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到四川的外国记者、作家相当多。据郑光路先生统计,到达成都等地参观采访的计有8批36人。如美国《时代周刊》《财富》杂志总编辑卢斯,他1941年5月8日至21日访问重庆、成都,参观并出席五所大学的欢迎宴会,外交部长王世杰宴请了他。自由法国作家层里1942年3月到成都、重庆,采访宋美龄等人,收到四川省政府主席张群宴请。著名的汉学家费正清夫妇也曾在成都待过。文学家斯坦贝克、汉学家贾德林等名人也先后来到成都。而作家欧内斯特·海明威夫妇的成都之行,则充满了激烈之声。
我是来鼓舞士气的
1940年11月21日,海明威在与他的第2任妻子波琳离婚后,与相恋5年的玛莎·盖尔霍恩在怀俄明州首府夏延举行了婚礼。婚后,海明威夫妇准备去远东“缅甸之路”度蜜月。由于玛莎与第一夫人艾琳娜·罗斯福关系密切,因此海明威还肩负着特殊使命:为美国政府收集情报。因此,他作为美国政府的一位特使来远东考察抗战情况,自然备受关注。1941年1月下旬,海明威夫妇乘飞机到洛杉矶,2月初飞旧金山,然后乘船到夏威夷,2月下旬经关岛飞抵中国香港,开始了他们两个多月的中国之行。
他们对沿途的一些抗战练兵场、训练营分别做了考察和采访,了解其编制、训练、武器装备和作战行动等。前线的士兵、村民和小学生们列队伫立在雨中,挥动着手中的三角旗、高唱歌曲欢迎海明威夫妇。这种对美国特使的友好情景,使海明威夫妇感动不已。这是他们一生中受到的最隆重欢迎。海明威面对着承受着苦难、英勇抗击日寇的中国军民,在“热烈欢迎美国新闻记者!”“贵宾们来我国访问有助于增进中美之间更加紧密的关系!”“打倒日本鬼子,世界将更加光明!”“永远感谢国际友人的援助和慰问!”等标语的环绕中,发表了一系列慷慨激昂、鼓舞士气的演说。海明威夫妇在支持中国军民抗日的同时,也对中国军民的艰难处境表示了深切的同情。
1941年4月6日,海明威夫妇从广东到桂林后,搭乘一架运钞机到达国民政府的陪都重庆。4月8日海明威对记者发表如下谈话:“对于中国,要说的话太多了。无论是韶关、桂林或是伟大的重庆,在残暴的日本人不顾人道轰炸之下,中国人民仍能各就着各人岗位,努力工作。尤其是在重庆……这种精神,使我们非常钦佩。我们回国以后,一定要写一本有关中国的小说,尤其要特别描写中国抵抗日本侵略的英勇行为,把中国这种精神介绍给我们美国人!”
