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见小注:
福清退休公务员金之泽先生,是一位比丁叔叔年长的文友。
当年我从外地一铁路单位离职,回到陌生的故乡,
曾经在《福清时报》做时政记者。
金之泽先生那时是市委常委、市委办公室主任。
因审阅稿件的关系,彼此认识,却并无交往。
在我印象中,他是一位勤恳敬业,工作认真的市级领导,
待人和蔼,说话办事很有条理。
身为一市首脑机关之“大内总管”,金之泽先生当然是公文方面的高手。
但我不知道,他原来还写小说,且文笔极好,功底深厚。
这几年,因共同爱好,我与退下来的金先生有了私交,
接连拜读了他的几篇散文大作,每每令我叹为观止,钦佩之极。
今配图转发金之泽先生的一篇力作,他已反复修改了好几遍。
我为其严谨认真所感动,
更感动的,则是文中描述的乡土与异国的传奇往事,
饱含深情,那么真切,那么生动,简直出神入化。
印尼万隆:福清光饼的光阴故事
金之泽
一
新冠疫情起起伏伏,诡异多端。打疫苗,少出门,就是一位古稀老人所能做出的最大贡献。禁足蜗居,我要艰难写出遥远的印尼万隆福清光饼店的故事。
说它遥远,既是空间也是时间;说它艰难,在下垂垂老矣,举笔忘字敲键错词,忙乎半天,忘记点击“保存”,又得从头开始。
然而值得。这个故事封藏在心底20多年。逝者如斯,邀我旅游印尼拜访光饼店的赖先生已驾鹤仙逝,我的岁月也不富足。“自媒体”时代,传播这段传奇的光阴故事是我应该做可以做的。读者诸君倘若印尼游成行,借由我的故事探访万隆光饼店,品尝异国他乡的“福清三宝”,可算替我心中的“郭家后人”的小本生意增添营业额了,何乐而不为!
二
“多少年没吃到郭家的光饼、海蛎饼了!”赖先生喃喃感叹,终于在回忆中进入梦乡。
我则睡不着,对次日的访问充满期待。其实,盛邀我的印尼之旅,从雅加达到万隆,赖先生就预告了万隆光饼店的节目。他介绍说,万隆(Bandung)古称“勃良安”,意为“仙之国”,它是西爪哇省首府、印尼第三大城市,位于爪哇岛西部海拔七百多米的万隆盆地,四面群峰环绕,植被繁茂。虽地近赤道,但气候凉爽,景色秀丽,四季如春,被誉为印尼最美丽的城市。
印尼万隆附近美丽的茶山
万隆西爪哇省政府的“肉串大厦”
赖先生一再强调,万隆旅游资源丰富,走不完,看不尽,两个地方我们必须去:万隆会议旧址、周总理下榻的酒店,还有福清光饼店——“龙田郭家开的,百年老店!”赖先生很兴奋,仿佛刚刚享受过店里的福清糕点,口齿留香。不过他说的“龙田郭家”有误,应该是江镜镇郭庄之郭姓人家。旧时龙田古镇辖龙田、江镜、港头三乡镇,古早人这么称呼惯了。
赖老先生一路上断断续续叙述的光饼店的故事,在我的脑海里编辑成一部电影,我躺在“爪哇的巴黎”一家宾馆舒适的席梦思上,闭上眼睛,慢慢地欣赏、体味。
三
上个世纪初叶,亚洲古老的大陆虽然推翻了千年帝制迎来共和,然而政府腐败,军阀混战,哀鸿遍野。广东福建浙江等东南沿海老百姓纷纷背井离乡“下南洋”,他们顺着郑和下西洋“海上丝路”,越南、菲律宾、马来西亚、新加坡,一路辗转,直至印度尼西亚之百千群岛。
有一个故事如是说——那时候,下南洋如同出趟远门。
某年轻男性农夫,一日凌晨心血来潮,春意缠绵,感到多时没跟妻子亲热,先是摸摸她的脚丫,接着小心翼翼地爬到床铺的另一头,知道宝宝已沉睡,翻身而上。妻子双手抱住宽阔的肩膀,轻轻地叹一口气:“早上都揭不开锅了,穷开心!”
