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想起他走的时候,在滚滚的长江水前,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对她说:“梦青,你等我回来娶你。”为这一句话,她等了十几年。
百乐门门头上的招牌刚刚亮起来,余梦青就扭着身子跨了进来。
“哟青姐,今儿您气色好哇,这乍一看上去倒像是回到了您年轻时候!”
余梦青一听顿住了脚步,随即拿自己胸前的手绢儿轻轻往脸上擦了两下,“老根儿,你这话我可不爱听。怎么?合着我现在已经人老珠黄,偶然看得过去还把你惊着了?”
老根儿赶忙拱手向她作了个揖,“唉哟,您瞧我这笨嘴拙舌的!您千万别动气,别动气。可这全上海滩有谁不晓得您青辣椒是咱们百乐门的台柱子,您怎么能是人老珠黄呢,您哪,那是……仙女儿下凡!”
台柱子?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这老根儿是故意挖苦她吧?但余梦青看着他那忙不迭道歉的滑稽样儿一下就乐了。算了算了,她跟一个看门的计较什么呀?于是她又把手里的绢子往老根儿跟前一扫,“油嘴滑舌!”
手绢上的脂粉气扑来,老根儿心里登时美得如坠云雾,他看着眼前余梦青款款扭动的屁股,思绪一下回到了二十年前的百乐门。
那时的他还是小根儿,而余梦青是全上海滩响当当的跳舞皇后青辣椒。当时有脸有面儿的男人谁不想和余梦青跳一支舞?又为了那支舞跟人犯过多少混?说到底这是丢家里脸面的事,可他们一个个竟都跟中了蛊一样不管不顾。
那会儿的余梦青哪里会多看他这个看门人一眼呢?他每天点头哈腰地为她拉门关门,可她眼皮子抬都不抬一下,更不用说停下来跟他说句话了。如今二十年过去,他老了,那个脆生生的青辣椒也蔫了。她的魅力竟然要从他嘴里来确认。
到底是花无百日红哪!
余梦青走进舞厅瞧了一眼,便放开嗓子喊了起来,“梅丽!”
梅丽像是吓了一跳,膀子猛地抖了抖。她扭过身,余梦青赫然看见她脸上挂着巴掌大的红印,而她那双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余梦青一看就明白了。
“何良的太太找过你了?”
梅丽的眼霎时又红了,眼看着那泪珠子便要滚下来,余梦青连忙喝道:“你还哭?你是嫌你现在的样子不够难看是不是?你还要不要赚钱了?”
梅丽被吓得忍住了泪,眼看着余梦青要向前走,她恍然回过神来抓住她的胳膊,“青姐,您可帮帮我吧!”
余梦青站定脚步,她蹙着眉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盯着梅丽,“怎么帮?听说过舞女挤破了头想进豪门的,没听过舞女上赶着要跟了穷司机当小老婆的。你倒是事事跟咱们这些庸脂俗粉不一样。”
她心里烦躁得很,这些年她竟不知不觉成了这百乐门的老妈子,开导开导这个被客人冷落了的,安慰安慰那个被姐妹阴了的,什么烂事儿都要烦着她。
梅丽的眼神涣散,不知望向了哪里,“我和何良是真心相爱的。”
余梦青正要再挖苦她,但看到她那一脸凄然的神色,心一下就软了。继而心口又隐隐地疼了起来,想当初她也是这样一副样子对别人说过,“我和春江是真心相爱的。”
奈何她和春江的缘分不够。
“行了,你明天去我家一趟吧。”
说完余梦青便头也不回地扭着腰走了。
舞池里挤满了人。余梦青看见那红红绿绿的灯光,顿时头疼起来。她在这方池子里跳了二十年了,早就跳烦了。
“哟,我的小青椒你可让我好找。”
那个人话音未落,便黏上来了。老男人的气息,顿时窜入余梦青的口鼻。她顿时一阵反胃,然而脸上还得笑意盈盈地周旋,“是陈大少啊!”
陈大少是年轻时候的叫法,他那时还是上海滩最大火柴厂厂长的公子陈家瑞。为了和余梦青跳舞,几乎每天都来百乐门。
只是这陈家瑞的家在他老爹手里就败了,如今他年过五十,却时常靠着他那嫁给高官的老姐姐接济度日,总归他在社会上没个正经地位,人们便十几年如一日喊他“陈大少”。
这么多年来陈家瑞对余梦青倒一直挺上心,可今天却不是来找她的,“梦青,今儿你可得帮帮我,我都邀了白玫好几天了,但她总是推三阻四,怎么她这座神比你那会儿谱还大?”
