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张爱玲的戏曲情结

作者:黎荔

张爱玲深深浸润于传统文化脉络间,而她对传统的借鉴最多的,恰恰是最泼辣、最富于生命力的民间文化,因为只有与日常生活对接的传统才是活生生有力量的。由此她格外看重在中国社会根深蒂固与普及的戏曲,她的为人行文都有戏园子的气氛与做派。纵观张爱玲的作品,不要说当行本色的编剧之作,单就张爱玲的小说而言,其中就存在着一个隐而不见的民间戏剧舞台,而且是中国式的热闹的、开放的象征舞台,有嘈杂的音乐、鲜明犯冲的色彩,连动作对白也富于戏剧性。

张爱玲虽然自称对国粹京剧是外行,但实际并非一无所知,实际上她看过不少京剧剧目,在观戏上见多识广,对京剧有自己独特的认识和思想。只是她深知京剧的“规矩重”,“就连几件行头,那些个讲究,就够你研究一辈子”。所以,她宁愿以业余爱好者的立场来谈论见解,反而可以无视规则、破门而入,对此张爱玲自谓“外行的意见是可珍贵的”,“门外汉的议论比较新鲜戆拙,不无可取之点”。

京戏取代昆曲成为主流大戏,张爱玲有个新鲜的看法:“新兴的京戏里有一种孩子气的力量,合了我们内在的需要,中国人的原始性没有被根除,想必是我们的文化过于随随便便,就在这一点上,我们不难找到中国人的永久的青春的秘密。”另在一篇《华丽缘》中,张爱玲写道:“那女人的声音,对于心慌意乱的现代人是一粒定心丸,所以现在从都市到农村,处处风行着,那歌声肉哚哚地简直可以用手扪上去。这时代的恐怖,仿佛看一张恐怖电影,观众在黑暗中牢牢握住这女人的手,使自己安心。”

张爱玲将民间文化柔韧容纳的“地母”气质,形象化为一个虚墟上夷然活下去的蹦蹦戏女人,认为在戏曲中可以找到中国人永久的青春的秘密。生在现代中国的历史章节上,中西文化两相冲突之烈,导致了无从化解的悲剧感,时代充满谬误,人类自身充满谬误,张爱玲纵是看得破人性的幽邃多变,敏感于时代的风潮变动,而仍然不免于凄凄惶惶,无从选择人生道路——而在中国的旧舞台上,那是怎样一个天长地久的传奇世界,文武百官,才子佳人,谯鼓一声定天下。

虽然受到现代西方文化影响的张爱玲,作为独立个体的现代性机能发育已经相当充分,能够看破这不过是一种心灵逃避的文化幻觉,是一个离现实很远的狭小整洁的道德系统。但是,抛离幻象的人生赤裸裸无遮无蔽,与反思的精神密度与强度相连的,必然是觉醒后的无尽痛苦。感情简单化之后,反而比较更为坚强、确定,再添上了几千年的经验的份量,获得的是个人与环境的和谐感。所以,张爱玲认为戏曲“决不是罗曼蒂克的逃避”,她在价值感上认同于中国旧戏,戏曲浑朴爽直的生活观念,成为文化转型期间进退失据的人生的某种依托和支撑。

关于张爱玲小说中的戏曲意象,一些学者有过相关论述,其实,张爱玲对中国戏曲的借鉴不仅仅是在意象这样的技术层面,而是一种挥之不去、深入骨髓的戏曲情结,丝丝线线如纤维一样织入了张爱玲小说的肌里之中。小说集《传奇》之名就与戏剧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就好比在古典文学文类中“传奇”既是小说也是戏曲。张爱玲喜欢套用民间剧曲的剧名为小说的篇名,如《金锁记》、《连环套》、《描金凤》、《鸿鸾禧》……为此,张爱玲常把小说的时空拉得很远,跟现实保持一点距离,如“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或“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读者如同戏台下的观众,隔着一段抽象的时空距离,观赏着一出又一出既写实又充满象征的戏。

张爱玲在《传奇》再版的序中,即以蹦蹦戏勾勒出她所要表现的小说世界,她提到舞台上幕布拉开,“拉胡琴的一开始调弦子,听着就有一种奇异的惨伤,风急天高的调子,夹着嘶嘶的嘎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我坐在第二排震得头昏眼花,脑子里许多东西渐渐地都给砸了出来,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露天搭演的草台野戏,还保留着某些生命力顽强的原始形态,那是乡村观众所喜闻乐见的一种很本能的娱乐,不执着于固定的曲谱,不受套曲形式的束缚,也不必通晓音韵和曲文里的词藻典故,而一任方言俚语、土腔俗调自由组合,吟唱出底层人民发自内心的唱词。民间戏剧的魅力即在暴露人生最原始、最赤裸的面目,表现在真实生活中淬炼而来的感情,那是非常动人的,直接渗入人的心灵深处。张爱玲爱这种庶民的歌声,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她从戏曲中看到过去未来的世界,她说:“将来的荒原中,断瓦残垣里,只有蹦蹦戏花旦这样的女人,她能够夷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里,到处是她的家。”这个序,如在开篇搭起巍然木阁,张幔蒙屏,悬幡插旗,管弦锣鼓声声响起,凤冠霞帔、蟒袍绣甲一一亮相起霸,读者便在这悠扬的迎客曲中入场看戏了,在一种人生和舞台分不清的沧桑氛围中。“艺术与现实之间有一块地方叠印着,变得恍惚起来;好像拿着根洋火在阳光里燃烧,悠悠忽忽的,看不大见那淡橙黄的火光,但是可以更分明地觉得自己的手,在阳光中也是一件暂时的东西……”