丈夫一愣,“不是刚买了几斤番薯钱,吃完了?”
“几天了?你这个记性!”
男人无语。心灰意冷,身软如泥。
女人阵阵揪心,轻轻地抚摸爱人的宽厚的脊背:“都爬上身了……”
不过俩人都安静了。一会儿,丈夫摸摸妻子的脸颊,湿润润的,他翻身躺在妻子的身旁,听着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鸡鸣声,迟疑了一下,轻身下床,摸摸儿子的脸面,悄悄开门出去了。
——故事是一个老华侨讲述的。农夫出去干嘛?他卖个关子,啜几口温吞茶水,急得我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跑到附近的港口,登上一艘商船,下南洋了。”讲述者给出结局,不动声色。
“下南洋了!就这样一走了之?”倾听的我大吃一惊。
“这是最好的出路。”老华侨挥了一下手,不容置否。类似这样的故事,老一辈南洋客如数家珍。那年月,饥寒交迫,朝不保夕,不少正在田间干活的农夫,看到海边小码头泊有途经的火轮,赶紧托乡邻转告家人,扔下锄头径直上船下南洋。圣人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堂堂男子汉,不能让儿子吃上饭,不能让孩儿他娘穷开心,还有脸呆在家里!不甘心饿死,不想当土匪,只能下南洋。
1937年3月12日《福清民报》载:“南洋商业兴起,近月来,本县新旧洋客纷纷携眷南往。据调查,一个月内,出国男女华侨达三四百人。”这些人中,幸运者由亲友接纳,安排活路;无亲无故的就由同乡会馆安排某一位有实力有威望的“头家”收容,以“干会”(民间无息贷款互助组织)借给钱款,引导他们自谋生路。
福清侨乡博物馆绘画作品《逃渡出洋》生动描绘了早年福清哥冒险出国的情景
不过,下南洋到底是一条筚路蓝缕的险境。侨界有一句老话“三死六敆(方言,读“gà”,滞留)一回头”。意为走南洋的“番客”卖掉的“猪仔”,十人中有三位客死他乡;六位两手空空,连回家的盘缠都没有,或者没脸回唐山;对难得体面“回头”的华侨,总是旧亲故戚宾客盈门,乡下习俗称之为“脱草鞋”,他们送上一挂长寿面几粒染红鸡蛋,说是“几年艰辛,帮他把草鞋脱了,休养几日”;南洋客则回馈风油精、万金油、“士林蓝布”(方言曰“白九蓝”)之类,物件虽小是人心,千山万水从南洋带回来的,稀罕物!
