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知识分子
作者:刘钝
《南蛮人渡来图》的“南蛮”首领与传教士们
导 读✚●
○近代西方文化进入日本与中国的时间和方式相差不多,早期的境遇也大同小异,中国的皇帝和知识分子称西方人为“远夷”的时候,日本人则称其为“南蛮”。分叉路出现在19世纪中叶,美国海军准将佩里(Matthew Perry,1794-1858)率领炮舰冲进江户湾(即东京湾),货真价实的“黑船”击溃了旧传统与旧制度,日本的门户完全打开,中日两国的近代化进程就此呈现非常不一样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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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蛮”本是中国古代中原地区对南方少数民族歧视性的称谓,在日本战国时代晚期的16世纪,则专指葡萄牙或西班牙人,相当于明代中国人所称的“佛郎机人”。当时日本人的地理概念相当模糊,只知道这些人多从南亚、东南亚或南海泛舟而来,故称之为“南蛮”(Nanban)。他们乘坐的大帆船,则被称为“南蛮船”。16、17世纪日本的绘画中,有许多关于“南蛮船”的描绘,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狩野内膳(1570-1616)绘制的“南蛮屏风”画了。在介绍这幅涉及东西方交流的名作之前,让我们先从日本人最早见到的“南蛮”说起。01
种子岛“铁炮”
1543年,也就是哥白尼的《天球运行论》与维萨留斯的《人体构造》同时出现的那一年,一艘从暹罗(泰国)经澳门驶往舟山群岛一带的武装走私船遭遇台风,漂流到日本九州以南大隅群岛中的种子岛(现属鹿儿岛县管辖)上。船长是一个自称五峰先生的“大明儒生”,真名是王直或汪直,安徽歙县人,生年不详。他如果生在一个开明外向的社会,很可能成为一位跨国商贸集团的老总,或者扬威海外的民族英雄,可惜际逢明朝禁海的时代,只能当个海盗集团的老大,最终于1559年被官府捕杀。话说当年船上有近百名船员,都是被明朝官民称为倭寇的法外之徒,船上还有几个葡萄牙人,他们的相貌穿着与东方人完全不同,语言也不通,被当地人目为奇观。其中两个为首的葡萄牙人手里总是拿着件二三尺长的铁管,沉甸甸的,装填上火药,以火绳引燃,一阵浓烟一声巨响之后,管中的铅弹即可飞出打击远方目标。
种子岛的领主惠时是日本战国时代岛津氏的家臣,其子时尧(1528-1579)当年只有15岁,闻讯后立即率领数十叶小舟找到这艘海盗船。他对船上两位“蛮种”手中的家什十分感兴趣,不但出重金购买了“铁炮”,而且学会了如何瞄准、发射与制备火药,又着岛上数名铁匠仿制,都没有成功。翌年又有“蛮种贾胡”来岛,遂请著名工匠八板金兵卫拜师学艺,“渐经时月,知其巷而藏之,于是岁余而新制数十之铁炮,然后制造。”当时日本正处于群雄割据的战国时代,各地领主、大名闻风而动,不久“种子岛铳”(Tanegashima gun)就传遍日本各地,种子岛也名声大振。
若干年后(1606年),时尧之子久时请临济宗僧人南浦文之(1555-1620)著《铁炮记》以志其事,文称:
贾胡之长有二人,一曰牟良叔舎,一曰喜利志多侘孟太,手携一物,长二三尺。其为体也,中通外直,而以重为质;其中虽常通,其底要密塞。其傍有一穴,通火之路也。形象无物之可比伦也。其为用也,入妙药于其中,添以小团铅,先置一小白于岸畔,亲手一物,修其身、眇其目,而自其一穴放火,则莫不立中矣。其发也,如掣电之光;其鸣也,如惊雷之轰,闻者莫不掩其耳矣。置一小白者,如射者之栖鹄于俟中之比也。此物一发,而银山可摧、铁壁可穿也。奸宄之为仇、于人之国者,触之,则立丧其魄。
