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海建缅甸行③︱缅甸与史学:在过去与未来之间
本文系作者2019年7月11日在东北师范大学“民国史研习营”的演讲。全文分三部分发表,这是第三部分。
内比都的宾馆区
缅甸大约有五千多万人口,六十七万平方公里。从自然条件来看,虽然比较炎热,但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大量的平原地带,充足的淡水资源,伊洛瓦底江流域是很好的农业地带。与之接壤的中国云南、西藏,多为山区,属横断山脉。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统计,2018年,缅甸人均GDP为一千二百九十八美元,为世界第一百五十六位,从统计数字来看,缅甸是一个贫困的国家。
如果你在仰光,在曼德勒,看不到这种贫困现象,大多数人生活还都可以,许多中产阶级的生活状况相当于中国二三线城市。在仰光,特别是到了港口区,仍能感受到昔日远东航线大码头的景色——仰光的航运地位曾与加尔各答、槟榔屿、新加坡、西贡、香港相当。而在曼德勒,私人汽车很多,许多是高级品牌,但大多数街道没有红绿灯,照样通行无阻。我曾在早晨上班时间观察所住宾馆的十字路口,应属曼德勒比较繁荣的地方,没有红绿灯,司机们似乎有一种心中的交通规则,不做手势,也不打招呼,秩序井然。
曼德勒街景
缅甸在历史上曾是东南亚的三大国之一,另两个是越南和暹罗(泰国)。缅甸人的工作态度很好,很勤奋。我们从曼德勒到蒲甘,到内比都,乘坐当地长途车,司机和他的助手同时在经营各种带货、上客的生意,很有效率。我们也与许多缅甸小生意者打交道,感觉他们速度很快,手脚麻利。我觉得缅甸人的工作态度超过了东南亚许多国家的人,与越南人的勤奋程度差不多。
自然条件好,人民勤奋,这个国家应当获得好的发展,人民应该有着好的生活。事实上,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缅甸曾是亚洲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人均GDP仅次于日本,为亚洲第二位。当时的缅甸,华人也特别多。
当我们一行来到首都内比都的时候,似乎明白了一些。
缅甸的首都过去是仰光。这个城市是英国占据下缅甸时发展起来的,至第三次英缅战争英军攻占曼德勒、吞并上缅甸后,仰光成为上下缅甸的政治中心。1948年,缅甸独立,仰光成了这个新国家的首都。然而,在2005年11月6日星期天,仰光民众突然发现官员们正忙着搬家,到了第二天才非正式宣布迁都内比都(位于缅甸的中部)。任何国家的迁都,都是一个重大事件,需要进行大量的前期工作,而缅甸军政府的迁都,是在完全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这不由得让人想起贡榜王朝的多次迁都。
缅甸新都建设是一个很大的计划,这个城市分成政府区、居住区和宾馆区。让所有的宾馆建在一个地方,真是奇思妙想,宾馆似乎完全失去了宾馆的意义。军政府将新首都设计成一座大军营。我们乘坐的长途车进入首都的长途车站,再乘出租车去宾馆,当地司机也不太清楚宾馆的位置,通过宾馆的电话联络才最后找到。我们住的宾馆是相当不错的,却位于宾馆区的边缘,开窗望去,就是农田。宾馆的周围没有商店,没有饭店,没有居民,没有公交车,也看不见出租车。宾馆的旁边,是宾馆,再旁边,还是宾馆。我们居住的那个晚上,宾馆居然全满了,据说是召开一个国际会议。
内比都宾馆区的街道
我们在内比都只住了一个晚上,我们在宾馆餐厅吃意大利菜,到旁边宾馆的ATM机上取钱。我们能看到的很少,却是收获丰满。文明是遗传的。内比都宽阔的街道,绝对不会堵车。内比都像模像样各类政府建筑,当属缅甸建筑业当前的最高水平。从内比都看贡榜王朝或缅甸其他王朝,似乎能找到相似的地方——这里有统治者,有官员,有军队,但似乎很少见到人民。这与中国的历史是大不相同的,就像我前面提到《尚书·盘庚篇》。就缅甸目前的国力而言,内比都的建设花费了大量的财力,而且还在此建造了重要的寺塔——内比都大金顶,高达一百米。