我母亲娘家的一位亲戚,或许可称她姨妈辈分。16岁的豆蔻年华,与一小康人家子弟完婚,刚刚二日,来不及回娘家,新郎参与斗殴,下手重出人命,一溜烟躲到南洋爪哇岛去。这一去不长不短,多少年?——五十年!娇妻肚子里还没来得及下种子。我姨妈日日等夜夜梦,望穿双眼,由一个美貌少妇,蜕变成迟迟疑疑、疯疯癫癫的烂眼糟老太婆,走路歪歪斜斜,路人退避三舍,躲在娘家不敢见人。
福清古旧村落的老妇人
大概是1960年代末期,据说是同乡会赞助路费,50年前的“新郎官”扭扭捏捏回到家山。上午到家先拜祖宗,下午就拜访岳父母宅邸。好事的我赶到现场时,小土场前早已人头攒动,看猴戏似的围了一个大圈子。仗着自己瘦小灵便,挤到内圈,只见一位秃顶虚胖家伙,低头跪在大门口,笔挺的西装领带让我好生艳慕。观众议论纷纷,不知这出戏如何演绎。过一会儿,小舅子扶着我姨妈出来了,还没到跟前,老妇人便挪不开脚步,腿一软要瘫倒在地。负心郎见状,抢先一步扶起妻子,两人抱着哭成一团。面无表情的小舅子让他俩进屋,紧闭双扇大门。
人这种高等动物确实不可思议。南洋客将妻子接回婆家。十几日的时间,姨妈“脱胎换骨”俨然芳华少妇。骨瘦如柴的身子胖了,脸颊有了肌肉,焕发桃红色,讲话不再结结巴巴,走路不再歪歪斜斜……一个月后,番客挥手南下,南洋还有他的一窝家室;再过一个月,我姨妈也走了,不是下南洋,去世了,死了……
——这就是“东南亚华侨史”别传。另一部血肉模糊、泪流成河的华侨史。
四
赖先生见多识广,讲故事慢条斯理。且听他款款道来:
我是赖方英,这个姓氏不大好听,江湖称“欠账不还”叫“老赖”。但我可是“不赖”,是个重承诺守信誉的人,不然也没有今天的家业。我的善举比我的企业更著名。
我是1934年跟随堂兄从福清东张镇山区小村庄到印尼南婆罗洲的山弼埠(中加里曼丹省山弼市)谋生。当年只有13岁,初生牛犊不怕虎,长年累月在茂密的热带雨林中与毒蛇猛兽为伴,瘴疠疟疾缠身,找到深山老林中的土著人,以货易货,换取树胶、藤条,驮运回山弼卖给头家,赚得蝇头微利。胆子大了,也常到雅加达、泗水、万隆等大码头大城市谈生意。
郭姓人家是小两口一起漂泊的,且略通文墨,这就多了一层底气。他位于万隆的小宅院成了福清老乡的“会馆”。后来看到天涯浪子乡愁缠绵,侃起家乡的美食小吃,一个个过口水瘾,便动起念头,垒起火炉摆上案板,光饼店开业了。名曰“光饼店”,仅仅光饼是不够的,光饼度量大,掰开两半什么都能夹着吃,又炸起了海蛎饼,“光饼夹蛎饼——绝配”。再来一碗胡椒扁肉汤,店里的香气飘呀飘,半边印尼的福清人、福建人都闻到了,不惜大老远乘船驱车品尝家乡风味。我这个十几岁的光棍,当然闻香寻宝,踩烂了光饼店门槛,与郭家交上朋友。我们啃着光饼,嚼着蛎饼,用麻辣的扁肉汤送下肚子,飘飘欲仙中用福清话吟唱家乡传过来的《十把白扇:番客调》:
一把白扇画古钱,思想去番没盘缠;
亲戚朋友无处借,卖田卖厝几块钱。
二把白扇画山茶,离别父母哭麻麻;
路上花花的世界,花花世界没顾家。
三把白扇画兵营,头站走到兴化城;
出门艰苦讲难尽,天未大光又起程。
四把白扇画凤凰,安海搭渡到厦门;
行到厦门心后悔,思念往事好凄惶。
五把白扇画梧桐,同帮兄弟齐落船;
无山无岸天连天,何时能过七洲洋。
六把白扇画香橼,我做新客真凄凉;
一身流落番边地,何日再见爹跟娘。
……………………