海明威在重庆分别会见了蒋介石、周恩来等国共领袖。在重庆考察访问8天后,夫妇在国民政府行政院秘书夏晋熊教授陪同下前往成都。美国驻中国大使、中国问题专家奈尔逊·约翰森心平气和地告诉他:“中国能够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海明威对此深为不满,认为是夸夸其谈。
美国作家贝克所著的《海明威传》指出,他去北较场参观“中央军校”时,他才感到约翰森讲的有一定道理,因为他在军人俱乐部里见到设备十分现代化,办事有效力,特别是那里充满着一种紧张、严格、有条不紊的军事气氛。
抗战时期,中央军校曾内迁至成都,以培养抗日将士为目的,并在全国设立了多家分校,即洛阳分校、武汉分校、南京分校、昆明分校。北较场正面是东起通往文殊院和西迄宁夏街、江汉路的白下路。建成成都分校时改名为黄浦路。在黄浦路一侧,有一条笔直的宽阔柏油马路直通大校门,两旁密植法国梧桐。有意思的是,大门两侧镌刻有蓝底白字的一副对联:“升官发财请走别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字体刚正,让人肃生凛然之气。大门进去之后才是二校门,上书“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横额。两侧同样有一副对联:“研究崭新兵学;斯为吾国干城”,金体楷书,力道十足。
海明威一行行走在这些简陋而狭窄的街区,他惊讶地看到成都这个古老的有高大的围墙护卫着的城市街道上,人们仍可以看见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存在的骆驼商队。他们从沙漠中远道而来。那些骆驼慢悠悠地走着,迈着沉着、坚定的步伐,使人们想到这种现象的存在可以用千年为单位作计算……
但另外一幕让他又产生了几丝怀疑。海明威参观的机场,应该是成都新津机场,那是二战期间亚洲最大的轰炸机机场。当他们一行看到大约有8000名工人主要用手工建筑一个能容纳装有四个引擎的大型运输机的飞机场时,更加深了他原先认为中国人落后、办事效率低的印象。海明威的这种感觉就同他对埃及的印象所得出来的感觉一样。在埃及法老王统治时期,如果你随便在哪一天的早晨从南部的沙漠骑马出发,沿路上你就可以看到工人住的大帐篷,看到人们正在营造金字塔的场景。所不同的是中国工人用手拖着一个10吨重的石滚子在辗压飞机场跑道,而埃及的奴隶所建造的是金字塔。他听到这些中国工人一边劳动一边低声地哼着,仿佛海浪轻轻地拍打着礁石发出低沉的声音一样。
但这种怀疑迅速被激昂的抗战情绪改变了。
其后,他应邀到华西坝五所大学演讲。那时的华西坝,除了五所基督教会合办的华西协和大学外,还有内迁的金陵大学、金陵女子大学、燕京大学、中央大学医学院和齐鲁大学。海明威讲演的地方,是一排大树掩映的华西体育馆里。体育馆被热情的师生堵得水泄不通,连窗台上都坐满了人。体育馆是名人演讲的主要场所,李约瑟等人来蓉,均在此举行演讲。
他的演讲由全程陪同的夏晋熊教授承担口译。郑光路先生在一篇文章里提及,据听过海明威老人演讲的老人回忆,这位美国作家完全不像中国文人那般斯文,他身体壮实,吼叫一般。讲演时长满汗毛的手臂不断挥舞,倒像个杀猪的黑汉,不时获得暴风雨般的掌声……
当时的《大公报》就报道:如果海明威能“上前线,则吾国士兵英勇,抗战的伟大,当可扬名海外,长垂不朽”。事实证明,海明威返美后所写访华见闻在海外引起极大反响。后来在“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感召下,成都许多大学生报名从军,开赴前线杀敌报国,与海明威的演讲是有一定关系的。
苏光文在《抗战文学与世界文学的交往》一文中这样说:“海明威和斯坦贝克的作品在1943-1944年间的中国读者界‘是最出风头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5年第3期,40页),这显然与他们的中国、四川之行密不可分。
“励志社”与“援华招待所”
