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人的基因
“对于热爱大自然的人来说,印尼苏门答腊是个天堂。”
一篇推荐网民去国外旅游度假的文章中这样写道。
这篇文章还以排比句式幽默而又略带夸张地形容说:
“阳光太多、海水太蓝、森林太密、花草太盛、时间太多、美女太艳、俊男太猛,这些太多的太多,构成了赤道线上苏门答腊岛的无限风情。”
1948年1月30日(农历腊月20日),春节即将来临,陈荣金就出生在这个像天堂一样美丽的苏门答腊岛上。此时,正是印度尼西亚的雨季,在他的苏北家乡,几乎每天下午或黄昏的时候,都会哗哗地下上一阵大雨,然后凉风吹来,云收雨散。夕阳西下,远处海天一色的地方,就渐渐升起了灿烂的晚霞。
苏门答腊乃是印尼第二大岛,岛上分为9个省份。陈荣金的故乡在苏北省丹戎巴莱一个叫Sungai Merbau的乡村里。从印尼版图上看,这是一个相当偏僻的地方,距离该省首府棉兰还有200公里,距离印尼首都雅加达就更远,至少2000公里以上。但此地离马来西亚首都吉隆坡却很近,如果由东北海岸登船,越过一湾窄窄的马六甲海峡,便会到达马国最大的港口巴生港,而从巴生港到吉隆坡只需45分钟的车程。
这苏北省面积7万多平方公里,土地广袤而肥沃,雨量充沛,物产丰富,是印尼最富庶的省份之一。
陈荣金的父亲陈成坠先生,是一位来自中国福建的华侨。
他的老家在福建的同安县马巷镇。
《同安县志》说:马巷濒临同安湾,与金门、厦门仅一水之隔,依山临海,百里平川,气候宜人,交通便利,共有居民8万余人。
因为陈氏家族的根在此地,所以有必要介绍一下同安以及闽南人的有关情况。
在福建,同安县历史悠久,早在1700年前,就已经成为县级建制,曾管辖过厦门、金门、澎湖等地,后来变成厦门市的一个区,属于典型的闽南古地。
在中国,任何一个古老的地方,总会出现一些历史名人,同安也是这样。暂且不讲这地方古代的名人,单说现代和当代与同安有关的大人物,就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他们中大多是在海外有影响的大咖。比如上世纪在南洋最杰出的华侨领袖陈嘉庚先生,新加坡前任总统王鼎昌,菲律宾前任女总统阿基诺夫人等,他们的祖籍都在闽南的同安。
那么,在人文经济方面,闽南还有什么特点呢?
第一,闽南是中国华侨最多的地方;
第二,全球华人富豪中,福建闽南人占的比例最大。
第三,闽南人自古以来就有强烈的商品意识,个个都爱做生意。
曾几何时,描述中国各地方人的性格特征的顺口溜很多,比如:“山东出响马,江南出才子,四川出神仙,绍兴出师爷”。但我查了很多数据,却很少有类似顺口溜说到福建人的特征。不过,到了清末民初,却有几句话形容说——“广东人革命,福建人出钱;湖南人打仗,浙江人做官。”这多少表达出了当时福建人在国人眼中的印象,那就是有钱。其实,福建人有钱的账,应该算到闽南人头上,从孙中山的反封建、蒋介石的局部抗日到毛泽东的国家建设,都不难看出福建闽南人,特别是海外闽南人,比如同安籍的陈嘉庚先生等人捐资出钱的影子。
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为什么福建闽南人会有钱呢?
因为闽南人的个性酷爱飘泊,是典型的东方吉普赛人,很大一部分人都生活在海外。据专家统计,时至今日,与闽南有渊源的海外华人,以及全世界说闽南方言的华人华侨就达1600万之多,占中国华侨华人总数的60%以上。
说起在海内外大行其道的闽南话,大学里学过汉语言文学的人都知道,它本是由中华民族最正宗的古代汉语演变而来。因此有一则未经证实的资料透露:1972年,美国发射的先驱者10号宇宙飞船,要在宇宙空间向外星人播出地球上60种最具有代表性的语言,其中选用的两种中国语言就是:代表现代汉语的普通话和代表古代汉语的闽南话。
有关闽南话的古老和妙处,在中国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
一位北京的国学大师到闽南考察,他知道闽南话保存了汉唐古韵,认定其声韵中必藏世事沧桑。果然,他问一闽南老者:“人”字用闽南话怎么念?老者捻须,答曰:“狼”,大师大惊失色,感叹这闽南话只一语便道破了人性中带有“狼气”的恶的一面。他又问老者:“恋爱”用闽南话怎么念?对方笑称:“乱爱”!大师沉吟片刻,连呼:妙!妙!再问: “死”怎么念?老者从容答道:“喜”。大师更加叹服:“闽南人真洒脱也!”