十把白扇画竹竿,白面诸娘不相干;
劝汝后生心把定,赚钱要寄转唐山。
早期下南洋的华侨在印尼挑担卖货,这应该是清朝末年,华侨小贩头上还留着辫子
吃着唱着,一个个男子汉热泪盈眶歌不成调。《十把白扇》《十双牙筷》这些都是福清山野间古老的“盘诗”小调。东张镇是山区,即兴创作,隔山对唱,人人都会。金之泽告诉我,“盘诗”使用的是远古《诗经》“赋比兴”修辞方法,一把“白扇子”接着一把“白扇子”,一双“象牙筷子”接着一双“象牙筷子”,“击鼓传花”似的“盘”下去,青年男女对唱到日落西山还不见输赢。
后来,光饼店生意日渐兴隆,郭氏夫妇腰包一天天鼓起来,成为万隆唐山客数得着的人物。盖起了小洋楼,老板娘尊称“太太妈”。他们的两个儿子,老大上中学,书读好坏不得而知,外表看就是纨绔公子,身披高档沙笼巴迪衫,手上宝石戒指,脖子上麻绳粗的金链子,牙齿上也镶嵌金牙,一咧嘴吧,金光闪闪。学校几个美丽的土著女学生、“校花”都是他的崇拜者,围在他身边扭捏作态;还跟一些官府、军官、富商子弟交朋友,一群人呼拥而过,路人侧目。
万隆中国城的一间华人店铺
乡亲们劝告郭氏老板,异国他乡不能太“暴富”,小心“红眼病”。老乡不幸言中,暑假的一天,郭大公子彻夜狂欢,再也没有回家。
我那时候也赚了一些钱。哦,那是1940年代中期,二战结束,小日本投降了,我的树胶藤条代理业务蒸蒸日上,凭着诚信、公平、双赢的信念,赖家已然这一行业翘楚。
我刚把结婚两年太太自老家接过来,准备拓展兴业。郭老板见我为人低调,会思考,讲话在理,比较信任我。之前我就提醒他,让儿子收敛些。儿子失踪后,老板夫妇让我拿主意,我断言凶多吉少。外头也有流言,说是被“赤党”革了命。二战后,“革命”“解放”最最时髦了!郭氏公子招摇过市,四处显摆,被劫富济贫恐成事实。我只是不解:“财劫走了,命可以保住”;“命革掉了,尸体总得留下。”——“革命党”这么绝情吗?
警察局报案了,侦察调查;一声招呼,福清老乡满山遍野寻觅。几个月过去,郭公子失踪案难觅蛛丝马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让郭家情何以堪。光饼店锁门闭户,老板夫妇俩脸色青黑、双眼通红,一副疯癫的样子。求神拜佛,许愿问卦,能请的都请来,该问的都问过,走投无路了。
……不能眼看着郭家焦头烂额瞎折腾,万隆的福清老乡赶紧闭门商讨——必须让郭氏走出阴影,让光饼店再度兴旺,让万隆的福清人挺起脊梁骨。一番七嘴八舌,最后一致要求老板娘回唐山“找鬼”,让亡灵附身神妈,说出自己身在何处!
为了不错过轮船班次,老板娘一路狂奔,发髻散落飞扬,像一群不祥的黑鸟,紧随其后缠绕不舍。郭姓男人伫立高坡送妻远去,却说无妨:“阴路漫漫。是儿子的冤魂紧随娘亲回唐山、回家山……”
五
从炎热的赤道国度回到四季分明的家乡,正是春寒料峭的倒春寒季节。回到婆家,“番客妈”得到暖心的慰藉与细心地照顾。族亲邻居异口同声:郭家不能有孤魂野鬼,肯定得把你儿子找到。经过慎重商议,派一抬轿子,将方圆百里内最灵验的神妈隆重地请过来,让她“上神找鬼”。长江以南楚巫文化浓厚,民风民俗信巫鬼,重淫祀;闽东南面对威力无穷、喜怒无常的滔滔大海,被大自然吓破胆,热衷于神灵至上、顶礼膜拜。“巫婆”——福清方言称之为“神妈”——具有穿越阴阳、连接鬼神的超现实本领,极受推崇。虽然乡下人不晓得什么“楚巫”,但民间信仰代代相传,循规蹈矩,深信不疑。