张爱玲小说中渗透着浓厚的中国旧戏的特征与氛围,试拈出几个方面予以说明:

首先,戏曲中爱用俗话套语来表现民间声口。张爱玲曾经说过,只有在中国,历史仍于日常生活中维持活跃的演出。中国的老戏里表现了许多感情公式,中国人喜欢引经据典,几乎每一种可能的情形都有一句合适的成语来相配。“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中国民间喜欢使用这些烂熟的口头禅,将几千年来的老祖宗的智慧结晶,混在曰常谈吐里自由使用着,将悠久的传统不断地引用到新的事物与局面上,把实际生活里复杂的境遇、情绪纳入既定的规律中。戏曲之所以在广大民间具有支配性,与这种文化凝聚力和连续性是不无关系的。对作家张爱玲而言,旧词翻新、古今杂糅,还有另一重意义,就是符合她的苍凉美学,可从中见出中国式文化时空的天长地久,凭空添上无限的苍凉感慨。所以,张爱玲经常运用和激活一些民间俗语套话,虽然迅雨(傅雷)对之有过严厉批评,但张爱玲并不以为然,她创作的素材恰恰是西化运动中被否定、被抹杀的东西,民间戏曲、章回小说、古典诗词,她喜欢利用这些被抛弃的断裂与碎片,重新拼凑成具有新奇意义的作品。

其次,张爱玲笔下的女人多具有“花旦”的原型,美丽俏皮,妖娆泼辣,浑身都是戏。她们不拘泥于礼教传统,无论在什么情形下她都“理直气壮”,仿佛放开喉咙就可以唱上这么一段,她们似乎代表了中国永久的青春,身上散发着一种孩子气和原始性。张爱玲小说中的女主角,尤其是《传奇》中的女人多多少少具有这种特质。她们大部分有着一双花旦般的吊眼梢,如小艾“圆脸,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黑,略有点吊眼梢”,即使是非纯正的中国人,如新加坡华侨王娇蕊,“她那肥皂塑就的白头发底下的脸是金棕色,皮肉紧致,绷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来。”

其中花旦气息最重者当推白流苏这位倾城佳人。“阳台上,四爷又拉起胡琴,依着那抑扬顿挫的调子,流苏不由的偏着头,微微飞了个眼风,做了个手势。她对镜子这一表演,那胡琴听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箫琴瑟奏着幽沉的庙堂舞曲。她向左走了几步,又向右走了几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着失了传的古代音乐的节拍。她忽然笑了——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那音乐便嘠然而止。外面的胡琴继续拉下去,可是胡琴诉说的是一些辽远的忠孝节义的故事,不与她相关了。”流苏仿佛是戏台上走出来的花旦,她擅于做作,懂得低头,眼神步态都饶有韵味。连范柳原都说:“你看上去不像这世界上的人。你有许多小动作,有一种罗曼蒂克的气氛,很像唱京戏。”连流苏自己也不否认:“唱戏,我一个人也唱不成呀!我何尝爱做作——这也是逼上梁山。”流苏四周浓厚的戏剧气氛,使小说变成有声有色,有做功有念白的古典舞台,让读者读小说时恍如掉进戏里,掉进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世界里。

又如《金锁记》中曹七巧一出场活脱是舞台上的戏子,“众人低声说笑着,榴喜打起帘子,报道:‘二奶奶来了。’兰仙、云泽起身让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住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下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镶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被裤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迟到——摸着黑梳的头,谁教我的窗户冲着后院子呢?单单就派了那么间房给我,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的,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母——不欺负我们,欺负谁?“这段描写无论扮相、动作、念白有戏剧意味,夸张而富有表演性,而且人物还沉浸于自身的表演中。

再次,张爱玲小说在整体构架上具有戏剧氛围,中国戏曲的写意、夸张及自由、片段的特性,都映现在张爱玲的小说当中。张爱玲曾有妙语:“拥挤是中国戏剧与生活的要素之一——在一大堆人中出生,也在一大堆人中死去。”张爱玲的小说世界正不乏拥挤与繁密,本来就多是表现旧式大家庭生活,出场人物众多,排场热闹喧嚣,再加上精细的动作、对白、服装刻画,浓烈的色彩和图案,人物的声口对白的显著节拍,灵活、自由和夸张的表现形态,使张爱玲小说处处浸染着民间文化的生动之姿、活泼之态。

