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嫩欲滴的大樱桃、多角度展示的名牌包、真人现场试色的口红、连孩子都在喝的神奇保健品……打开短视频平台，各类“网红”产品扑面而来，仿佛瞬间收获一片“草原”。今天，你被“种草”了吗？
根据5月底发布的《2019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截至2018年12月底，我国短视频用户规模6.48亿，短视频用户使用时长占总上网时长的11.4%，已成为仅次于即时通讯的第二大应用类型。
有此流量为基础，短视频平台自然迅速成为商家角逐的战场。一方面，多家平台试图完成娱乐流量向“种草”流量的进化，积极为短视频内容开放商品链接，边刷视频边下单已成现实，用户从“种草”到购买的转化路径大大缩短。
另一方面，南都记者调查发现，部分短视频平台推介的商品品质参差不齐，虚假宣传、假冒伪劣的质疑从未平息，甚至还有传销组织通过短视频推销可“治愈癌症”的保健品，并借此发展下线。消费者“种草”易，维权难，“拔草”须谨慎。
套路：短视频中的烤虾“三口一个”，收到的虾“一口三个”
“要吃就吃大个头的网红超大斑节虾！”“4斤虾1斤虾干，无盐烤虾不添加，孕妇儿童都能吃！”
如果你常逛短视频平台，一定对这样的内容不陌生。在田间地头或海边，一位朴实的大妈大姐或大爷小伙，抱着几筐红彤彤的烤虾走过来，一边介绍这是自家做的，一边咔嚓剥掉虾壳嚼了起来。你动心了吗？
5月底，一篇讲述“世界五百强”食品企业员工在短视频平台买烤虾被骗的自媒体文章刷屏。当事人董小姐向南都记者表示，她因看到短视频平台推送的烤虾广告下单，实付款194元买了250克烤虾干，货到付款后发现是三无产品，且外形口感与广告宣传天差地别。
短视频平台产品信息页面中的大虾（左）和董小姐收到的虾（右）。
董小姐说，她收到的虾干只有约3厘米长，与广告中展示的“半个手掌大”的虾有明显差别。“味道也是一言难尽。收到的虾和广告视频中的、产品页面介绍的，完全是三样不同的东西。”
董小姐的遭遇并不少见，通过搜索“烤虾”、“虾”等，南都记者在多个短视频平台看到大量类似视频，多条评论直指商家“挂羊头卖狗肉”、“短斤少两”等，“视频中的大虾是三口一个，我收到的为啥是一口三个？”
农产品、海鲜、水果……这些生活中常见的商品在短视频平台“素人老铁”的推荐下，显得格外诱人。“种草”易，“拔草”的过程却常常不尽如人意。
在火山小视频上，一家拥有7.1万粉丝的水果商家发布多个视频推销芒果，宣称“香味浓郁”、“甜度高”，并附上商品链接。然而，点击链接跳转至其淘宝店后，却发现该店铺唯一在售商品“10斤39.9元的芒果”评分远低于淘宝店铺平均分。不少打差评的买家评论，他们是被火山等短视频平台“种草”而来，购买后却发现“现货与视频不符”、“不够10斤”、“放了好多天仍是硬挷挷的”、“酸得要命”。
货不对板尚且有“货”，一些更倒霉的消费者则在短视频“拔草”过程中白白付出金钱，一无所获。
日前，湖南长沙的张女士向南都记者报料，其刷短视频时看到新鲜的美早樱桃很动心，遂联系商家并添加微信。向商家微信转账100元购买樱桃后，张女士却发现自己被对方拉黑，打电话也无人接听。
湖北恩施的李小姐在另一短视频平台商家买樱桃时则遭遇了更深的套路——其告诉南都记者，在通过银行卡转账100元后，她被该商家告知“付款没有到账”要求重新支付，再次转账100元后，李小姐仍未收到樱桃，再次联系商家时才发现其短视频账号已注销，无法联系。
洗脑：保健品宣称治愈癌症，视频作者称发展下线可“日入过万”
“喝了10盒婕斯产品，40天后甲状腺结节恢复了”，“阿婆直肠癌中晚期，用美极客苹果干细胞，果然好转不用动手术啦”，“脑梗患者用了小分子肽痊愈”……多部委联合整治保健市场乱象以来，各平台对保健品广告监管趋紧，然而，南都记者近日调查发现，不少商家已转战美拍、微视等短视频平台，让“患者”现身说法，将各类保健品“疗效”宣传得神乎其神。
南都记者在微视平台看到，一位名为“细胞营养疗法**曹老师”的用户发布了大量宣传美极客产品治愈脑梗、脑瘫、直肠癌、宫颈癌、急性白血病、尿毒症等疾病的视频，其中一则视频内容甚至为一个婴儿正被喂服“小分子肽”的场景，用以宣称“我们的产品安全到孕妇婴儿都可以用”，“是癌症和慢性病的克星”。
一则视频内容为婴儿正被喂服“小分子肽”的场景。