福清龙高半岛乡下的一座古老的宗祠
众乡亲早早在郭家“守护神”——供奉着“大王爷”的“大王境”庙宇大堂迎候,“番客妈”点香膜拜三磕头,祈祷“大王爷”和列祖列宗一起发力,将漂泊海外的孤魂野鬼招引回家。神妈是个老女人,鸡皮鹤发,貌似槁木,缠着小脚,穿着红裙,走路移步,无声无息。
坐定后,随手接过番客妈双手递给的生辰八字,伸到烛火上点燃,化成缕缕青烟,袅袅飘散。她咕咕咕抽了两通水烟后,眼睛闪着鬼火,呆呆地遥望无物,然后双手抱头埋伏在桌面上,气如游丝,过了半个时辰,仿佛小木船颠簸于汪洋大海,桌子激烈地抖动,神妈鸡爪子似的双手紧紧抓住桌沿,慢慢地抬起身子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叽里呱啦的,谁也听不清楚。有人小声地问道,“是番仔话(印尼语)吗?”“番客妈”迟迟疑疑:“有点像,我也听不懂。”阴风阵阵,寒气氤氲,烛火如豆,明灭不定,不祥之兆仿佛“大王爷”撒下的天网,重压在每个人心头。
“娘亲,孩儿没衣没裤,我好冷!我好痛!”神妈两眼放光,遥望无物,清清楚楚说出一句话,像青花大瓷碗掷地有声,碎片四溅,刺痛每一个人。
番客妈听罢失声大哭:“我的儿啊,你受苦了!……儿在哪里,你告诉我,娘亲拿衣裳给你穿……”
野外风起,潇潇森然。神妈两手抱肩,冷得哆嗦的模样。
满屋子的女人唏嘘一片,男人也擦着眼泪。
神妈嘴巴嘀咕着,依旧浑身发抖。像海涛似的,一阵紧,一阵慢,眼神迟疑无助,仿佛在寻觅什么。
“我的儿啊,你受苦了!……儿在哪里,你告诉我,娘亲拿衣裳给你穿,带你回家……”母亲细语唠叨一遍遍重复。
大家把她扶到桌子的另一边,面对着神妈。
神妈视而不见。继续寻寻觅觅,“我好冷,我好冷……儿子血、血流尽了……”
番客妈嚎啕大哭,起身扑过去抱住神妈。众人将她按回原处。
“我在哪里,这是哪儿啊?”神妈声音低落,寻寻觅觅:“我在哪里,这是哪儿啊?……”
番客妈目瞪口呆,濒临崩溃。
…………
后来,神妈说出什么山啊,什么树啊,什么岩啊,什么洞啊,断断续续,语无伦次,似是而非,话不成调。南洋回来的女人把每一句每一词甚至每一字都生生咽下,强记心中,因为这是儿子哭诉的心声。半夜人散场空,她细细咀嚼神妈的话语,对照番邦驻地山形地势,似乎悟出些什么来。
天一亮,先到“大王境”“分香”,虔诚地匀一小包香灰,而后毅然决然返回印尼万隆。——“分香”可谓大事。无论山高水远,异国番邦,珍存“大王境”香灰,焚香跪拜祈祷,都能得到故乡神灵的护佑。
郭家按照“招魂找鬼”给出的零星线索,终于在后山某处挖出尸体,赤身露体,一无所有,金牙齿都被敲掉了。夫妇俩悄悄地火化了尸骸,恳请大伙保密,不再对外张扬,骨灰和小儿子一起托人带回唐山,回到郭氏祖宗身边。前前后后,一年时间过去了。
六
生活还得继续,光饼店不能歇业,光饼店是郭家的生计,福清老乡的“乡愁客栈”。“我们的光饼店!”赖先生自豪的赞叹道。明天就要登门拜访光饼店,我彻夜无眠。念及郭家充满悲欢离合的跌宕人生,心中百味杂陈,感慨万千。“东南亚华侨史”“福清华侨史”还有“戚继光入闽抗倭史”像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翻腾。福清小吃甚多,郭家主打光饼为生计,此乃天意。