所谓“铁炮”,就是火绳枪,15世纪中叶首先为哈布斯堡王朝的军队使用,16世纪西欧诸国已普遍装备。使用时先从枪口倒入火药,再用长条细棍将弹丸从枪口塞入枪膛,发射前打开位于枪膛一侧的火盖(保险装置)并连接火绳,瞄准之后扣下扳机即可引爆火药。火绳枪手身上挂满弹药和一根火绳,战斗期间火绳需保持燃烧状态。
火器与军事革命
在谈到技术与发明对社会的影响时,马克思说“火药把骑士的城堡炸得粉碎”,验之于热兵器在欧洲的流行颇有道理。伴随着火绳枪的发展,人类间的战争从冷兵器时代真正进到热兵器时代。荷兰的毛里茨亲王(Maurits van Nassau,1567-1625)在尼德兰战争期间对军事改革做出过重大贡献,他把火绳枪手从装弹到射击的过程分解成42个单一的连续动作,还为每个动作规定了发令词,训练士兵按照这种机械化的程式战斗。图5是毛里茨率领的荷兰联省军队的战斗队列:方阵中间的长矛兵专门对付敌方骑士的冲锋,两翼分布着排成若干列的火绳枪手,轮番上前射击以保持火力不断。最终荷兰人战胜了强大的西班牙-奥地利系神圣罗马帝国而赢得独立。
相比于中国,日本的封建募兵制度更像中世纪的欧洲。在镰仓时代(1192-1333),战争由佩刀的武士进行,他们是职业军人,逐级向上效忠,直至大名和关白;跟随武士从事运输后勤和土木工程作业的人则被称为足轻,他们是普通农民,不能佩刀,战时手持木棍铁锄充当摇旗呐喊的角色,平时种田并向地主和武士纳粮。室町、战国时代(1333-1573),战争规模越来越大,武士披甲戴盔,有的还骑上战马,足轻也配备了弓箭直接参加战斗。到了惨烈动荡的安土桃山时代(1573-1603),一些实力雄厚的大名纷纷购买或制造火绳枪,传统的武士个人战法逐渐为冷热兵器结合的团体作战取代。各家军阀都组建了火绳枪队,“铁炮足轻”也应运而生,他们往往成为战争胜负的决定因素。日本俗语说“足轻杀死关白”,犹如象棋中的过河小卒顶大车,由于技术(或规则)的变化往昔的权势与地位全然失效。
1575年的长筱会战中,织田信长(1534—1582)的军队借助装备火绳枪的“铁炮队”,一举击溃对手武田家的强悍骑兵,以弱藩的身份称雄日本,为日后全境的统一奠定了基础。及至丰臣秀吉(1537—1598)登台,更是不惜重金购置“铁炮”,还曾借助与天主教有密切关系的大名,从澳门大量进口硝石和铅等与火绳枪有关的军需品。在两次入侵朝鲜的战争(1592-1593,1597-1598)中,丰臣都以信奉天主教的大名小西行长(1558-1600)为先锋,不仅允许他以十字旗为军旗,还容忍了其动员令中将朝鲜征服为“天主之国”的说辞。在攻占平壤的战役中,日本人的“铁炮队”显示了巨大威力。图7和图8出自另一位浮世绘大师歌川国芳(1798-1861)之手,表现日军“铁炮足轻”轮番射击和在雨中战斗的场面:前图中可见明显的引火绳,农民出身的士兵也穿上了轻便的甲衣并佩刀;后图主要表现足轻身披蓑衣防止火药受潮,特别注意火盖上还加上了防雨盒套。
传教士与丰臣秀吉
葡萄牙是第一个海上帝国,1494年通过教皇斡旋达成的德西利亚斯条约(Treaty of Tordesillas)获得东方“保教权”。沙勿略(Francis Xavier, 1506-1552)是耶稣会的创始人之一,1540年奉葡王若望三世(João III,1502-1557)派遣,以教皇使者名义前往亚洲,先后在印度的果阿(Goa)、新加坡、马六甲等地传教。1549年8月15日圣母升天节那天,沙勿略在一位日本朋友的导引下,携同另外两位耶稣会士抵达日本九州南部的鹿儿岛,成为第一位踏上日本国土的天主教传教士。图9为葡萄牙画家里贝罗(Avelar Rebelo,c.1600-1657)的作品,描绘1541年4月9日沙勿略启程东航前在里斯本向若望三世辞别的情景。
