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岁的倪渊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一家“章光101”门店，章光101是一家主营防脱育发产品的企业，成立已有46年。孩童时代，倪渊在电视里频繁看到它的广告，那时候，“秃如其来”还只是父辈们的烦恼。没想到，他自己受发际线后退的打击也有好几年了。
藏身于深圳南山区的一座老楼里，门店空间不大，几张按摩椅上零散地躺着两位顾客，灯光有些黯淡。
“别看地方小，我们在这里已经开了十年了。来的都是在附近上班的白领。”店里的咨询师将倪渊请进一个房间，她看了看有些萧条的场景，兀自说道：“今天是周末，人少。工作日想来门店护理，经常需要预约的。”
咨询师拿起一个长得像电话机听筒的设备，“听筒”的末端有一个可以放大头皮影像的摄像头。“来，先检测一下你的头皮状况。”倪渊心里咯噔一下，如同面临一场大考。
从煎服最传统的保发方剂，到外观科幻的“激光生发帽”，防脱生发产品经历数次迭代，背后是广阔市场涌动的浪潮——据央视财经报道，国家卫健委2019年的调查显示，全国面临脱发烦恼的人群已经超过2.5亿，每6人中就有一人。相较于立竿见影但价格不菲的杀手锏——植发，更多的脱发者往往求助于五花八门的防脱、生发产品。
这些产品，有的是有明确疗效的药物，也有属于国家药监局批准的“妆”字号化妆品和“妆特”字号特殊化妆品。对于后两类属于化妆品的护发生发产品的效果，多位受访者回答“可能有点用”。“目前（行业）的难点是，大部分消费者没有办法评估使用产品是否取得了效果。”深圳一家化妆品公司的研发工程师郝平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
模糊的效果，也是商机的所在。使用这些产品，有人挡住了脱发的步伐，有人生出了新发，更多的人则获得了心灵的慰藉。
（农健/图）
乱花渐欲迷人眼
“听筒”在倪渊的额角上轻轻贴了一下，一张放大50倍的照片出现在显示屏上，纤毫毕现。原来，在那些倪渊以为头发已经彻底退化的部位，还生长着一些极细的头发，他有些惊喜。
咨询师对他介绍，直径0.1mm以下的头发，肉眼就看不见了。现在毛囊只是退化，还没有彻底萎缩，“还有救”。
随后，她翻开一本产品手册，仅第一页就有15种，分为防脱系列、生发系列、生物活性生发系列以及洗发护发系列。每种产品适应脱发的不同阶段，“需要搭配使用”。咨询师推荐倪渊至少使用4种产品的组合，花3个月用生发产品治疗，再用半年到一年时间用防脱产品养护，巩固治疗效果。
章光101丰富的产品线，只是防脱生发产品大军中的一员。中国防脱生发产品最早可追溯到1990年代末，当时只有西安莹朴、江中荷丝等寥寥几家品牌。之后，随着宝洁、联合利华等跨国日化巨头和霸王等国内企业相继杀入，防脱生发产品依托电视平台大力宣传。霸王洗发水广告中，成龙的那句“第一次其实我是拒绝的”和“duang”的拟声词深入人心，章光101也成了电视购物广告的常客。
广州一家日化企业的老总李忠表示，当下防脱生发行业乘着电商的东风，行情仍在走高。
网络社群更为这个话题提供了交流的平台。在豆瓣、知乎、小红书上，女生和男生都在交流防脱生发心得。女生们讨论的产品种类繁多，并抱着极大兴趣相互推荐。她们倾向于听闺蜜的建议，也容易被喜欢的微博美妆博主种草：“姐妹们，柳屋生发液/ Grow Gorgeous精华液究竟好不好用？”“掉完8000根头发，终于找到最好用的防脱洗发水！”
她们不怕遇到托儿。经验是，如果文案和产品和电商的介绍一样，那就是广告无疑；真正诚实的博主会把产品的优缺点一块儿说出来。
这些产品中，药物和化妆品要区分开。成分中含有米诺地尔的外涂生发液属于药物，亦有内服的药物，如非那雄胺、养血生发胶囊、何首乌制剂。其中的非处方药物可以在药店购买，但也要遵医嘱。
化妆品序列中，绝大多数生发液是特殊用途化妆品（妆特字号），比如章光101。普通的妆字号防脱洗发露则因为门槛较低，成为国内、国际日用化学品企业的战场。种种产品声称的有效成分囊括中药、生姜、蜂蜜、咖啡因等等，令人眼花缭乱。
这些产品普遍价格不菲。“章光101A醒发套装”价格为1280元，“章光养原赋活能量组合”高达5980元，相当于美容院的高端产品。