现如今在福清做光饼基本上是50岁以上的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手艺,年轻人不喜欢这手艺,主要是辛苦而且赚不到什么钱呀,每天早上5:00要起床包光饼,然后再烘烤,夏日高温醒署,围着火炉转,其中的的付出,大家是可以想像的到。场面令人震撼,望着香酥的光饼,为这种精神而感动(摄影:云游侠)
光饼是为了纪念明嘉靖年间在东南沿海歼灭倭寇,安邦保境的戚继光而命名的。福建常年阴雨潮湿,戚家军奔袭作战流动性大,老百姓借鉴军旅伙夫的做法,创新了火炉烤麦饼——面粉掺食盐,饼面撒芝麻,十几块用线绳串在一起,挂在将士的脖子上充当军粮,深受欢迎。老百姓为这种麦饼取名“光饼”“征东饼”,沿袭四百余年,光饼成为闽地著名小吃,尤其福清光饼个大圆满,色香味俱全,独占鳌头,并随着福清人走出国门名闻遐迩,价钱适中,老少皆宜,演变成中国式的“汉堡包”。
烤制光饼的师傅
我还要景仰一位与光饼和印尼皆有缘的文化前辈——民国时期著名学者、诗人郁达夫。1936年初,郁先生到福州参加抗战工作,闲时喜欢啃光饼。两三年间,他数次登临于山,瞻仰戚公祠,凭吊抗倭英雄戚继光,仰天长啸,创作二首以光饼为意象的诗词。其中有“四百年来陵谷变, 而今麦饼尚称‘光’”“到于今,遗饼记东征,民怀切”,令吟诵者一唱三叹。
郁达夫于1938年底奔赴南洋宣传抗日。1945年日寇败亡,识破郁先生身份,将他秘密杀害于印尼武吉丁宜郊野。1952年,中国政府追认郁达夫为革命烈士。
郁先生流亡印尼三四年,不晓得去过万隆否,吃过祖国福清的光饼吗?希望如此,这对诗人,对我们都是莫大的安慰。
我期待着明天的相见。我要拥抱我的兄弟姐妹——祖籍地福清挂念你们。我要带去福建花茶,我们要在“光饼夹蛎饼”的氛围下品茗论道,从郑和下西洋到戚家军的“征东饼”;我们要开一个派对,先唱福清小调《十把白扇•番客调》,再唱印尼抗战民歌《宝贝》:“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哪,我的宝贝,睡吧……”我们不谈悲伤的往事,那些已然被历史的洪流裹挟而去,我们畅叙中印尼人民友谊,一起追求幸福生活;我还要介绍福清小吃的新品牌,希望郭家拓展业务,饕餮美食,香飘岛国……
七
宾馆之夜宁静温馨,我却似睡非睡,耳畔嘈嘈杂杂,依稀神灵附体,蜕变成“上神”的“神妈”,往返穿越于阴阳两界。
赖先生把我摇醒,猜我是晚上没睡好,我看他双眼也是红红的。先生说,早点出发,光饼店生意很好,迟了吃不上。
小轿车在万隆市区穿梭,清晨的和风轻抚着路两旁高大的椰子树,终于在一栋巨大的古旧市场边停下。
大市场正在慢慢睡醒,大多数商店门户紧闭,人迹寥寥。跟紧赖先生,我像行进于迷宫,弯弯曲曲、上上下下查找光饼店。或许久违,先生毕竟古稀之年,询问了二三位路人没找到,印尼语我不懂,但其中“guāngbǐng (光饼)”这个从汉语直译的音节,反复出现,听得明白。最后幸亏一个胖乎乎黑黝黝,赤着上身的土著小女娃,拎着一串散发着松香的光饼,嘻嘻哈哈地将我俩领到光饼店。
这是一间前后两进、前店后厂的商铺子。后面有双锅鼎的柴火灶,应该是炸海蛎饼、煮扁肉汤用的;一张长条形的硬木案子,沾满了面粉结成疤;一口烧烤光饼的大炉子,圆圆实实的摆放在中心位置,已然熄火;一捆烧剩下的柴火,乃松树枝叶,晒干后金黄暗红散发松油香;肯定另有柴火房,随用随取利于消防。