沙勿略在日本的继承人是范礼安(Alexander Valignano,1539-1606),作为罗马教宗任命的印度和远东地区的巡视员,他曾于1579-1583年、1590-1592年和1598-1603年三次访问日本,提倡采取“适应”(adaptation)策略传教,不与当地神道文化直接冲突,致力于培养日本神父。范礼安身材高大,外出时身边总是跟着一个非洲裔随从,引起当地人的极大好奇。在他的影响下,数位大名还有一些藩主、城主相继皈依了天主教,1582年前后日本已有近200所天主教堂,基督徒人数达到15万。在几十年的时间内,耶稣会控制的长崎从一个冷寂的小渔村发展成国际化的商贸港口。少数奉教大名为了自身利益或保护教区,还招募随船而来的西洋雇佣兵,并充任“铁炮队”的教官。
要说明的是,沙勿略、范礼安(以及后来前往中国的利玛窦、汤若望、南怀仁等人),虽然不是葡萄牙人,因为教皇“保教权”的规定,都属于“葡系”人马,也就是在葡国学习或研修、向葡王宣誓效忠、乘葡国海船出洋,以耶稣会士为主。然而不久,随着西班牙势力的崛起,德西利亚斯条约逐渐失去约束力,西班牙的船队也来到日本,方济会、道明会、奥斯丁会等修会的传教士接踵而至。他们多来自菲律宾和南海岛屿,同样被日本人视为“南蛮”。
织田信长对天主教的态度相当宽容,允许传教士在他的都所安土城(今日滋贺县近江八幡市)内设立教堂。1582年织田在本能寺之变中葬身火海,丰臣秀吉战胜诸多反叛者继承大位,成为日本摄政的关白。丰臣出身卑微,生父曾是某位藩主手下的足轻,本人身材短小其貌不扬,17岁那年成为织田信长的家仆,等级为“草履取”,意思大概是专为主人提鞋的低级佣人。由于服务周到,很快赢得主人欢心,不久擢升为步兵头目。在1570年的金崎之战中,丰臣秀吉挺身而出担任殿后,依靠几十支“铁炮”,成功掩护了织田大军逃离险境。
1587年7月24日,丰臣秀吉在筑前箱崎(今福冈市)下达“伴天连追放令”。“伴天连”是葡萄牙语神父(Padre)的日语(バテレン)汉字转音,“追放”就是驱逐的意思。他认定天主信仰为邪教,勒令所有西方传教士在20天内离开日本;然而考虑到“南蛮”贸易的实际利益,法令第四、五款严格区分了通商和传教,称“黑船”为通商而来另当别论,今后亦可进行长年之贸易等等。传教士们则以等候季风为由希望宽限到来年再离境,这一要求竟然被默许了,也未对基督徒实行大规模的迫害。各个修会仍在暗中传教布道,尤以方济各会士的活动最具挑战性。
又过了9年,即丰臣秀吉去世前不久的1596年底,一艘从马尼拉出发、原来要驶向墨西哥的西班牙大型商船,因遇风暴漂流到土佐藩的浦户(今属高知县),船上满载的高价货物被截留,丰臣秀吉冀图以此补充再次出征朝鲜的费用。另一个说法是:西班牙船长在与丰臣的部下交谈时,指着地图向后者炫耀西班牙帝国拥有的领土,当被问及如何得到这些土地时,船长说先派遣传教士使其民众成为天主教徒,然后里应外合征服该国。
1597年初,丰臣秀吉发布了更为严苛的禁教令,以防西班牙传教士与天主教徒的抗议与异动。京都执行长官奉命抓捕了26名天主教徒,后又带到教徒云集的长崎,于1597年2月5日处以残酷的极刑。26人中有4位西班牙籍传教士、1位墨西哥(当时称“新西班牙”)籍修士、1位葡萄牙籍修士,还有包括3名未成年人在内的20位日本信徒。目击者称他们都坚守信仰从容赴死,后来被罗马教廷封为“日本二十六圣人”。