闽南大妈身穿盛装,头上戴着环形鲜花,准备参加一年一度的“妈祖巡香”民俗踩街活动。
闽南华侨多,华侨多富翁。作为中国第一大侨乡,全世界1600万闽南籍华侨所创造的财富,居然占全世界华人财富总量的80%以上。也就是说全世界海外华人的资产中,每10块钱里,就有8块钱是闽南人的。资料统计,这些海外闽南人中,个人资产超l亿美元的有数百名。所以,国人一提起福建人、闽南人,自然而然,首先想到了“钱”字。
福建闽南的古庙。
而陈荣金的老家同安,也是闽南有名的侨乡。
据厦门市同安区侨联网上公布的数字:同安市本地现有人口50余万,早年漂洋过海到世界各地谋生的同安人,以及他们的后代,总人数竟达100多万,是同安本地现有人口的两倍。
在同安和整个闽南地区,很早就流行这样一句话:不当老板,不算猛男。闽南本来就不适宜农耕,商人出海归来,常常带回大把大把的钞票,于是,“出海从商”就成了闽南人的最佳职业选择。
有一首闽南歌叫《爱拼才会赢》,在当地人人会唱,被他们自豪地称为闽南的“国歌”。“拼”和“赢”这两个字,十分贴切地刻画了闽南人那种敢闯敢冒险的精神。 从商人素质和商业精神的角度看,闽南人无疑是最优秀的一群。
本文主人公陈荣金,虽然出生成长在印尼,但他毕竟是闽南人的后代,身上注定具有闽南人善于经商的基因。如此说来,陈永金终生不甘平庸,做生意“爱拼才会赢”的老板意识,应该是他身为闽南人的天性所致。
妻子病故,3个孩子还很小,这是身为男主人的陈成对无法应付的困境。
让我们回过头来,说一说陈荣金的身世和他童年时代。
早在上个世纪之初,他的父亲陈成坠便跟随自己的一个叔叔告别闽南故土,坐船下了南洋。此时正值晚清末年,孙中山的民国政府尚未建立,父亲出生于1895年,1905年出国时只有10岁,推翻满清政权的辛亥革命还没有爆发,想必在南安老家,他头上还盘着一根那个朝代男人都有的辫子。
父亲他们一伙人在苏门答腊登陆,几经周折之后,在北部丹戎巴莱的乡下落了脚。
在印尼,闽南人被其它地区的华侨一律称为福建人,而同属于福建省的莆田、福州和福清等地的华侨,则分别被单独称为兴化人、福州人和福清人。几百年来,上述地域的华侨在印尼逐渐形成了各自的职业范围,经营项目各有不同,比如,经营金银珠宝行业的多数是福州人,经营布匹、纺织行业的多数是福清人,经营自行车和汽车零件的多数是兴化人。而大部分闽南籍的华侨来到印尼,多数从事土产或者食品、五金生意。久而久之,开土产店、五金店就成了福建(闽南)人的传统职业。
陈成坠也是如此,他初来乍到,小小年纪,只能先到同乡亲友的杂货店里当伙记,这是他学习经商的必由之路。
当陈成坠长到十八九岁,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他便在亲友的撮合帮助下,娶了本地一位名叫黄玉宇的华裔姑娘为妻,婚后10年,他们有了3个孩子,可是黄玉宇却不幸染病去世了。
妻子病故,3个孩子还很小,这是身为男主人的陈成对无法应付的困境。
所幸的是,黄玉宇有一个妹妹黄春花,天性善良,极富同情心,她不忍让姐姐留下的儿女受苦,便毅然来到姐姐家里照顾3个孩子。后来,黄春花在家人的支持下,也嫁给了老实能干的陈先生,成为孩子们的新妈妈。
让陈成坠更加满意的是,这第二个太太也像她的姐姐一样,端庄大方,性情温柔,非常贤惠。