除了发布短视频，“曹老师”更在其个人介绍页面宣称，“要在2019年底帮助30万人使用美极客产品，让100万个家庭远离疾病，帮助1万人日入万元。”
南都记者随后添加了“曹老师”微信，其介绍，只要购买美极客产品就能获得会员资格，之后老会员每次介绍新会员购买产品都能从中分得利润，“以购买一盒全球统一价500多元的肽分子产品为例，倘若成功介绍一位新会员购买，介绍人就可赚140多元，而介绍人的介绍人，也可获得48%的回扣。这就是躺着赚钱，懂吗？只需一部手机就可实现日入过万。”
然而，南都记者在中国裁判文书网搜索发现，多起组织领导传销活动案件背后都有美极客公司的身影，其已被法院定性为传销组织。
广东省佛山市中级人民法院去年6月做出的一份刑事裁定书显示，“美极客公司（又名迈捷普瑞生物科技公司）是2014年在新加坡注册成立的公司，总裁为王春峰，在中国大陆设有分公司。该公司系以推销‘低聚肽（Zelner）’和‘苹果干细胞（NATURINI）’等不符合食品安全标准、假冒伪劣商品为名，骗使社会不特定人员缴纳会费和购买商品的传销组织。”
在上述案件中，被告人曾小星因犯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并处罚金10万元。刑事裁定书显示，其在成为美极客公司会员后，直接及间接发展的下线会员人数为812人且层级在3级以上，获利10.5万余元。
美商婕斯的产品在多个短视频中频频出现。
无独有偶，不久前因组织上万名会员去瑞士旅游而引发热议的美商婕斯公司，在美拍、微视、火山小视频等短视频平台也相当活跃。其主打产品之一、宣称含有白藜芦醇的“沛泉菁华”果汁，在多个短视频中频频出现，宣称能“修复DNA”、“打通脑梗”、“治愈甲状腺瘤”、“延长寿命15~20岁”等。
造假：自制“大牌”化妆品视频仍存在，称与正品“一模一样”
红色液体倒入模具，插上塑料外管，脱模，一根口红就做好了。借助YSL、TF、Dior等奢侈品牌的外壳，这些“私人订制”的三无产品摇身一变，成为了真假难辨的“大牌”。
去年3月，南都曾推出调查报道《抖音快手成假货橱窗？》，揭露这两家短视频平台上存在大量自制假冒名牌化妆品及展示山寨奢侈品的短视频，视频作者通过留下微信、QQ号，将这些假冒产品出售牟利。甚至，部分疑似制假视频还获得了平台推荐。
该报道发布后引发热议，话题“抖音快手成假货橱窗”一度登上新浪微博热搜榜第一名。随后，抖音、快手相继回应南都称，对于涉嫌传播教授制假的视频及账号，将发现一起，处理封禁一起。
时隔一年多后，短视频平台“假货橱窗”的乱象有无改观？
近日，南都记者在多家短视频平台搜索“自制口红”、“口红私人订制”、“阿玛尼口红”等关键词发现，抖音、快手已屏蔽大部分相关关键词，但在美拍、微视、火山小视频等短视频平台，类似的自制化妆品视频仍广为流传，除生产资质和卫生状况存疑外，不少商家更公然出售山寨大牌口红，甚至明码标价，并称“再也不担心断货色号买不到”，“按照迪奥999正红1：1调色而成，98元一支”。
在美拍平台上，南都记者搜索“迪奥口红制作”即出现上百条搜索结果，不少商家在视频下所附的文案中明确指出，“纯手工自制口红，健康无铅”，且有大牌原标原管。
视频中推广的口红宣称和各种大牌同色。
南都记者注意到，一位名为“恋香**”、拥有近5.7万粉丝的美拍用户发布的一则自制口红视频已获得9826人点赞，其宣称“在家也能做口红啦！各种大牌同色，可以吃的口红”，并打上“YSL圣罗兰52”、“纪梵希小羊皮315”等标签，其视频中展示的自制口红亦使用香奈儿等奢侈品外壳。这一山寨行为亦引发部分网友留言质疑，该用户则回应称，使用大牌外壳是“按顾客指定要求定制”，“做的是大牌替代色，不是正品也不按正品的价格卖”。
南都记者在上述平台添加一位商家微信，称欲购买迪奥黑管999。该商家称其自制口红是“买了正品来调的”，“和迪奥999基本没有差别，外形看更是一模一样，仅售80元”，其还声称其自制口红是用可食用橄榄油、椰子油、色粉制作的，“使用起来会更放心。”
售假：假奢侈品包视频下附商品链接，可直接跳转至微店下单
“香奈儿包包，微信加我私聊”、“200入耐克卫冕冠军”、“Gucci背包、链条包现货秒杀”，南都记者调查发现，在美拍、微视等短视频平台上，从高街潮牌到一线奢侈品一应俱全，最新明星同款商品也“触屏可得”。