在缅甸,我比较喜欢与其邻国、同属贫困国的老挝进行比较。
从城市来看,仰光、曼德勒与万象、琅勃拉邦相比,缅甸完全超过老挝。大学教育也是缅甸占优。仰光大学的历史,早于中国的北京大学。我在该校的校园里,看到校内的院系设置,有点像四十多年前我刚到时的广州中山大学。曼德勒医科大学从外表来看,已有相当的规模。我也发现,该校正在建造新的教师宿舍。
但要说到农村,老挝却超过了缅甸。我们从曼德勒到蒲甘,再到内比都,坐的车比较矮,沿途能看到农业,却看不到农舍与农村。我们从内比都回仰光时,坐的是北欧出的斯堪尼亚大巴车(二手货),座位很高,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远处的农舍让我感到震撼。简易的草房,原始的生活环境,大约与几百年前没有太多的差别。最重要的,是没有电。缅甸是一个严重缺电的国家,曼德勒许多大户的门口,配有柴油发电机。我也一度想到,缅甸政府若用建新都的钱来建电站,只需十分之一就足以改变状况。
农村的小茅屋
我曾从老挝的万象坐长途车去琅勃拉邦,路上花了十四个小时,走的是被压坏的山路,由此看到了老挝山地的农村。这些地方虽然穷,但有电,我看到一家农户还有电冰箱(生活质量会有很大的提高)。因为有电,山区也有了自来水,车上的旅客到了,村民们也会做“上厕所”(水厕)的生意。更重要的是,沿途看到了很多小学校,其中有泰国、日本援建的。我看到了山村的小学生骑车去上学。而在缅甸,我一路上没有看见农村的小学校。没有看见,当然不是没有,而这些小学校的建筑显然不能吸引眼球。我从香港飞仰光时,看到同机的一群旅客身着“树苗行动”的T恤。树苗有两个意思,一是种树,一是育人。我便问了一下,他们说是到缅甸去给农村小学校捐助太阳能电池板,并建议我也参加他们的行动。缅甸虽有漫长的雨季,但至少在不下雨的时候,学校还能因此用上电。
缅甸的城市里,每个人都有手机。从内比都到仰光的长途车票,也是宾馆服务员在手机上帮我们预定的,可见该国的商业网络服务也还是可以的。现代社会是用手机联络起来的。如果农村有了电,如果农村小孩子有了手机,他们就可以了解到更大的世界。
在缅甸的寺庙中,在曼德勒等处早晨的布施中,我看到了大量的孩子和青年。小小年纪就出家,原因自然很多。但我看到这些童稚的脸庞,却在静静地想:如果他们能在世俗的社会中获得到好的教育机会,他们还会来寺庙吗?如果世俗的社会不能提供足够多足够好的教育机构,他们不去寺庙又能从哪里获得知识呢?而他们在寺庙中学到的历史知识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曼德勒清晨求布施的小僧人
仰光国家博物馆看到的“骠国”史与白居易的“骠国乐”
我之所以要到东北师范大学“民国史研习营”来讲缅甸历史,很大程度上是在仰光国家博物馆的感受。
仰光的国家博物馆建于1952年,陈列着这个国家的许多重要的文物。其中最重要的,自是英国和印度的归还物——第三次英缅战争后,英国将缅甸的许多器物,搬到了英属印度的统治中心加尔各答,其中包括金器、珠宝物件、金诏令,还有曼德勒王宫国王与王后的升位御座。这些都被当作该馆的“镇馆之宝”。
然而,给我留下最为深刻印象的,是“骠国”历史(前期以毗湿奴城为中心,公元一至五世纪,中国后汉到南北朝;后期以室利差呾罗城为中心,大约公元六至九世纪,中国隋唐时期)。国家博物馆展示了那个时期的一些文物。
骠国的历史是被遗忘的,尽量骠国也有文字。缅甸最重要的历史著作《琉璃宫史》,虽有相应的记录,但十分简略,且与神话相伴。在缅甸的历史记录中,比较清楚的国家形态,开端于下缅甸地区的孟人国家。1911年,英国人在蒲甘发现妙悉提塔碑,由此可以解读“骠文”。1920年代,英国人在缅甸南部考古,发现了室利差呾罗城,我不知道英国人当时有没有参考中国方面的记录。在东南亚考古中,最为著名的事例是吴哥,1861年法国博物学家发现这个淹没于森林中的城市时,当地没有任何文献,最重要的文献资料是元代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
国家博物馆介绍室利差呾罗城
