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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工厂》折射中美贸易纠纷的内在困境

此文归属“吾球商业地理”新开辟“企业地理”栏目。

企业地理,探究公司成败背后的地理逻辑,及世界格局……

在去美国建厂之前,曹德旺亲身体验过中美两国之间在工业上的差距非常大的。

那个时候,他曾在福特汽车博物馆里,看到的最早的波音飞机就像蜻蜓一样,用板车的轮胎做起落架,然而,时间只过去几十年时间,一架波音飞机就可以坐几百人了,在芝加哥机场,飞机一架架起飞,时间间隔很短。

这也是吸引他前往美国投资建厂的一个主要原因。但是他接下来要遇见的是,中美之间的文化差异,比这种工业水平差异还要大。

在近日走红的一部纪录片《美国工厂》中,镜头就刻画了各种一筹莫展——将“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作为厂生格言的福耀,不知道该怎么让美国人去理解自己的价值观。

如果我们在中国呆久了,或者在富士康的内地流水线上待过一段时间,都会产生“领导说要干什么就干什么”的错觉。而且,说加班就要加班。

听话、勤劳、忍耐的中国人,撑起了中国作为“世界工厂”的荣耀,但是在美国,工人们不仅要赚钱,更要追求“人的价值”。

所以当福耀美国工厂的美国人到福耀总部考察,看着工人们没有护目镜,也没有防割手套,就在一地碎玻璃上用手分拣不同的玻璃,由衷地发出了“fucking crazy”的惊叹。

曹德旺有时也很忧伤。福建商人大多很注重风水,所以他在考察工厂时,看到门的朝向似乎有点不吉利,就想改,美方主管却不理解,因为这会浪费很多钱。

但是曹德旺毕竟是老板,所以不理解也要执行,然后在执行中加深理解,哪怕美国人也得听从。

这些其实还是小事。摆在曹德旺面前的,还有一股更强悍的力量——那就是西方的工会。多年来,西方工会都是相对厂方的独立存在,且受法律保护,喜欢为工人出头,而且还经常跟厂方对着干。

就在工厂在美国竣工开业的典礼上,出席的俄亥俄州议员谢罗德布朗在一番热情洋溢的场面话之后,便话风一转,提起俄亥俄州引以为傲的工会传统,并提醒福耀重视这一传统。

曹德旺哪里能容忍这个。所以一听就头大。在会后接受记者采访时,他表现得很斩钉截铁,如果工会进来,他就关门不做了。

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气话,还是故意以退为进,但不管如何,曹德旺可以严词拒绝工会,却绝对不会选择拒绝美国。

在2014年于俄亥俄州的代顿地区正式投资建厂时,福耀玻璃已经位列全球前列了。这个1983年由曹德旺在老家福清承包的乡镇小厂,亏损多年,但在他的手上就像重新焕发了青春。

这跟曹德旺抓住了改革开放之后汽车消费市场急速扩大有关,从专门生产水表玻璃转行生产汽车玻璃,而且,几十年来,就专注于汽车玻璃。结果,成就了人生的一段传奇。

也正是在这一年,曹德旺买下了美国PPG公司旗下的芒山工厂。同样,也就是这家工厂,被自家工会追着屁股打了五年的官司。因为金融危机的缘故,工厂答应给工人每小时工加2美元的待遇,未能兑现。工会不干了。结果打来打去,工厂也烦了,把自己以5600万美元的身价就卖给了曹德旺。

毕竟,这是从别人手上买下来的,不同于日后自己建厂,曹德旺没敢太过分,还是保留了工会,并同意以后多给两块钱。

说起来,这是中国企业的荣耀,以前哪里见过中国企业跑到国外,尤其是西方建厂的,都是别人在中国土地上耀武扬威的份儿。即使有几家中国车企“出海镀金”,也顶多是在中亚以及乌克兰啥的。

但是,有了李嘉诚在内地撤资逃跑的风闻在前,曹德旺安稳住了前线,却又冷不丁后院起火——社会上有人质疑,他是不是也在跑路?!