防脱洗发水相比于同类洗发水产品，价格也普遍高一些。145毫升海飞丝男士防脱发育发洗发水套装可卖到199元，而750毫升的海飞丝控油去屑洗发水只需要70元。
“激光生发帽”近年也崭露头角。这种产品有的像摩托车头盔，有的像一顶普通棒球帽，内部却类似佛陀的发髻，装置了数十个“激光灯”，声称可以用医疗激光激活毛囊，令头发重新进入健康生长期，达到“只要戴上，就能治疗”的效果。目前天猫、京东、小米有品众筹等平台都上线了这种“激光生发帽”，价格基本都在千元以上。
什么成分有效？
“用米诺地尔的第100天，感觉有好转了。”和女生相比，男生们的讨论略显沉闷而实在。他们倾向于交流米诺地尔（外涂）和非那雄胺（内服）两种西药，及含有这两种西药成分的产品的使用心得。
在深圳一家IT企业工作的何文举，就是典型的“成分党”。他搜索研究后发现，目前公认有效能防脱生发的产品只有上述两种西药，从此，他坚定地每周在头顶和额头上涂两次米诺地尔，并认为其他所有不含米诺地尔的防脱产品都不靠谱。不过，米诺地尔在他身上只能保证现有的头发不再大片脱落，未能生发。
首都医科大学附属中日友好医院皮肤科医生杨顶权也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针对最常见的脂溢性脱发，目前除了上述两种西药外，其他流传已久的成分还没有被证实有效。
米诺地尔本是一种降血压的药物，被意外发现还有生发的作用。至今米诺地尔生发的原理尚未清晰，有观点认为米诺地尔可以作用于人体中的钾通道，阻止钙离子流入毛囊细胞内，因为有钙离子时，表皮生长因子会抑制毛发生长。
值得注意的是，米诺地尔有较强的依赖性，一旦停药可能会重新开始脱发。何文举也了解到，一部分人一开始用米诺地尔会有一个“狂脱期”——药效加速了毛发的生命周期，促使旧头发掉落长出新发。不过他自己没碰到这种情况。
非那雄胺本是治前列腺疾病的药物，也被发现因为可以抑制一种雄激素而可抑制脱发——这种雄激素能使毛囊变小变脆弱，甚至坏死消失。因为抑制了雄激素，临床研究发现非那雄胺有引起男性性功能障碍的可能。但杨顶权表示，这种概率很小，脱发者无需过度担心。
非那雄胺并不适用于治疗女性脱发，怀孕和哺乳期女性尤其禁用。2000年的一项研究证明，非那雄胺治疗对绝经后女性的脱发效果不佳。研究范围限定在绝经后女性，是因为在招募实验志愿者时考虑非那雄胺对生育的影响。
看起来有些不靠谱的“激光生发帽”，杨顶权所在医院会用来治疗脱发。他解释，这种生发帽的原理是利用波段比较长的红光，刺激毛囊细胞产生ATP（三磷酸腺苷），刺激毛乳头细胞的增殖分化，从而促进毛发生长。但他提醒，这种生发帽对脱发程度较重者效果有限，仍需要以药物为主进行治疗。挑选生发帽时，需注意该产品有没有国家药监局的批文，以及波段是否在640nm—670nm之间。
功效是防脱生发产品的卖点，承受着消费者“有效”的期盼，防脱生发产品陷入了这样的困境：绝大多数防脱产品是化妆品，所以不能有药的成分，也不能真正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一个产品有了（育发）效果，往往就得归属于药了。”郝平说。于是，防脱产品必须在不能用到米诺地尔等有效成分的同时，还得向消费者证明其有效性。他了解到，在一些美容院里也有生发服务，有的按摩师会在产品里偷偷添加米诺地尔以达到生发效果。此前亦有国产生发品牌的出口新加坡产品被检测出含有禁止添加的米诺地尔，被新加坡政府下架。
新的《化妆品监督管理条例》将于2021年施行，原有的“特殊用品化妆品”改为“特殊化妆品”，看似减少了“用品”两个字，但涵盖化妆品种类范围却发生了大变化——防脱发产品留在了“特殊化妆品”中，而育发、脱毛、健美、美乳、除臭等5类化妆品将被剔除出特殊化妆品行列。
郝平解释，这意味着市面上大多数生发液将不再是化妆品，但它们新的身份暂未确定，未来是否会归入药类管理或是干脆不能生产，业内议论纷纷。《化妆品监督管理条例》称，对条例施行前已经注册的用于育发、脱毛、美乳、健美、除臭的化妆品设置5年的过渡期，过渡期内可以继续生产、进口、销售，过渡期满后不得生产、进口、销售该化妆品。
最起码也要3个月才能见效