陈成坠和黄春花结婚后,开始自主创业,夫妇俩也开了一间土产杂货店。他们的本钱慢慢积累,生意渐渐兴旺,后来发展成一家以批发为主兼做零售的土产公司,主要经营椰干、白糖、香料、咖啡豆等苏门答腊以及爪哇、加里曼丹各个岛上的土特产品,在当地乡下已有相当规模。
印尼乡村的节日景象。
日子像溪水一样淙淙流淌,二三十年光景很快过去。
那时候在乡下,华人家庭大多追求人丁兴旺,多子多福,一般人家有七八个、八九个兄弟姐妹是很普遍的现象。陈成坠原来有3个儿女,他和黄春花结为夫妇后又陆续生养了9个孩子,这样陈家就一共有6男6女12个孩子,黄春花很怀念早逝的姐姐,让自己的孩子尊称这个家已故的女主人为“大妈妈”。
1948年1月30日,当排行11的陈荣金出生时,他的3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都已成家,其中大哥的孩子比他这个当舅舅的还大好几岁。一年之后,父母又为陈荣金添了一个弟弟,这是陈家最后一个孩子,此时,父亲已经54岁了。
童年记忆:父亲和母亲
陈荣金出生的时候,正值亚洲各国风云激荡,纷争不断的年代,乃是一个灾祸频仍的乱世。
就在陈荣金出生的同一天:1948年1月30日,在南亚大国印度,一位世界级的伟人——圣雄甘地遇刺身亡,全人类为之悲伤叹息。
在他的祖籍国中国,国共两党数百万军队正展开决战,杀声震天,硝烟弥漫,全国经济已然崩溃,货币狂贬,物价飞涨,涨得极端离谱,简直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一位福建的华侨,这一年从印尼回老家探亲,旅途中,他在国内某大城市的一个饭馆里吃饭,华侨叫了一碗面,吃完了还没有吃饱,便高喊道:老板——再来一碗!老板就跑过来小声说:啊,先生,不好意思!要吃请再多加些钱吧。你刚才吃第一碗的时候,这面的价格已经又涨上去啦……
在印尼,由于曾经在此实行殖民统治长达360多年的荷兰人,不甘心印尼独立,并于1948年12月再次向发动军事进攻。双方频频交火,打打谈谈,反复拉锯,荷兰军队还一度攻陷了政府当时的首都日惹,总统苏加诺和副总统哈达双双遭到逮捕流放,后经联合国调停才被释放,最终于1950年8月15日正式成立了印尼共和国。
而北苏门答腊省,也是在陈荣金出生3个月之后),才结束行政混乱局面,被授予自治权,慢慢走向自治和稳定。
尽管外面的世界天下大乱,纷争不息,但陈荣金他们一家所在的乡下仍然显得相对平静。
他们居住的那个村子不大不小,中等规模,大约有两三百户人家,紧靠海边,村外还有一条小河流过,河面有木桥通过。很多小孩子在桥下游水戏闹,他们相互间比赛胆量大小的最喜欢的做法是,站在木桥上,哇哇叫着向下一跳,一个筋斗扎进河里。
此地盛产椰子,到处是椰林,几乎每个人家的房前屋后都长满了高大的椰树。
陈荣金一家当时所在的乡下,村子里大多数人家为印尼土著,华人很少,因此陈荣金和兄弟姐妹都是从两三岁时,便天天与本村印尼人的小孩一起玩耍,不仅个个说得一口纯正印尼话,还都熟练地掌握了北苏门答腊当地的土话 。
看到这里,中国的读者也许会问:这也值得一提么?既然在印尼出生长大的华人,说一口地道的印尼话难道不是很平常的事吗?