这种事儿曹德旺大概做不出来。因为他的根就在中国,而且从小受到教育,就是中国传统的启蒙教育。小时候,他问自己的父亲,“我要怎样才能成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父亲说,“当你把所有组出来的‘心’都做到之后,你就会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了。”这些“心”,包括决心、恒心、耐心、苦心、爱心和热心……

多年后,曹德旺参加撒贝宁主持的《开讲啦》时便坦诚,直到现在他还时常还要问一问自己:做到了哪些“心”,没有做到哪些“心”,还有哪些“心”可以做得更好?

更让人敬重的是,从1983年第一次捐款以来,曹德旺在慈善方面累计捐赠已经超过110亿。这大多是在背地里完成的,绝不像陈光标们那样拿慈善作秀,范冰冰们那样靠慈善来洗白自己。

《南方人物周刊》对曹德旺曾有过封面报道,称其为《真正的首善》。

真正的首善不会逃跑,他只会进军。

说起来,曹德旺的老家福清,多年来就有着“向外走”的传统。

这是和晋江同为福建最为发达的两个县级市,面积不小,但貌不惊人地窝在福州的东南一角。由于沿海,大多是土地贫瘠的盐碱地,加上自古缺水,所以在旧社会催生了无数“下南洋”的老一辈。

他们跑到新加坡,就和福州、兴化(即今日莆田)人一起在交通运输行业中独占鳌头,而且垄断了那时候的脚踏车行、三轮车行。

在这里,你几乎可以找到来自福清的风味小吃,譬如福清光饼、海蛎饼——只不过当地喜欢将它称作蚝饼;

他们也下东洋。今天日本的长崎新地中华街,居住在那里的第一代华侨,绝大多数来自福清;

他们当然也去西洋。在加拿大,他们几乎垄断了多伦多、温哥华等地的华人超市……

这是一块把出国当成了本能的地方。当地很多人都不愿意留在家乡打工,因为那样总会有人说你“没本事”,相反,出国赚钱的孩子,总要被人高看一眼。

一位福清籍的作者在文章中写,从前,当地人管从海外归来的人称为“番客”,而现在,“番客”则成了“有钱人”的代名词——不管在国外是收废品还是刷盘子,回来的都是“番客”,该盖房子的盖房子,该讨媳妇的讨媳妇。

2018年8月,吾球君从平潭到福州,特地选择在福清逗留了一些时日。和内地的大多县城一样,你看不出它有多光鲜亮丽。但是,当你站在阳下街道溪头村的林文镜故居——三对排,就油然而生对这块土地的景仰之情。

这是一位8岁就随母亲离开老家下南洋的福清人,靠着自己的努力和对形势的把握,成为了南洋巨商,拥有世界上最大的水泥厂、面粉厂及专用码头,和矿山。但是在他心目中,"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不能置家乡贫穷落后于不顾,否则就是失职,就是人生的失败。"

1987年,也是福耀注册成立的当年,林文镜率东南亚工商考察团抵达福建,在目睹家乡的贫困面貌之后,年近六十的他放下了海外如日中天的事业,开始了20年如一日改变家乡命运的征程。

在这期间,他曾捐资数亿元改造村里的基础设施,并在村里建立了大陆第一个村级工业区——洪宽工业村;另外,在连续几个“五年计划”的基础上,他还催生了福清市江阴港。

1989年,林文镜又在中国福州创办了融侨集团。

林文镜的事迹显然也深深刻在了曹德旺的心目中。多年以来,曹德旺都尊称林文镜为“大哥”。大哥的榜样在前,小弟不敢不从。

尽管两者的人生路径并不尽相同,一个先国外后国内,一个先国内后国外,但殊途同归,都走出去过,或者正在走出去。在福清人面前,他永远看到的是外界那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