余梦青听后心里冷冷一笑,白玫是如今百乐门里最红的舞女,阔老爷贵少爷们还争不过来呢,哪里轮得到他这个落魄老公子?可她转眼一想,如果真能让这手不安分的老家伙把心思放在白玫身上,那她总算是能脱身了。
她早闻够了,他身上的膻味儿。
然而心里却还有些落寞,这么多年,以前围在她身边的那些男人一个个都走了,他们要么死了,要么去捧那些年轻姑娘了。反正,不管他们自己变得多老,他们永远喜欢年轻姑娘。
春江也是这样么?
余梦青看着陈家瑞那张皱巴巴的脸,忽然就想起了,他和春江为了她闹到警察局的那次。
那一次是春江第一回来百乐门。从他跨进来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他是为她而来的。在这之前,她一直也忘不了解放路上那乱人心绪的电铃声。
叮玲玲,叮玲玲玲……
电车的铃按了又按,可前面的路还是水泄不通。司机下去看了看,说是前面庙会的摊子占了路。于是大家只得在车里等,才等了不一会儿,车厢后面便有人吵吵着要下车,那人火气大,他一往前挤,带得满车厢的人都向前倾。
余梦青站在车厢的前头,车里一开始乱,她就死死地抓住了扶手,但奈何后边往前扑的人太多,她根本就招架不住。那时的余梦青还不会破开嗓子,不管不顾地和人开骂,她只会满脸通红又急切地朝那些人一遍遍说:“别挤了,你们别挤了。”
她的声音小得跟蚊子叫一般,一点震慑力也没有。她握着扶手的手早撑不住了,眼看着就要被人群挤趴下了,她急得眼里都噙了泪,却忽然有一双手使劲儿拽了她一把。
余梦青只觉得自己身下软绵绵的,像她离开家乡前一晚,母亲连夜给她缝制的新棉花絮的被子铺在了身下。她抬起头,正看到一双清明的眼睛。那双眼睛看着她的脸怔了怔,然后又慌忙躲闪到了一边。
“小姐没事吧?”
男子的声音低沉。余梦青回过神儿来,原来她是跌坐到了他的腿上。她慌忙站起来,“多谢先生。”
他也忙站了起来,是要把他的座位让给她。
“不,不用了,还是先生坐吧。”她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却不坐,依旧是执意让给她的样子。就在他们互相推让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从余梦青的身边挤过去坐了上去。
余梦青无措地看向他,他也投过来目光,四目相对,两人一起笑了。
道路很快畅通无阻,电车在一声声“叮铃铃”的催促下飞快地跑起来,它像是因为等得太久了,憋不住要向大街上的人赶紧展现自己的威风。
两个人都伸出手握着扶手,然后一起沉默地望向窗外。车子晃晃悠悠的,两人的身子像弄堂口小孩子玩的玻璃球一样,碰一下,又慌忙弹远一点。
偶然晃成面对面的时候,余梦青抬眼看到男子眼里的自己,脸红得要沁出血来似的。
“百乐门到了,百乐门到了!”
清亮的嗓音一下让余梦青打了个寒噤。面前的男子身上满是干净的书卷气,她没勇气让他看见,她走进那扇灯红酒绿的大门,多坐了两站地她才敢下了车。
也没问彼此的姓名,也没告别,原以为不过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却没想到几日后他还是在百乐门里找到了她。
“春江。春江潮水连海平。”
鸿雁姐她们围着他问东问西,但他的眼睛却直直盯着站在人群后的她说:“请问小姐芳名?”
鸿雁姐的帕子在他脸上轻轻一拂,“鸿雁呀,刚告诉你就忘了?我是鸿雁,这是如樱,这是霜儿……你还想知道谁的名字?”
余梦青就在这时候离开了。
“你站住!”
低沉的男音喊得急切,但余梦青并不敢停下,可是手还是被那人抓住了。
“我找了你很久。”她听见他低低地诉说,“直到看见大门外你的画像才知道你在这里。”
余梦青背身对着他,她手里的绢子要被她绞断了,“这里不是先生来的地方。”
“但你在这里。”
余梦青的心跳得厉害,她想,她要跟他过一辈子。
“梦青……”陈大少扯着嗓子在那些扭动的男男女女中喊。
余梦青扭头看了一眼,又转过来沉默地看着他。
“梦青。”她听到春江低低地唤她。于是脸上浅浅地笑了,她从没觉得自己的名字是这样好听。
打发走了陈家瑞,余梦青便坐在吧台前捧着杯子喝起了酒。她抬眼望去,男男女女们玩得都挺尽兴,大概没有人和她一样想离开百乐门这个人间天堂的。
其实早该离开了。当年和她一起进来的那帮姐妹,鸿雁姐另立门户做了妈咪,如樱嫁去了新加坡成了橡胶大王的续弦,就连最小的霜儿也觅得了一个好归宿。只有她还困在这个舞池里。
算来这些年想娶她进门的人也不少,那些丧偶的六十来岁的有钱老爷,最喜欢找她们这些半老徐娘来填房,因着她们知冷知热又懂得风情,不像那些小蹄子只想着撒娇卖骚来哄他们,可他们哪还招架得住?