读者诸君有所不知,过去几十年以前,在苏北省首府棉兰以及印尼其它一些华人较为集中的城市里,华侨世代大多居住在唐人街上,相互之间通行闽南话或者客家话,小孩读书也是去华人办的学校,大家都比较少和印尼原住民来往,所以很多华人在印尼生活了好几代了,还是讲不好印尼话。直到现在,不少老一辈华人依然不能很流利地和印尼人交谈,并且也不认识印尼文,当然,1965年印尼“九三0事件”以后,华文被禁止,华校统统被查封,对于大部分只能去印尼文学校读书的年轻一代华裔来说,就不存在上述问题,可是他们又大多不会讲华语了。
让我们言归正传,再讲陈荣金儿时的故事。
1955年,陈荣金7岁,已经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然而还没到他报名入学的日子,他的家就发生了一件极为不幸的大事——父亲陈成坠老先生突然去世了。
在陈荣金的记忆中,父亲原本身体不错,生意不忙的时候,经常领着他们几个比较小的兄弟去河边游泳。他的家离海口(港口)很近,黄昏来临,父亲从公司回来了,有时会一手牵着最小的弟弟,一手牵着荣金去码头,看那些摇橹的渔船和船尾突突冒烟的小火轮回港,这是村子里每天最热闹的时刻。人们轻快地走动,相互间说说笑笑打着招呼,海风吹散了一天的疲劳,大家的心情都不知不觉变得愉快了许多。
父亲有时也会带他们几个去远处的海滩,比陈荣金大好几岁的姐姐会提一个小竹篮,孩子们一边玩,一边捡了一篮的扇贝回家。父亲总是很耐心地教他们选出几个特别漂亮的贝壳,留下来观赏,再将其余的贝肉挑出来,喂自家养的印尼番鸭。
在苏门答腊海边,贝类海产品比比皆是,但当地印尼人却很少吃这些东西。从记忆中回到现实的陈荣金笑着告诉笔者:“哇哈,没有想到啊!多年以后,我在澳洲请朋友吃海鲜,发现小时候我们用来喂鸭子的扇贝,已经变成餐馆里价格很贵很贵的大菜了。”
前面我们曾说过,陈荣金的父亲是一名土产公司的老板,当时,他的公司在小镇丹容巴来一带生意兴隆,算是规模最大的一家。
陈老先生事业有成,钱赚了很多。他在Sungai Merbau村里建了很大的房子,开了好几间店面,还有一个占地几十亩的大宅院,和陈荣金如今在雅加达的家一样,院子里也种着各类树木花草,环境相当不错。
他们一家人不但生活富足,衣食无忧,而且还买了一辆汽车,这在50年前的乡下,无疑非常令人羡慕。
那么,家境很好,一向又身体健康的陈成坠先生,才刚满60岁,为何就这么早匆匆过世了呢?
原来他在做生意的问题上吃了大亏。
陈老先生有一个合作伙伴,眼红他的财产,便处心积虑,通过种种手段算计他,骗了一大笔钱后扬长而去,这使他痛心疾首,不胜愤慨。本来,他的公司虽然因此损失严重,但还不至于元气大伤,业务还可以照常开展。可是陈成坠生平最不屑与这样的卑鄙之徒打交道,结果到头来仍然防不胜防被人暗算,他又气又恼,急火攻心,一气之下竟卧床病倒,耿耿于怀,心病难治,什么药也吃过了却不管用,眼看着病势沉重,终于撒手西去。
父亲如果能够豁达一点,他就不至于这样想不开。钱是身外之物,给人家吃掉了也不必钻牛角尖,只要自己坚强有信心,即使破产倒闭了照样可以东山再起,咸鱼翻身,何况父亲当时并没有破产。我长大后做生意也给人家骗过,而且骗得很惨,但我从父亲去世这件事上得出了结论,吃亏上当不可怕,关键我们自己的心理素质要过得硬,摔倒了还会爬起来。
说起父亲之死,陈荣金后来这样分析说。
父亲去世了,陈荣金的大哥二哥这时已经分出去了,定居在棉兰,父亲在乡下的公司便由第三个哥哥掌管。陈老先生健在时,性情温良的母亲专门料理家务,外面的生意不用她操心。如今丈夫过世了,她虽然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却很有主见,变得更加坚强。母亲那时还处在很有风韵的中年时代,但她决心守在这个家,不再结婚了。
在陈荣金心目里,和蔼可亲的妈妈,集善良、纯朴、自尊好强于一身,她习惯穿印尼的“纱笼”,头上梳了一个整齐的发髻,人很爱干净,说话轻声细语,做事井井有条,清清楚楚。
尽管几个已经成家立业的儿女都很孝顺,再三表示要负担母亲和陈荣金等几个小弟小妹的生活,可是母亲执意不肯。在她看来,结过婚的儿女各自拖家带口,作为妈妈,如果不能帮助子女,也坚决不用他们的钱,从而增加了他们的开支。她崇尚自立,现在,她要想办法自己找钱,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把几个幼小的孩子抚养成人。
陈荣金那时才刚满7岁,但他天生好强、不愿意求人的性格却和母亲一脉相承,他理解支持母亲,就稚声稚气地安慰妈妈说:“妈妈,我也能找钱,不用让哥哥负荷,我会爬树,可以把咱们家后院树上的红毛丹摘下来拿去卖!”