对曹德旺来说,去美国投资建厂,无疑也暗合这种内在的血脉冲动。但同时也得承认,这是他不可不为的现实。

建厂之前,曹德旺就已经将自己的产品打到了美国。1995年,福耀首次进军美国市场。但是,他很快就面临着众多水土不服的问题。

在近日一篇描述曹德旺一段尘封的美国往事的文章中便提到,那个时候,从中国运过去的玻璃经过拆包、重新包装再出售,几年下来反而亏损了1000多万美元,高昂的运输费用和人工费用,直接把中间的利润给吃没了。

好在后来曹德旺听从了建议,将以前的分销模式改为直销,将出口美国市场的产品从“异地零售”变为“异地批发”,市场最终起死回生,连续实现了3年30%以上的增长。

但是战术再怎么变化,也改变不了工厂距离市场太远的致命缺憾。随着福耀的发展,这种模式便有些跟不上趟。就近建厂成了必然的选择。

“作为一个车用浮法玻璃的大供应商,选择让自己这种汽车配套产品靠近全球最大整车生产基地和最大汽车消费市场、汽车文化生成地,本身是符合一定的市场规律的选择。”

时评家陶短房先生曾撰文对曹德旺去美国建厂加以肯定,在他看来,“‘拥抱’美国这个全球最活跃的融资基地,和市场机制最典型、市场竞争最激烈的‘产业制高点’,也是对自己和企业未来充满雄心和自信的表现。”

这里面也有通用的一份功劳。2010年以后,福耀成为美国通用全球最大的供应商,但是通用就指出,货从中国运来它们没意见,但如果遇上码头工人罢工,或者海啸地震、双边政府有什么矛盾,那你该怎么办?要是福耀不能保证供应的安全,那对双方都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冲着这个问题,它也要跟着通用进入美国。

如今看来,这步棋走得还算是有先见之明。在特朗普搅起中美贸易一片风雨之时,福耀已不担心自己和通用之间被棒打鸳鸯。

当然,这里还有一个现实的问题,是跟中国本土有关。此前在接受采访时,曹德旺曾经就指出,中国制造业的综合税负比美国高35%,(美国)土地基本不要钱,电价是中国的一半,天然气价格是中国的四分之一,中国较美国有优势的,只有劳动力。

然而,这种口无遮拦却又透着大实话的表达,最终还是被舆论冠以“曹德旺跑了”这样的标题,给带到沟里去了。

我们不得不承认,曹德旺“走出去”的想法,属于在商言商的范畴,本身没有什么错误。而且,它也吻合了全球化时代经济要素流动的必然趋势。

在纸媒上,吾球君看到了美国教授鲍德温所作的“三段论”——那就是全球化第一阶段是“商品跨界”,即一种商品在一国生产比在另一国便宜;接下来的第二阶段就是“工厂跨界”,即国际企业通过建立全球供应链,直接利用更廉价的劳动力。这是我们正在经历的阶段。

而即将到来的第三阶段则是“服务跨界”,数字化信息技术将使医生、律师、文员、销售员等职业远程工作,加上机器翻译、机器学习和帮助团队轻松协作的软件,意味着更伟大的“全球创新时代”来临。

全球化时代的跨界,无疑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而,曹德旺建厂的经历,其实也告诉人们,有时我们虽然距离拉近,几乎是迎面撞上,但事实上,在你我之间,还像竖有一堵无形的玻璃墙。

曹德旺也许没想到,自己玩了一辈子的玻璃,竟成了这个世界最为恰当的隐喻。

发生在《美国工厂》中的故事,并不是个案。在中国海外并购中,这些场景便屡见不鲜。

有这样一正一反两个故事,一个是上汽对韩国双龙的并购案。当年,上汽收购韩国的双龙汽车一度被视为中国企业走出去的标杆,而且,上汽并购双龙也被认为是在战略以及业务组合上比较契合的。