到了晚期的小说世界中,张爱玲笔下的舞台意象更为丰富多彩,由《金锁记》改编的《怨女》,所有的情节都架设在一个戏剧舞台上,在浴佛寺替老太爷做六十岁阴寿时,女眷们打扮得花枝招展,作者描写:“她觉得她们是一个戏班子,珠翠满头,暴露在日光下,有一种突兀之感;扮着抬阁出来,在车马的洪流上航行。她也在演戏,演得很高兴,扮做一个为人尊敬爱护的人。”年华老去的银娣听京戏,不由得想到年轻时的自己,“她是本地人,京戏的唱词与道白根本听不太懂,但是刚巧唱花旦的那身打扮就是她自己从前穿的袄裤,头上的亮片子在额前分披下来作人字式,就像她年轻的时候戴的头面。脸上胭脂通红的,直抹到眼皮上,简直就是她自己在梦境中出现,看了许多感触。有些玩笑戏,尤其是讲小家碧玉的,伶牙俐齿,更使她想起自己当初。”在这里,戏与人不分,梦境与现实也失去了疆界,在小说中搭设传统戏台原是张爱玲所擅长的,但都没有像《怨女》这样,无处不存在着一个戏剧舞台,它所造成的疏离效果,和如梦如幻的人生写照,比《金锁记》更富于心理层次。

《色,戒》中的作为学校剧团当家花旦的王佳芝,扮演行刺的美人计太成功了,她入戏太深,分不清表演与现实人生,在这一幕戏上演至最高潮时,舍不得离开舞台,易先生用一只钻戒打动她的心,她却因此而丧命。她的自恋的幻想,甚至也是导致她相信易先生真的爱上自己的一个原因——她愿意相信他是爱她的,潜意识里甚至不能容忍他不爱她。其实,她爱上的只是这真假难辩的舞台,以及这特殊的舞台气氛投射出的爱情场景,她就这样为表演牺牲了自己的肉体和生命。《散戏》中的南宫婳是落寞的过气艺人,“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沉寂;她的手势里有一种从容的礼节,因之,不论她演的是什么戏,都成了古装戏”,在夜场散戏回家的路上,回想当年与丈夫都是献身剧运的热情青年,那样奋不顾身、闹得满城风雨的自由恋爱,在婚后十年也黯淡疲惫得如同散戏一样,年少惊心的爱已经一去不返了。《散戏》将无可奈何的中年心境与流光溢彩的往事追怀,穿插在戏里戏外、台上台下来叙述,写出了一种恍恍惚惚的幻灭感,人生如戏的沧桑感。

张爱玲的小说是一出又一出充满色彩、光线、声音、表情、动作的戏剧。然而这戏台不全然是古典的旧戏台,她赋予它们新的形式和内涵,似乎是现实生活的反照,亦是未来文明的寓言,新与旧的交融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隔离的效果,这个世界没有了圆满的大结局,也失却了具体细节的和美。李欧梵在《漫谈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颓废”》一文中就提到:“张爱玲小说的戏台所造成的是一种”间杂效果“,它不但使有些人物和他们的历史环境之间产生疏离感,而且也使观众和小说之间产生距离,这个距离的营造就是张爱玲的叙事手法,是十分现代的。”张爱玲在此表现的疏离与孤傲,从深层心理原因而言是“以矜持存自尊”,尽管她的显赫家世已在天翻地覆的二十世纪破落无遗,难以收拾,又所遇非人,情路坎坷,但她也决不愿意成为一个让人怜悯的对象,她终生保持了一种高傲拒人的心态,从为人处世到行文从艺均是如此,是一种台上优伶看台下众生、参透悲欢戏梦人生的态度。

“分身”、“化身”似乎是张爱玲的一种欲望,看起来似乎与“自恋”成为相反的趋极,其实是一体之两面。她以写小说、剧本来满足“分身欲”、“化身欲”,移情于戏中人之意趣。生活中的她,当年盛名之时,曾奇装异服在旧上海的街道上旁若无人地游荡,即使所到之处路人侧目,她也自是洒脱从容,如同一个久惯的戏子。张爱玲曾经说过:“中国的戏剧的传统里,锣鼓向来是打得太响,往往淹没了主角的大段唱词,但到底不失为热闹。”在张爱玲看来,流言并不可畏,毁誉纷纭不失为沉寂人生的一种热闹,就如戏中助威的锣鼓,纵然人喧鼓响,一切都是隔了一层的,寻常悲喜近不了身。这个一个天性清冷敏感的女子,又生逢民国,置身于中国社会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张爱玲感到在这时代中人如影子似地沉没下去,充满被遗弃的虚无感,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过的记忆,这比了望将来要更明晰亲切。所以,贪一点民间旧戏的活力,对着热闹喧器的舞台,怀念曾有过的岁月静好,这是一种慰藉,用张爱玲的话来说——有一种凄凉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