对于化妆品包括特殊用途化妆品，国家药监局审批重点也是卫生和使用安全方面，对产品功效并不作特别的考核。换句话说，没有人为这些防脱产品的功效背书。
杨顶权介绍，咖啡因有一些效果，但暂停留在初步研究阶段。中药产品见效较慢，而且主调理，对脱发症状的针对性不强。
许多人认为生姜能够刺激毛囊，从而有利于生发，市面也存在许多主打“生姜防脱”概念的产品。但2016年南方科技大学的一份论文指出，生姜中的主要活性物质——6-姜酚，不仅不能促进毛发生长，反而有较好的抑制毛发生长效果。论文还写道，“该药物值得进一步研究，为研制新脱毛药物奠定基础。”
针对防脱洗发水这一品类，杨顶权介绍，许多产品声称其有效成分经过了实验认证，但实验有效和实际使用有效，还隔着很大一段距离。在实验中，这些成分可直接作用于毛囊；而现实中，毛囊根部位于真皮层，周围还被结缔组织细胞扎成口袋状。防脱洗发水要想发挥其有效成分的作用，就得确保在洗头的短短几分钟时间内透过表皮的角质层，到达真皮层。
“靠洗发这点时间，就算洗发水里有神仙成分也解决不了。”李忠坦言。
在各大平台的经验帖子中，常有人为使用防脱产品后长出一些“小绒毛”而兴奋异常。然而头发本身就有掉了再长的生命周期，长出一点点“绒毛”不一定与使用产品有关，而且如果毛囊已经萎缩，这些绒毛不一定能如脱发者的愿景那样长成正常头发。杨顶权建议，要等6个月后看这些绒毛的生长情况，才好对产品的效果下判断。
如果不加药，模糊的功效让防脱产品极力构思着营销上的话术。
郝平早年间曾为一款以茶油为有效成分的防脱洗发水作产品宣介。在论述茶油的防脱作用时，他直接追溯到了清初著名学者傅山所开的一个保发方子——傅山同时是传说中许多民间偏方和药膳的创造者。
近年来，比中草药更时髦的防脱概念是生物技术防脱。其中一个常用的术语是“表皮生长因子”。郝平强调，表皮生长因子具有一定的修复皮肤功效，在美容护肤行业多有应用。防脱生发行业正在探索将其应用到萎缩毛囊的修复上，其功效有待实践检验，尚不能一概而论。
一个业内流传的“表皮生长因子仿生肽”讲义声称，“使用5天后，毛发明显增加”。杨顶权提醒，宣称“几天见效”的产品，是连毛发生长周期都没有搞懂——毛发在脱落后会有2-3个月休止期，接着毛囊会长出新的头发，所以生发产品最起码也要3个月才能见效。
满足心理需求
程英在中山大学读博，最近因为频繁熬夜，感到头发正在变薄。虽然觉得自己不算严格意义上的脱发，但在闺蜜推荐下，她还是入手了一款护发育发精华素，每天早晚滴在头发少的地方。她希望能如官方所宣称的，长期使用可以长头发。
佛系的程英经常犯懒或者忘记使用，所以不敢评价效果。“用这种产品产生的心理作用也挺重要。即使无效也不会说什么，不再买就是了，毕竟没花太多钱。”
李忠的企业也在生产防脱洗发水，他亦直言，防脱洗发水其实还是一种营销概念。“洗发水主要是清洁功能，柔顺是消费体验，让消费者感到梳理容易、不易打结。除了这两种功能外的其他‘功效’，实际是满足心理需求为主。”
中国有上亿的脱发人群，却只拥有2万名皮肤科医生，所以必然有很多人选择自我治疗。而普通人对使用产品是否有效，其实没有明晰的概念。
根据艾媒咨询2019年的相关研报数据，2017年中国防脱洗发水市场规模8.07亿元，同比增长12.8%。另一组数据是，2017—2018年，中国有41.9%的脱发人群年龄在26至30岁之间——脱发人群的年轻化，助推防脱生发市场一片蓝海。
郝平则认为，防脱洗发水也并非完全无用，起码在配方上会比一般的洗发产品更温和，对头皮损伤小，一些防脱洗发水也确实具有滋养头皮、改善头皮环境的功能。此外，防脱洗发水属于个人护理品，每个人的体验都不相同，“虽然业内认为洗发水不能起到生发的作用，但有的人就觉得用了有改善，你也不能说人家是错的。”
不过，相比于植发市场连续几年保持60%—80%的增长，防脱洗发水的增长幅度就显得有些弱势。郝平认为，这说明年青一代更不容易被广告宣传所惑。
从章光101的门店回来之后，倪渊翻了翻小时候的照片，发现那时候发际线就很靠后，说不定自己只是受到了舆论引导，其实自己的发际线，并没有后移太多。
（倪渊、程英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杨凯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