两年前鸿雁姐给她介绍了个开纸盒厂的小老板,只有五十出头,在老男人里也算是皮相好的,不秃不胖,没有跟孕妇一样圆滚滚的肚子,只是个子矮,他俩要站在一起她得不穿高跟鞋才行。
最后她还是没同意,气得鸿雁姐跳着脚骂她,“你个蠢蛋!他有产业有房子,家底少说也有五百万,他又没有儿子,只生了个女儿还嫁了出去,到最后那不都是你一个人的?
“怎么,你还想着找一个能给你金山银山的主儿?你也不看看你自己,还是当年让人舍得一掷千金的青辣椒吗?”
她嬉皮笑脸,“我是怕后半辈子都不能再穿高跟鞋了,我的好姐姐,不是你教我不穿高跟鞋的女人不叫女人么?”
“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在念着你那个小白脸呢!你就蠢吧,你以为他还会回来找你?”
她瞬间就变了脸色。鸿雁姐也不理她,只管继续骂:“十几年了,我鸿雁今天就泼你这盆冷水了,你等不到了。”
厚厚的呢子大衣下,她的身子打了一个激灵。
也不是没想过春江不会再回来。莫不说他是替他的组织去执行任务,不知还有没有命,就算是还活着,他在台湾那么远的地方十几年也早该成家了吧?
但她总是想起他走的时候,在滚滚的长江水前,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对她说:“梦青,你等我回来娶你。”
她说:“好。”
她十四岁从家里出来,这几年在声色犬马的大上海也遇到过不少男人,可只有春江没把她当一个物件儿。
于是她等了十几年。等,真是太难熬了。要从黎明等到黑暗,从二八少女等到泼辣妇人,这一天天过去,也不知有多少次她等不下去了,但她总想着他是死是活还没个消息,她不能先负了他。
“梦青姐,你看追白玫的那个学生又来了。”
吧台后的小酒保朝一边努了努嘴,余梦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舞池里白玫气急败坏地甩开一个男学生的手,那男学生却不依不饶要去抓她。
白玫和那男学生的事,百乐门里的人都知道一点儿。听说白玫没进百乐门前是美术学院的学生,和那男学生正好是同学。谁想到忽有一日,白玫的家里遭了难,她好好一个姑娘家不得不出来跳舞养家。
看那男学生的样子倒是个痴情种,奈何他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的孩子,听说他父亲在机关里任职,一大把年纪也只升到了科长。白玫是断看不上他这样的家世的,她进了这花花世界,心思早就活了。
余梦青放下酒杯款款走向了舞池,下支曲子白玫是要和陈家瑞跳的,她不能让这小子坏了事。
她走过来,身子一扭就横插在白玫和那男学生的中间,不管不顾就环住了那学生的腰,“小哥儿要找人跳舞吗?我来陪你跳好不好?”
她这一拉扯,正好帮白玫逃脱了。
那男学生气急败坏,余梦青却怎么也不松开他,还拉着他随着音乐跳了起来,“小同学,白玫不跟你跳舞我跟你跳。我呀,最喜欢你们这些书生了。”
那男学生被她环得没有丝毫逃脱的余地,干脆放弃了挣扎,然后头一歪靠在她肩膀上“呜呜呜”哭了起来。
余梦青一瞥嘴心想,就你这个软绵绵的样子,白玫那野丫头能看上你才怪呢。可听着他一阵儿一阵儿的呜咽,她心里到底有些不忍,他们这些书生啊,总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她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肩膀,像拍着一个受了委屈要找娘的孩子。男人无论多大,身上都带了些孩子气。她还记得春江知道他母亲在老家病死的那晚,也是抱着她呜咽着哭了一宿。
“池文杰!”
嘈杂的大厅里忽然传来一句震怒的中年男子的声音,接着那男学生抬起头呆呆地怔在了那里,连哭都忘了。
余梦青一下就明白了。这是老父亲来舞厅里寻儿子来了,这种事她早见怪不怪了。她松开那学生,笑着劝道:“快跟你父亲回去吧,以后这百乐门你可不要再来了。”
话音刚落,余梦青的膀子就被人捏了一下,她整个身子也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她刚要破口大骂,却看见那人一巴掌打到了那男学生的脸上,“叫你不学好!”
余梦青气急,她三两步走上前去一把拽住那人的胳膊,“哪儿来的老东西来老娘跟前儿撒野?你要教训儿子……”
她话没说完就怔在了那里。眼前那人四十来岁,高鼻梁,薄嘴唇,眉头因为生气拧在了一起。除了鼻梁上的那副金丝眼镜和额头上多添的那几道皱纹,分明和十几年前的春江没有分别。(小说名:《惊梦》,作者:谷雨不听。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公号:dudiangushi2018】看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