民射向敌方,承受死亡的是那些无辜的平民。最高纪录曾有50多个国家的军队在阿富汗设点,战争、交火、自杀式袭击随处可见,对于在当地生活的人,最本能的反应是,我想逃走,到一片没有战争的土地上,保命活下来。”

从山头望向喀布尔郊区的一片墓地,那里安息着在战争中无辜死去的百姓。(王德扬提供)

呼唤和平的契机

“如果站在和平停火的角度看,目前的阿富汗局势不见得是坏事,或许是呼吁和平的窗口期。”王德扬说:“自多哈条约签订,各国军队撤兵,美国及其他各国领导人纷纷表态‘阿富汗问题没有军事解决方案’。塔利班也在掌权后首次对外发布声明,承诺致力于和平以及尊重妇女权利。联合国呼吁进一步减少阿富汗的暴力,国际社会也在加强对阿富汗的劝和力度。目前各国的共同认知是,在阿富汗问题上没有军事解决方案。”说到这里,他脸上绽放着一丝期待。

王德扬过去几周密切留意新闻,仔细收藏着每一份相关声明的链接。“很多人问我阿富汗局势,我们可以做些什么?除了捐赠物资、食物以外,其实每个人都可以发出敦促和平的声音。让各国记得关于‘没有军事解决方案’的承诺,不再容忍战争行为。”

塔利班接手后,如何调和与人民之间的矛盾?王德扬认为,从古至今很多国家在不同历史阶段,都经历过人民与政权的对抗,美国的南北战争,中国的国共战争,俄国内战等。“那是内部对抗,不应该有外力介入,让他们解决自己的问题。这次塔利班的回归,放下强硬的姿态,至于他们能否言出必行,所有人都拭目以待,也需要舆论监督。”

博爱之爱

过去18年来,王德扬带着和平的诉求,奔走在阿富汗的战火中。严峻的生活环境,居住的村庄每天只有两个小时电力供应,日常饮食米饭配马铃薯、红萝卜。冬天零下20多度,他只有一个小煤炉取暖。做义工没领薪水,还要自掏腰包帮助当地的问题青年。但物质的需求在他看来微不足道,当年从新加坡国立大学医学院毕业,他就认定要用救死扶伤之术做些有意义的事。直到去到阿富汗,与那片土地结下了不解之缘。他自己笑说,四成的人生都在那里度过。“一开始并没有很长远的安排,一年做下一年的计划,看可以做些什么帮助当地人有更好的生活,没想到就这样待了十几年。”

家人从起初的担心反对,到后来的理解支持。

王德扬说:“有时我跟母亲聊起当初的决定,我的华语不好,但她告诉我一个很相近的华文字叫做‘博爱’。我相信这是人的本能,每个人都有博爱去帮助其他人,无论你在哪里都可以展现这份博爱。不单是我,生活在阿富汗的人们也有博爱,当你帮助他们时,他们以同样纯洁无私的爱回报给你。每当看到他们脸上灿烂的笑容,那就是让我坚持走下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