董衡巽先生在《海明威评传》里指出,海明威在成都时认为,中国的训练是德国式的,教官都是德国培养的中国人。他们一行从成都飞回了重庆。1941年4月16日的《大公报》以《海明威昨飞腊戍转飞新加坡》为标题,结束了对海氏中国之行的跟踪报道。腊戍是缅甸北部重镇,说明海氏是从云南出境的。5月1日,该报刊登一则电讯,说海明威于4月29日抵达香港后,“拒绝发表此行的印象;惟对中国军队深致钦慕,据称:华军训练精湛,士气雄壮,感予最深云。”
曾经获得经济学博士的夏晋熊教授,从美国毕业返国后,到当时国民政府的行政院工作,曾任孔祥熙的秘书。因海明威来访,他翻译和负责关照夫妇两人的生活。在陪同过程中,海明威怕他冻坏了,便把自己身上的羊毛背心脱下来,给夏晋熊穿上。历经几十年,这件背心已经有几个小洞了,但夏晋熊还细心地保存着,这不仅仅是友谊,更是一份抗战的特殊记忆。这件羊毛背心,可以说是海明威来华保存至今的唯一物证了。
夏晋熊特意提及一件小事,在重庆时的一天早晨,海明威说要他去宾馆叫醒他。夏晋熊敲门时,通报了自己的名字,他便大声喊“请进”。夏晋熊进门一看,大作家和玛莎还没起床,两人拥抱在一起……“他是把我当为自己人,所以根本不回避,所以在我面前表示他俩亲密无间的感情。”
由于玛莎·盖尔霍恩十分怕脏,对住宿地点十分挑剔,加上她是一个“比标榜着硬汉的海明威更硬的女人”,因而安排他们的住宿颇费周折。夏晋熊没有进一步提及他陪同海明威访问成都的进一步情况,但肯定了他们下榻于成都的“励志社”。
民国时期的成都商业街为四川省商业专科学校所在地,后来学校旧址上改建“励志社”,成为当时成都最高级别的民国四川省政府招待所。抗战时期此处又改为“美国援华人员招待所”,国民党在成都训练地勤人员的空军机械学校和通讯学校均驻设于此。至1947年春,派到成都空军单位的美军顾问团已达10余人。顾问团团部设在“励志社”,负责人是美军中校白礼门。海明威夫妇来成都,没有下榻于东胜街的沙利文饭店而是居住于此,可见礼遇也是较高的。
最早的“励志社”于1929年1月成立于南京,该社是以黄埔军人为对象,以振奋“革命精神”,培养“笃信三民主义最忠实之党员,勇敢之信徒”、“模范军人”为目的的军事组织。抗战期间,“励志社”在全国各地都有分布,是为国民政府首脑及官员提供后勤、日常生活及娱乐服务的场馆,设有多功能的礼堂、剧院、宾馆式客房以及大小高级餐厅等。
成都“励志社”大楼始建于1937年,为著名建筑学家杨廷宝在成都设计的三大建筑中唯一的宾馆建筑。那时,杨廷宝在基泰公司成都办事处工作。他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后留学美国。成都“励志社”是按照北派宫廷的范式修建,相比屋面轻巧的南方建筑,“励志社”大气而稳重,多处绘有色泽浓郁的彩绘。所用材料既有传统的琉璃瓦,又有现代建筑材料,这反映了近代成都建筑的历史走向。
走进这幢建筑面积达2700平方米的二楼一底的大楼,清水砖墙给人以肃穆之感,辅之以钢筋混凝土梁柱以及木层架、木楼板,屋顶为歇山式,重檐翘角。楼上客房设有楠木墙裙和嵌花地板。卫生间则饰以瓷砖、马赛克,并配备了西式抽水马桶。楼上设有舞厅、宴会厅等,功能可谓齐全而华丽。该楼建成后,一时名流云集,成为成都的“洋场”。
毕业于金陵大学文史系的钱树琼先生,在抗战开始后出任成都“励志社”主任,曾经负责接待苏联航空志愿队。另据相关报道,前美国副总统华莱士曾在大楼内接见飞虎队成员。蒋介石也曾在此接见过美国援华飞行员、召开中外记者招待会等。需要指出的是,当时装备B-29“超级空中堡垒”驻防于成都的是第20轰炸机指挥部,但人们也以“飞虎队”相称。分析起来,这在于当时很多新闻媒体和民众一律以“飞虎队”称呼所有抗战期间驻华的美军空军作战单位。
抗战结束后,成都“励志社”便成了行政院和一些中央机关的办公地。1949年后四川省委成立,成了省委办公楼。盛夏时节,绿云密布的商业街是成都最凉爽的街道。记得一天傍晚,我独自跨着大步走过商业街,看见“励志社”的楼影,在路灯的作用下,一个影子出现在我眼前。那个影子用脚前掌踮起走路,斜斜地晃动着粗犷的身躯,很像一个拳击手……
(来源:《成都笔记》蒋蓝/著 四川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