图11是意大利画家弗朗切斯科·马菲(Francesco Maffei,1605-1660)的作品,要说明的是:26人中不都是方济各会传教士与信徒,其中有3人属于耶稣会。
狩野内膳的南蛮人渡来图
在浮世绘兴起以前,主宰和画的是土佐与狩野两大流派。狩野派的鼻祖狩野正信(1434-1530)供职于足利幕府,作品融合中国水墨画风格,他领导的画派兴盛于15世纪的室町时代,其子孙门徒相继成为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1543-1616)等权势家族的御用画师。这一画派多以血缘或婚姻关系为纽带传承发展,经过正式认定的优秀门徒也可改姓“狩野”。狩野内膳(1570-1616)就是这样一位画师,他的代表作包括大型屏风画《丰国祭礼图》(1604)、《南蛮人渡来图》(c.1600)等。前者是为丰臣秀吉去世7周年祭礼绘制的,后者则是描绘葡萄牙商船抵达长崎港以及所谓“南蛮”贸易的情况。1593年前后狩野内膳曾往长崎参观访问,对当地的环境有亲身的体验。
现已确认共有5件带有狩野内膳落款与印章的“南蛮屏风”,分别由日本的神户市立博物馆、旧川西家、文化厅(现寄藏于九州国立博物館)、葡萄牙里斯本的国立古代艺术馆以及一个美国私人收藏,其中最精致的当属神户市立博物馆收藏的那一对,左右两屏每屏六折,在覆盖着纸、金箔、丝绸、铜镀金的板面上以漆与蛋彩颜料混合制作,尺寸分别为178×366.4厘米和172.8×380.8厘米,板厚2厘米,下角可见“狩野内膳笔”款记和白文方壶印“内膳”。
南蛮船—卡拉克
画中的“南蛮船”都有三根桅杆,船身很高,船尾呈弧形翘起,右屏船首还可见一根巨大的斜桅。这是大航海时代西方最常见的卡拉克(Carrack)帆船。下图是葡萄牙收藏的“南蛮屏风”中的“南蛮船”,可以清楚看到斜桅上挂着三角帆,主桅和前桅上则是长方形的横帆。
1492年8月哥伦布首航美洲的旗舰《圣玛利亚》号就是一艘卡拉克帆船,其尺寸或吨位学界还有争议,估计排水量在100吨上下,连同哥伦布和船主在内共有乘员39人。图18是佛拉芒画家凡·埃特维尔(Andries van Eertvelt,1590-1652)根据想象绘制,画的是《圣玛利亚》号在加勒比海岛前泊锚的情况。实际上,该船于当年圣诞夜触礁沉没,哥伦布及上面的船员转移到同行的另外两艘船上才完成了航行任务。
天主教与异域风情
仔细观摩狩野内膳的屏风画,还可以获得许多涉及全球贸易和东西交流的有趣信息。“南蛮船”的桅杆上与桅杆之间的缆绳上,都有水手或比水手级别低的索环工,个个身手不凡,如同杂技演员一般。有些人肤色黝黑或呈深棕色,表明他们可能来自非洲、印度或马来半岛。在风力驱动的帆船航海时代,桅杆上的水手要根据船长或大副的指令升降和调整巨大的风帆,这是一项既艰苦又危险的工作。上面帕蒂尼尔作品中,也可以看到站在满风疾驶的帆顶操作的水手形象。
图20是左屏风左边两折的下部:可以看见一个骑着大象的“南蛮”,被几位深肤色的随从簇拥着。在他前面,几个仆人抬着一台轿椅,上面坐着一位白衣老者,有人认为是丰臣秀吉。其实这一猜测的可能性不大,丰臣出行的仪仗不会如此简朴,也从未用过“蛮种”仆役;如果是日本人而非“南蛮”,可能也就是个奉教的藩主。这一群人正经过一个看似富贵人家的前庭,门前可见男主人与他的儿子,妻子则在内室里面向外张望。
图22 《南蛮人渡来图》右屏(右半部下方)的“南蛮”首领与传教士们图23是此屏右上角的建筑,应该是一座天主教堂,屋脊上可见一个怪异的十字架,形状与著名的奉教大名小西行长家的族徽(图24)颇为相似。教堂内供奉着圣母的画像,教士正为信徒祷告,两名武士分别跪在堂内外,可能在等待受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