根据用户主页上留下的微信号，南都记者随机添加两位卖家微信询价，正品原价为五位数的“LV”新款包只需270元还送礼盒包装，正品原价四位数的“香奈儿”T恤179元即可到手，甚至在秒杀活动时，260元可买到3个“大牌”包，均宣称“外贸原单”、“原厂制作”。
一名卖家向南都记者坦言，自己卖的是高仿，但“细节做得和原版一样，我卖的这价格，一般别人同款都没有那么便宜！”
南都记者实测发现，在不同短视频平台搜索奢侈品牌关键词，得到的结果大不相同。比如，同样搜索“香奈儿”，快手显示“没有找到内容”，抖音出现的首条结果为“网红”李佳琦的香奈儿口红试色，其他内容多为“人生第一个香奈儿”、 “开箱视频”等，而微视出现的第二条结果即为题为“香奈儿190元”的手表展示视频，美拍亦出现多条诸如“小香woc发财包，￥198配礼盒”等明码标价的商品展示视频。
此外，南都记者调查发现，与其他短视频商家留下微信号，转移至微信售卖的隐蔽方式不同，在美拍平台，部分贩卖假名牌包的短视频甚至公然提供“商品链接”，可直接跳转至微店。
南都记者在美拍搜索“邮差包”，出现一条由“iFashion**工作室”发布的短视频，展示YSL NIKI邮差包，“经典前翻盖真皮，简约大气款推荐！”文字介绍下给出“商品链接”，跳转后可直接进入该用户微店，其产品介绍中赫然写着“代购级原SAI**NT LAU**RENT经典前翻盖真皮邮差包”，“好东西低利润推荐”，该商品售价1690-1780元，不到正品的1/10，还可开通分期付款。南都记者注意到，其所在地显示为广州，目前已售出6个。
观点：短视频“种草”受多重法律监管，平台应对促销信息严格筛查
中国政法大学传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朱巍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表示，《广告法》已经将互联网广告列入监管范围，但目前对于短视频“种草”视频仍存在监管难问题。由于缺乏自媒体监管的先例，再加上部分短视频内容“转瞬即逝”，目前对此类平台的监管存在不易固定证据、技术上较难监控等问题。
对于短视频平台在“种草”视频中应承担的责任，朱巍表示，一般来说在视频里提供购物链接的平台，属于电商范畴，不仅适用于《广告法》，还受《电子商务法》的监管。所以，此类平台对“种草”视频应承担监管责任。而部分短视频平台上商家通过添加微信等私密方式销售商品的，根据《互联网广告管理暂行办法》规定，此类应属于提供网络服务的平台。对这类平台而言，承担的更多是“明知和应知”的责任。比如，对于侵权违法视频，平台绝不可提供技术支持、关键词推荐等提高人气的行为进行推广。
广东财经大学法学院副教授姚志伟则对南都记者表示，现有短视频平台“种草”仍存在消费者维权难的问题，尤其是通过在相关平台添加微信的方式实现交易，“微信的内容具有私密性，市场监管部门取证也非常麻烦。再加上交易不在短视频平台上，相关平台很难对该交易内容进行干预。”
事实上，短视频“种草”乱象已引发市场监管部门的关注。6月14日，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广告监督管理司在其官网“司局动态-工作动态”栏目发布《短视频广告监管引热议》一文，其中汇集了多位地方市场监管干部的观点。
比如，浙江省温岭市市场监管局谢慷慨、林小雪指出，商家通过短视频平台推销商品，并附带销售链接，应适用《广告法》规制，商家为广告主，平台为广告发布者。同时，商家与平台还应受《电子商务法》《产品质量法》等法律法规制约。出现消费纠纷时，监管部门可根据《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处理。
山东省沂源县市场监管局宋志浩则指出，短视频平台每天发布海量视频，大量广告信息混杂其中，单纯依靠监测很难监管到位。“最有效的方式是督促平台加强自律，认真履行法律规定的义务。例如，严格审查入驻者资质，制定科学的交易规则，对可能发生的风险设置预案，避免消费者人身、财产遭受侵害。平台应运用已有技术手段，对入驻者发布的广告或促销信息严格筛查，过滤屏蔽虚假广告，维护正常交易秩序。”
采写：南都记者 刘苗 实习生 朱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