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1962年第一次访问美国,那是在二战结束后没多久。欧洲的经济正处于半崩溃的状态,英国的实力在下降而中国还未振兴,美国成了占据支配地位的强国。
我当时遇到的美国人充满自信,英国人已经将掌握世界权力的重任移交给他们。两个国家都是英语系国家,所以移交过程相当顺利,没有多大的争执,也没有多大的裂痕。
英国明白它大势已去。美国出手将它从德国威胁中救出,它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就是失去帝国和土地,它在美国的所有资产和土地不是交出去,就是变卖了以购买二手军舰去守卫它物资补给须途经的大西洋。
因此英国意识到本身已式微这个事实,也没去挑战美国至高无上的地位。
现在的差别是,美国绝不会如此轻易接受中国也登上至高无上的地位。不过,美国看得出崛起中的中国,是一个很难围堵的潜在对手。
到2035年,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将超越美国,而且其军事力量也足以防止美国称霸西太平洋。
这将是一个非常显著的变化。德国当年在欧洲发动战争以挑战世界秩序时,英国连同美国阻挡了它进一步前进。然而,即使在日本的帮助下,美国这次是否能同样阻拦中国崛起?我不能肯定。
日本人不会想与中国交恶,从此成为它的死敌。如果我是日本人,看到我1亿3000万人民就住在13亿中国人旁边,我会问自己:“我为什么要与它为敌?”
而且,中国欢迎日本和韩国商人到中国进行大规模投资,在经济上以廉价的生产要素和巨大市场吸引他们。美国可能还不必如此妥协,与中国“共生共荣”。
即使日韩在经济上依靠中国,它们也会想要维持与美国的安全关系。中美关系将是21世纪最重要的双边关系,两大巨头之间的和平与合作将给亚洲带来稳定。
由于两国都拥有核武器,交战的可能性非常小。因为一旦开始有了冲突,无论在哪个层面,冲突都可能升级,而处于下风的一方为了将损失降至最低,最终必将诉诸核武器,这将是末日的前兆。
所以即使是很小的冲突,双方都必须竭尽所能加以避免。
美国不会停止改善其军事技术,与此同时它应尽量鼓励和帮助中国融入国际社会,并在形塑国际秩序中发挥作用。这样,中国才会认为接受它作为全球公民的义务是值得的。
在处于支配地位初期,美国人的行事作风倾向于不客气,甚至是傲慢。英国经营帝国两百多年,结果发展出一套老练、优雅的统治风格。
一名曾为英国人办事的印度公务员对我说过,200名英国军官就能控制2亿印度人,这太不可思议了。那是帝国的巅峰状态。
美国是在二战后成为超级强国的,拥有支配地位的时间并不长,所以在捍卫这个刚刚得到的地位时,仍显得自负。
在某种程度上,这种自负所带来的结果,是持续渗透美国外交政策的说教精神。在“9·11”之后,美国十分不明智地进入阿富汗并试图建立一个国家,却忽略了它过去三四十年都不是一个国家的事实。
自阿富汗末代国王穆罕默德·查希尔在1973年被推翻后,这个地方一直处于部落不停交战、难对付的状态,没有和平。你要怎么去把这些碎片拼凑起来?这是不可能的。
即使“9·11”有多么恐怖,美国出兵阿富汗还是一个错误。如果是我,我会对阿富汗大肆轰炸,直到它不能再成为恐怖分子的庇护所。
可是派兵进入阿富汗,你要怎么在不损失生命和威信的情况下将士兵撤离?
奥巴马总统提出了在2014年年底前将部队撤出阿富汗的想法。他应尽快撤兵,因为阿富汗的问题永远无望解决。
美国总统乔治·W·布什出于一片善意出兵伊拉克。萨达姆是一个不理性的独裁者,他的所作所为破坏了区域乃至世界的稳定。
美国有充分的理由去除掉他。但是,当美国宣布希望将伊拉克民主化时,我倒吸了一口气,那是多么傲慢自大的想法。
我心想:“即使追溯到《五月花号公约》的年代,美国也不过只有400年历史,它想去改变一个拥有4000年历史的古老社会?”
布什被新保守派所提出的“民主的伊拉克是中东和平的关键”这一说法说服后,执行了出兵计划。
日军在二战占领新加坡期间,他们俘掳士兵却让警察和管理者继续执行职务,因为他们知道需要这些人的帮助来治理这个地方。他们也没有罢免英国籍水电和煤气首长的职务。
美国希望在伊拉克重新建立一个政府,并将这个古老的民族民主化。前者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后者是根本不可能。
在这方面,中国的外交政策方针更为明智。他们不认为改变别人的制度关他们的事。制度怎么样,他们就怎么样去应对,并尽量从中获取好处,而不把自己套牢。
美国人的问题是,他们带着相信自己有能力改变制度的想法介入,结果是一次又一次证明他们错了,他们没有改变世界。
他们可能可以改变斐济、瓦努阿图这些新兴且文明未深的社会,并且可以通过如基督教来征服它们。但是他们可以改变中国或印度吗?它们可是本身有古老传统的国家。
(本文摘自《李光耀观天下》,北京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