安葬了丈夫,擦干了眼泪,黄春花开始打理丈夫留下的一个店铺,这店铺卖土产杂货,同时也兼做咖啡店,经营早点小吃。这个乡下有钱人家的华裔太太,带着所有未成家的儿女,从此过起了没日没夜、辛勤操劳的日子。
他们一天的生活是这样开始的:
凌晨3点多,还是月明星稀之时,妈妈就起床了,她是全村起的最早的人。梳洗完毕,大约4点钟,妈妈再挨个把家里的几个孩子叫醒,十几岁的姐姐起来了,7岁的陈永金起来了,6岁的小弟弟也不例外。经营早点小吃的咖啡店清晨6点钟开门,一家人必须在两个小时内准备好顾客要吃的东西。
当地人早上喜欢吃什么呢?——主要是咖啡、炸香蕉和各种印尼糕。
木薯糕和千层糕,头一天下午就做好了,可是销量最多的炸香蕉一定要早晨现做现炸才好吃。于是,在妈妈指挥下,几个人各有分工,姐姐在屋外灶台下升火,负责把锅里的油烧热,妈妈亲自搅拌面糊,然后负责把香蕉炸好,陈永金和弟弟年纪小,就坐在小板凳上帮着把香蕉皮剥下来。
凌晨四五点,夜凉如水,正是人们最好睡觉的时候,陈荣金和弟弟毕竟才六七岁,起得那么早,当然困得慌,小哥俩坐在瓦斯气灯下,经常是一边剥香蕉,一边忍不住脑袋一晃一晃地打瞌睡。
陈荣金记得,有一次,趁大人不注意,弟弟也要去炸香蕉,炉灶在地上,锅支得很低,小弟走到油锅跟前,稍不留神身子一歪,竟然一屁股坐进了沸腾的油锅,幸亏妈妈眼急手快,一把将小弟拽开,才没有酿成大祸,但是小弟的身上仍然被烫出了一大片水泡。
“啊呀!妈妈心疼得直掉眼泪,弟弟也疼得哇哇大哭了好长时间。” 陈荣金皱着眉头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仍是唏嘘不已。
鉴于国人很少吃过炸香蕉,现在让我们介绍一下这种在印尼很流行的食品。
炸香蕉的做法,说来十分简单:将香蕉切成段,裹上米浆蛋糊,放在热油锅里炸至金黄即可捞出来。甜软的香蕉和酥脆的面皮咬在嘴里,口感很特别,味道好极了。可以想象,在陈永金当年生活的乡下,每天出海打渔、或到镇上做工的人,大清早来到他家的店里,花一点点钱,吃两块又酥又软的炸香蕉,再喝上一杯香喷喷的咖啡,真是莫大的享受。陈永金家的咖啡,是一种在木炭炉上煮的苏门答腊咖啡,它醇厚香浓,略带苦味,饮用它的人一般先嗅闻它飘出的香味,再小口品尝它的味道,在它面前,人们总会流露一种放松和陶醉的样子,有的人还会发出幸福的叹息。
如果再买几片清香甘醇的木薯糕或千层糕吃下去,嘿!那就一整天都会感觉爽得要命。
七点钟的时候,赤道线上的太阳刚刚升起,便明晃晃照得人们睁不开眼睛。清晨的凉爽倏然间就消失了踪影,一股灼人的热浪开始在静静的乡村里弥漫,来陈家小店吃早餐的人渐渐稀少了。
苏门答腊宁静的乡村。
忙碌了两三个小时的陈荣金此时还不能歇下来,他背起书包,又要匆匆走出家门,步行到村里的学堂去读书了。
印尼的中小学通常只上半天课,陈荣金放学回家,下午仍然有干不完的活。除了卖“雪条”之外,他还要帮着母亲磨第二天炸香蕉用的米浆。
然后,他还要喂鸭子,他家养了200多只番鸭,村子的河边有一个椰油加工厂,榨过油的椰渣可以用来做喂番鸭的饲料。原先,工人们都是把一筐筐的椰渣随便倒在河里,顺水漂走了事,陈永金看见了,觉得很可惜,小脑袋又想出一个主意 ,他让人驾一条小船摆在那里,请求榨油厂的工人直接把椰渣倒在船上,运回家来喂鸭子。家里人每天都能从鸭舍里捡很多鸭蛋,然后再拿到镇上的巴刹卖钱。后来椰渣越来越多,自己家喂养的鸭子吃不完,便转手卖给其它养鸭和养猪的人家做饲料。