视线收回前店。靠近店门一列营业柜台,上层玻璃镶嵌,里面摆放着“真酥”(咸甜饼干)、“火把”、水晶饼、金钱饼之类源自福清的传统糕点;店内安置三张小号四方桌,缝隙明显且没油漆,洗刷得倒也洁净。几盏下垂的电灯泡依旧光亮,只是没了顾客。赖先生发现仅有两块海蛎饼,二话没说,赶紧拿在手中坐到桌子跟前,递一块给我:“光饼卖完了,幸亏海蛎饼剩余两块,不然白跑一回。你也尝一尝,很好吃的。”
“哦哦,谢谢!我在福清吃得经常。你吃了嘛!”我辞谢着。眼前,赖先生沉浸于光饼店的气场中,丝毫没有精英老年人的文雅与矜持,如同神话中的饕餮,两块海蛎饼瞬间吞咽,吃得津津有味。条件反射吧,我吞咽着口水,后悔没要一块尝尝——可能以后没有缘分了。赖先生咀嚼的不仅是光饼店的食品,而是一种情怀,年轻时福清老乡披荆斩棘、报团取暖的似水年华。
柜台外又来一位土著女娃,店铺里也冒出一个女孩子接洽,一样的胖墩墩大眼睛,如同双胞胎。俩人用印尼语欢快的交谈,像极了山歌对唱。末了,小顾客买了几个水晶饼离开。赖先生早把海蛎饼咀嚼下肚,舒适地品咂着余香,对女孩子说了几句话,将纸币交给她。回头用福清方言跟我传话:“刚才小顾客要买光饼、海蛎饼,卖完啦!”又说,“我对小主人讲,要多做一些营业额,需求很旺呢!”
“她怎么回答?”我很好奇。
“她没有应我,”赖先生慈祥地笑着,像个老外公。“你没见她笑得像一朵花!”
我突然发觉,里屋角落端坐着一位中年汉子,壮实的身躯,双肘撑在桌面上,展开一份印尼文的报纸,只看清他的半边脸,却可以感受到他的平静如水,憨厚与木讷。
赖先生顺着我的视线,瞧着了他。对我说:
“郭家的小儿子。1950年代出生的。没回过家山,就是一个‘番邦人’。”
记得赖先生说过,新中国成立后,郭家夫妇重燃希望之火,就又留有子嗣。光饼店还算顺风顺水,几次大的风波,也是有惊无险。
“他听得懂普通话,会讲家乡土话吗?”
“听得囫囵吞枣。讲嘛……”赖先生想了一下说:“老一辈在世,家里都用福清话交流。现在,娶了土著姑娘当老婆。事不做,话不讲,一样忘掉。”
赖先生话锋一转,欣慰的样子。“光饼、海蛎饼还是地地道道,原汁原味!”他哈哈笑着,“科学家叫做‘基因’,血缘是无法改变的。”
“不想大富大贵,生意只做这么大。后怕嘛!上午十点就关门打烊,回家种地去了。”先生摇摇头,似乎也能理解。他加重了语气:“可是,毕竟时代变了,印尼是多民族国家,不能相互仇恨,友好相处才会共赢。”
眼见店主人冷淡的模样,我的一肚子话都烂在心窝,憋得难受。
返回的路上。我一直茫然无语。扪心自问,自己不谙世故,太幼稚了。本以为我们如同失散多年的兄弟,可以一见如故,促膝长谈。没想到他却熟视无睹——你就是普通吃货顾客。郭氏一家,已然印尼人。走在大街上,辗转于山野间,就是普普通通印尼小百姓。这不好吗?他需要懂得戚继光、东征饼以及下南洋回唐山之华侨史,如此等等吗?坠落凡尘俗世,辗转于温饱生计,“乡愁”亦显奢侈。郭氏家族心里有太多块垒与阴影,懂得多就累赘了,情势不妙了。斗转星移,他们至少懂得,这是他们的父辈从遥远北方古老国度带过来的食品,这是他们家庭养家糊口的营生,必须遵循祖辈口口相传、近似宗教仪式的制作方式,精益求精,一丝一毫不能懈怠。