缅甸国家博物馆一入门就介绍骠文,将缅甸的历史从骠国开始谈。缅甸的考古学家后来又有许多次的发掘,特别是对林汗的发掘。考古发掘虽然能恢复当时的宫城、房基、用物,还原当时部分城市生活,但要真正解读历史全貌,会有许多欠缺。今天能够读到的骠文,只存在于瓮铭、石刻上,仅有数行字,且数量又非常之少。
而在中国历史史籍中,对此却有着相当多的记载。早期骠国的历史可见于晋代文献。而室利差呾罗的历史在唐代文献中多次出现,“室利差呾罗”的汉文名称,就出自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记》。《旧唐书》《新唐书》皆有《骠国传》,是研究骠国历史与文明的重要文献。然而,这些中国的文献也要经过精密的解读方可确认其事。我这里举一个例子。公元801年(唐德宗贞元十七年),骠国国王雍羌派王子舒难陀出访唐朝,随行的还有一个歌舞乐队,有乐工三十五人、乐器二十二种,献乐十二首。这件事在骠国文献中完全没有记载,而唐代诗人白居易却有诗为证:
骠国乐
欲王化之先迩后远也
贞元十七年来献之
骠国乐,骠国乐,出自大海西南角。
雍羌之子舒难陀,来献南音奉正朔。
德宗立杖御紫庭,黈纩不塞为尔听。
玉螺一吹椎髻耸,铜鼓一击文身踊。
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斗薮龙蛇动。
曲终王子启圣人,臣父愿为唐外臣。
左右欢呼何翕习,至尊德广之所及。
须臾百辟诣阁门,俯伏拜表贺至尊。
伏见骠人献新乐,请书国史传子孙。
时有击壤老农父,暗测君心闲独语。
闻君政化甚圣明,欲感人心致太平。
感人在近不在远,太平由实非由声。
观身理国国可济,君如心兮民如体。
体生疾苦心憯凄,民得和平君恺悌。
贞元之民若未安,骠乐虽闻君不叹。
贞元之民苟无病,骠乐不来君亦圣。
骠乐骠乐徒喧喧,不如闻此刍荛言。
除了白居易外,诗人元稹对骠国乐也有相应的诗篇。白居易诗篇的重点是“击壤老农夫”,强调了“感人在近不在远,太平由实非由声”。白居易由此而作结句:“骠乐骠乐徒喧喧,不如闻此刍荛言。”而我所关心的,却是“来献南音奉正朔”,“曲终王子启圣人,臣父愿为唐外臣”,“须臾百辟诣阁门,俯伏拜表贺至尊,伏见骠人献新乐,请书国史传子孙”。这些诗句明显地表明了骠国“欲王化之先迩后远”的志向,表明了宗藩关系“先迩后远”的建立过程,而且将记录于“国史”以“传子孙”。白居易肯定不懂骠国语,今日也有学者甚至怀疑白居易是否亲自听过骠国乐(秦序:《骠国献乐与白居易〈骠国乐〉诗》)。白居易又从哪里知道“臣父甘愿唐外臣”?当时的唐朝又有谁懂骠国语?“奉正朔”“唐外臣”“贺至尊”在骠国语中又该如何表达?实际上这三个儒学概念强烈的短句,今天若要准确地翻译成英文,我看也不容易。
我是从缅甸回国后才查阅白居易诗篇的,而这些内容也很容易让我联想到最近在蒙古国哈拉和林附近看到的“故阙特勤之碑”。也正是在唐代,由骠国献乐再往前推六十九年,公元732年,唐玄宗开元二十年,突厥毗伽可汗的弟弟阙特勤死了,毗伽可汗请唐朝派工匠到其驻地为阙特勤建庙立碑。“故阙特勤之碑”同时刻有汉文字与突厥文字,两种文字的内容大不相同。碑文的汉文由唐玄宗李隆基所写,多少说明了唐朝皇帝的虚妄。碑文的突厥文由毗伽可汗所写,多少说明了突厥可汗的虚伪。他拿了唐朝的钱,也请唐朝派工匠为他建庙立碑,却在突厥文的碑文中,让突厥人警惕唐朝。这两种文字都是由唐代的工匠所刻。这些工匠当然不懂突厥文字。当白居易诗中所写“德宗立杖御紫庭”之时,“曲终王子启圣人”之际,唐德宗李适真的听到了骠国人“欲王化”(接受儒家文化)、“唐外臣”(接受封贡关系)之语?如果他听到了,骠国王子舒难陀说的是真话,是假话,还是如同突厥毗伽可汗那类虚伪的话?由此还可以进一步追问,骠国王子舒难陀懂汉文字吗?如果不懂,又是由谁来翻译的?这里面有没有译者的“贡献”?
“故阙特勤之碑”是1889年由俄国考古学家发现,相关的研究,各国一直没有停止。我们对骠国的研究在哪里?我们对蒲甘王朝、东吁王朝、贡榜王朝的研究在哪里?我们解读缅文、孟文、骠文、掸文的能力又在哪里?在这些方面我们显然有着许多不足。我们的青年人是否也可以在这条路走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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