就这样,陈荣金放了学,又马不停蹄一直奔忙到黄昏时分才回家吃饭。饭后,冲了凉,再做一会儿作业,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了,阵阵困意袭来,这个勤劳的孩子实在太累了,经常是来不及上床,就趴在桌子上进入了梦乡。妈妈来了,满怀怜爱地叹息一声,不让别人惊动他,而是轻轻地把他抱回到床上,黎明未到又将他唤醒。
日复一日,天天如此,妈妈和陈荣金姐弟几人虽然辛苦,但精神上却是充实而愉快的,心里洋溢着对未来生活的信心和希望。没有了父亲,也不靠哥哥的支持,他们照样能赚到钱,完全可以把日子扎扎实实地过下去。
“硬肩膀”少年
在中国很多地方,评论一个人有本领、有胆识,又敢于负责任时,往往会这样形容说:“此人肩膀硬,能扛事!”
在苏北老家的乡下,少年时代的陈荣金,很早便向家人展示出他有一副顶门立户的“硬肩膀”。
记不清是当地政府实行了一项什么政策,陈荣金他们村里的华文小学早在1958年就被关闭了。他在这个学校只读了几年书,家门口的华文小学关闭之后,他只好转学到镇上一所用英文教学的基督教会办的学校去读书。读了一年多,印尼政府于1959年11月18日颁布了一项“总统第10号法令”,该法令为保护本民族商业利益,鼓励乡下原住民自主经商,主要针对华侨,做出了外籍侨民不能在县以下的乡镇从事零售商业的规定,其目的在于使原住民避开华侨商家的竞争。
10号法令一经颁布,大批在乡下经商的华侨不得不迁移到陌生的城市,而更多的人则被迫回到中国,在华侨农场安家落户。陈荣金一家是印尼土生华人,具有法定的印尼公民权,因此可以继续留在丹戎巴莱的乡下经商。陈家所在的村里华人虽然不多,但也有一些他们熟悉华侨邻居洒泪而别,从此远走他乡去开辟另一条迷惘而又艰辛的谋生之路。乡下大批非印尼籍华商的被迫离去,不仅搞得人心慌慌,也使当地的商贸行业元气大伤,一片萧条。
这时到了1960年,陈荣金只有12岁,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可是他也感到心里很不好受,隐隐觉得既然乡下的店铺关闭了那么多,自己应该回村里做点生意。陈荣金此时已在那所教英文的基督教卫理公会学校读到了初中,他暂时不想读了,于是和妈妈商量后,决定先休学几年,回家专门帮助妈妈赚钱。
这时,在陈荣金家里,他的一个姐夫开办了一个小型榨油厂,椰子用来榨油之后每天都会剩下很多椰渣,陈永金就把这椰渣收集起来,晒干之后卖给人家做喂养家禽的饲料。
他一边回忆,一边用手比划着,向我们叙说当年劳动的过程:“姐夫的工厂有一些空地,地上有许多细砂,榨过油的椰渣含有一些水份,我就找来几十条麻袋,像这样一个挨一个铺在空地上,然后把椰渣摊在麻袋上面,有太阳的时候,两个小时就晒干了,我再把椰渣收到麻袋里放进仓库。”
除此之外,十二三岁的陈荣金还兼做另一种很不起眼的小生意:那时候的榨油机上都装有许多木制滚筒,滚筒外面需要插着一排排搅碎椰干用的铁钉。这滚筒上的铁钉很容易磨损。一个偶然的机会,陈永金发现报废的汽车外胎(帘子布)里有一种细细的钢丝,质量很好,他就开动脑筋,四处寻找报废的汽车轮胎,把嵌入帘子布里面的钢丝抽出来,再将钢丝一节一节剪断,然后,他就把这种用钢丝自制的铁钉卖给姐夫的工厂,也成批量地卖给别的油坊,额外又赚了一点小钱。
工作之余,有两种很有意思的爱好,使陈荣金非常入迷:
其一,酷爱看翻译成印尼文的中国武侠小说。那里面的英雄豪杰本领高强,行侠仗义,扶危济困,除暴安良,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每一段故事都那么引人入胜,令人荡气回肠。陈荣金只要找到或租来一本新书,不管干什么,都会如饥似渴地捧在眼前,非一口气看完才罢休。
“有时候在咖啡店,我一手洗杯子,另一只手还要翻看武侠小说,一不小心就打碎一只玻璃杯子。”
陈荣金后来分析自己的性格时说:这类武侠小说看多了,对我的性格影响很大,一种英雄主义不知不觉埋藏在心里,一定要像中国古代的武侠那样,做一个光明磊落、堂堂正正的好男儿。
其二,喜欢听苏加诺总统演讲,后来发展到喜欢看描写政治人物的书籍,并一度对政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时候,正是印尼独立之父苏加诺威望如日中天的年代,他是一个天才的演说家,经常在各地发表演讲,一口气可以持续三四个小时。苏加诺的知识非常广博,还有他的精神力量特别充沛,雄辩滔滔,气势磅礴。国父耀眼的套装和英俊的画像,以及在收音机里热情的演说充满每个偏僻的村庄,令亿万听众为之迷狂。苏加诺总统的超人魅力,也折服了丹戎巴来乡下的华裔少年陈荣金。那时候他家里有一台老式的像小木柜一样的电子管收音机,每逢电台播出苏加诺激情似火的声音,陈荣金都要激动不已坐在收音机旁认真倾听,生怕漏掉一句话。总统演讲过后,他甚至能把其中的内容大段大段地背诵下来。
对豪侠故事的迷恋和对伟人苏加诺的崇拜,带给少年陈荣金的不仅是百折不挠的勇气与激情,还有一种敢说敢干坦率直言的个性。他当时虽然年纪小,但是很早就想成为家里的顶梁柱,渴望为守寡的母亲分忧解难。几个哥哥都已娶了老婆。有时候哥哥和嫂嫂也会因家庭琐事而吵吵闹闹,让妈妈很不开心。陈荣金知道了,就马上挺身而出,毫不客气地训斥比他大很多的兄长,指责他们不懂事,又惹老妈生气。被弟弟骂了几次,哥哥嫂嫂就有些怕他,不大敢再当着妈妈的面吵架了。
当然,兄嫂们之所以对这个尚未成年的弟弟有几分敬畏,主要是因为陈荣金处处为母亲着想,肯负责任,小小年纪就很操心,替家里解决了不少实际问题。比如说,以前家里没有自来水,需要每天走一段路,到马路对面挑水喝。陈荣金后来要去棉兰读书了,担心母亲没人挑水生活不方便,就到附近一家工厂联系,恳请老板允许他们付一点钱把隔壁工厂的自来水接到自己家里。这次游说公关很成功, 对方为他的孝心所感动,欣然同意了他的请求,陈荣金便买来水管给全家装上了自来水。
1963年9月,英国和美国出于“在东南亚建立一个“反共堡垒”,阻止共产党及其扩张主义者的势头”的考虑,支持马来亚政府宣布成立了马来西亚联邦,它由沙捞越、沙巴、新加坡和北婆罗洲等组成。但此举却激怒了印尼开国总统苏加诺,苏加诺把马来西亚联邦的成立,看成是殖民主义的阴谋,他说:“我们正在被包围,我们不想在我们附近出现一个亲殖民主义的国家。”他公开呼吁“反对马来西亚”,并大张旗鼓地发起了“粉碎马来西亚”运动。苏加诺下令印尼政府与马来亚断绝了外交关系,而且派遣志愿军进入加里曼丹岛的北婆罗洲,这两个同文同种的兄弟国家闹翻脸了。
印马两国爆发冲突,地处两国边界海防前线的苏岛小镇丹戎巴来,也是空气紧张。马来西亚最有名的港口——巴生港,就在陈荣金家乡所在地丹戎巴来海港的的斜对面,中间只隔着一湾轮船穿梭的马六甲海峡。地利之便,使两个港口之间货物和人员一向往来密切,可此时两国政府翻脸了,印尼和马来西亚正常的贸易渠道也就中断了,过去可以公开做的生意,不得不转入地下方式进行。这期间,来自新加坡的走私润滑油开始大行其道,以致于一些军人也纷纷化装成平民,在前往敌国侦察搞点军事情报的同时,也不忘顺便做些商业上的交易。