“酒好不怕巷子深”。郭氏光饼店在万隆标新立异,独一无二。穆斯林友族想吃,那是爱它的色香味俱全,如同中国人尝鲜“麦当劳”“肯德基”一样;旅居印尼的福建人、福清人对郭家光饼闻香下马,知味停车,情有独钟,更因为那光饼里夹的是“乡愁”啊。民国时期,南往印尼的福清人与日俱增,雅加达是福清人云集之都,泗水被称为“小福清”,马辰叫做“小东张”,万隆则名曰“小渔溪”,千岛之国有民谚云“凡有华人(侨)处,就有福清人。”郭家光饼雪中送炭,岂止是提供了果腹美味,更不啻奉送了精神食粮。郭家光饼店食客如云,兴隆鼎盛,当在情理之中。
万隆唐人街一景
岁月沧桑,前辈华侨如今垂垂老去,所剩寥寥,新生代则自有他们新的生活方式和理念。光饼店的初衷只为福清籍洋客服务,现如今,它跻身简陋的农贸市场,固定客源就是附近民众。我期盼拥抱郭氏后人,聊乡音、诉乡情、解乡愁,自是先入为主,一厢情愿。不过我真的想知道:故乡“大王境”“分香”过来的香炉还在吗?青烟依然飘回福清江镜郭庄吗?我也不敢问赖先生。赖先生饱经沧桑,嘴里不说,心如明镜。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暖阳送来缕缕万隆特有的果香与花香,一群鸽子飞过蓝天。我的思索逐渐有了温度,和赖先生聊起下一站:“万隆会议”旧址“独立宫”,周总理下榻地。——那里高悬一个硕大鲜红的“中国结”!
小轿车在奔驰,道路宽敞明亮。
八
赖先生携我造访印尼福清光饼店的故事定格在1996年10月,万隆最好的时节。郭氏后代憨厚木讷的大男人,天真活泼的小女娃让我久久难忘。来到光饼店没能啃一口异国光饼,现在想想,可谓终生遗憾。
光阴荏苒,转眼多少年过去了,我不时念叨着福清光饼店,你在他乡还好吗?2005年初有幸翻阅世界福清同乡联谊会内刊《世界融音》第17、18期合刊(2004年7—12月),看到《福清侨乡报》女记者林芳采写的《印尼行之乡思之美》,说自己到访万隆,看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店,福清宝宝餐厅,一踏进门,这香味真是久违了,那是我们的日常小吃……福清光饼”。陪同的侨贤介绍“这儿有福清三宝,光饼和海蛎饼,搭配一碗扁肉。”还自豪的说,“这光饼实在诱人,我们想吃的时候,甚至驱车三个小时来吃呢!”林记者感慨道:“我在印尼,吃出了光饼别样的味道。”
虽然林芳女士的报道没有点出光饼店的主人,但我相信是郭氏家族。“宝宝餐厅”会是郭家的分店吗?我禁不住遥望南天,双手合十,祈祷祝福。
又是韶华飞逝。现在的我正在电脑上费力地敲击这篇纪实散文,相信万隆的福清光饼店一定仍在营业,香气四溢,食客盈门。谁是光饼店的主人,我不晓得。然而,只要火炉里烧烤的是光饼,来自古老国度中国,它的故乡是福清,那么,无论你讲的是哪一种语言,心里惦记着这间小吃店铺,问一问“guāngbǐng(光饼)”,路人就会告诉你。老朽如我,心怀感恩,夫复何言?
2022壬寅清明时节
今年元月,本文作者金之泽先生(右二)与老同学、闽省书画大家余险峰先生(左二)、福清三中原校长王钦法先生(左一)及丁见在福清东壁岛留影。
(如对金之泽先生的文章有所感叹,敬请点赞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