战云密布之下,为丹戎巴莱海港附近胆大心细的居民提供了特殊的商机,所谓“富贵险中求”,大批商人奋不顾身地投入到走私润滑油的冒险行当中。
他们在月黑风高之夜驾船出海,偷偷运回成品润滑油,上岸后再卖给焦急等待的各路客户,这种生意利润很高,但是风险也很大,每次在海上,远远看到海军舰艇的探照灯扫过,他们就伏在甲板下面一动也不敢动,只留下掌舵的船老大,以渔民身份应付军方的盘问。
丹戎巴莱的渔港。
15岁的少年陈荣金跟着大人们一起,也曾亲身感受过这段惊险而刺激的日子,他为此满怀忐忑不安的兴奋却并不觉得恐惧。当时,丹戎巴来的乡下驻扎着几千名印尼政府军的官兵,大批军队在此要吃要喝要各种给养,爪哇岛上就来了许多商人专做这些军人的生意,发了大财。胆大心细的陈荣金,也趁此机会贩卖一些东西到军营,从中赚了不少钱,比炸香蕉卖椰干的生意好做多啦!
又过了两年,陈荣金在家乡再度经历了惊心动魄的岁月。这种经历与做生意无关,而是1965年9月30日至10月1日,印尼爆发了震惊世界的“九三0”事件。这一事件引发了印尼历史上最残酷的血腥大屠杀,并导致苏加诺总统的下台和苏哈托总统长达32年的独裁统治。
据不完全统计,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印尼约有50万人被捕,25万多人被杀。而国际媒体估计的数字要大得多,如英国《伦敦经济报》就披露说,死者达100万人。当时流经爪哇岛的一些河流中,水面上漂浮着许多尸体,河岸被血污浸染。
苏门答腊岛同样如此,丹戎巴莱乡镇也不能幸免,陈荣金就曾亲眼目睹过村庄附近的海边,经常出现那些惨遭斩首的人头,令人看罢为之胆寒。他回忆说:“那些日子,几乎没有人下海捕鱼了,一颗颗人头被丢入大海,不是人吃鱼,而是鱼吃人了。”
这期间印尼政局险恶,各地环境动荡,但身为老百姓还是要吃饭穿衣过日子。陈荣金沉默着,没有去读高中,他小心而积极地继续帮助家里做椰子油的生意,就是在家乡收购当地人手工榨的散装椰子油,重新用大桶包装后再卖出赚钱,这种生意一直做到1966年。
1967年,陈荣金决定去考高中,再度上学。他没有读完初中,怎么考得上高中呢?聪明而有毅力的他,就利用晚上的时间补习初中课程,结果顺利考上了镇上的印尼文中学。
少年陈荣金。
但是,在整个高一期间,他所在的学校教学情况却很不正常,中学生们都不上课了,天天忙着示威游行,就像当时中国学校的“红卫兵”那样狂热地搞起了政治活动。陈荣金感到在这里学不到什么东西,这时他已经是一位19岁小伙子了,不想这样混下去,他要为自己的前途负责,到了高中二,陈荣金要求哥哥把他送到200公里外的苏北省首府棉兰市,去读一所“货真价实”的高中。
1968年1月,陈荣金离开家乡前往棉兰。在丹戎巴来的乡村,他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母亲,这个性情平和,满怀慈爱但却意志坚韧的女人,抚养他成长,更留传给他自强不息的精神。
陈荣金是幸运的。在棉兰这个陌生的都市里,他将很快确立一种新的宗教信仰,为心灵找到了皈依的家园。循着上帝的指引,他还将遇见另一个在他一生中至关重要的女人——温婉贤淑的棉兰姑娘饶美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