它希望通过这种跨国并购,尝试构筑全球经营体系,实现全球化战略。

所以,在2004年年底,上汽斥资约5亿美元,收购了经营状况岌岌可危的韩国双龙汽车48.92%的股权;2005年,通过证券市场交易,上汽增持双龙股份至51.33%,成为绝对控股的大股东。

真金白银扔了下去,上汽却没听到一声响。相反的是,各种嘈杂的抗议、交涉不停地传入耳朵。尽管韩国和中国同属于亚洲文化圈,但双方的认同感并不高,在这样的基础上去推进技术与品牌的融合,难度可想而知。

反过来说,上汽并购双龙最终失败,正是在于过分关注对方的技术,而忽略了人的因素。结果便是不能够有效地进行人力资源整合。

还有就是曹德旺所担心的工会势力。和美国相似,韩国工会势力也很是强大,动辄以罢工相要挟,要求分享管理层的利益。

汽车专家李安定对此就有些瞠目结舌:百余工会专职干部不参与生产劳动,还配有专车;管理层经营决策须经过工会许可;每年伴以罢工的劳资谈判,都给企业带来巨额损失。2006年的“玉碎”罢工,就造成当年亏损1960亿韩元。

所有的这一切,大概是源于自有的岛国文化,韩国人抱团成群,有强烈的民族自尊感,但也有其狭隘的弊端。

这些因素加上2008年的金融海啸,双龙最终被击沉,中国东家想救都有心无力。

当然,中国向海外进军,也并不全是这样的令人丧气。

除了曹德旺之外,像吉利便以小搏大,拿下伦敦出租车、收购澳大利亚的DSI,以及从福特手上,最终抱得了沃尔沃这个北欧美人归。

成功的关键,除了因势利导、中国市场的诱惑,以及上下齐心,更重要的在于,吉利面对不同的并购对象所表现出来的尊重。

同样是在并购沃尔沃的过程中,李书福曾遇到对方工会来访,但他并没有将其拒之门外,而是在并购后是否搬迁工厂、是否裁员等问题上坦诚以待,给对方吃下一颗定心丸。同时,他还邀请他们参加吉利的工厂,感受中国人的经营管理能力。

很快他又带着团队去了瑞典和比利时,先后拜访了所有工会领袖和相关政府部门。在交流期间,他还用了“I Love You”这三个英文词,表达了自己对对方的爱意。

更让人佩服是,尽管是吉利并购了沃尔沃,但在日常中,李书福依旧将这两位当成了平等对待的经济实体——吉利是吉利,沃尔沃是沃尔沃。换成最常见的做法,那就是我买了你,你就必须要听我的。

这种相互了解、相互尊重的做法,很容易让人想起中国的传统智慧:求同存异。

尽管对工会心存戒心,但曹德旺也在努力寻找与外籍员工的共处之道。

根据报道,福耀使用的手法,也是中国企业惯常的做法,就是打感情牌,比如说投入近一百万美元在美国工厂建造了一间近8000平方英尺的餐馆——这间餐馆将为福耀工人和本地公众提供正宗的中国菜以及环球美食;

又比如说定期搞一系列的员工见面会、员工答谢日,不是和员工一起分享食物,就是邀请他们的亲人朋友到田径场上和高管们一起参加活动。

这种典型的中式管理思维以及企业文化,正追随着中国企业的步伐,被铺向了海外。在接受世界审视的同时,也让西方更为了解中国。

尽管对其中的“效率至上”等内容未必习惯,但对大举进入世界的中国资本不得不妥协的美国制造业,也在努力做好准备,去迎接这场中式管理思维的嫁接,以及“文化输出”。

在《美国工厂》中,便发生了这样一则让号称“世界上最具战斗力的工会”的全美汽车工人联合会颜面大失的故事。

那就是在全员投票要不要接受工会入驻时,美国工厂的员工,居然选择与中国工厂一条战线,以868反对,444支持,近乎2比1的比率,否决了工会的介入。

今天的西方,也在认真反思,为了人的尊严和权力即便是牺牲效率也无所谓,但是效率真的是洪水猛兽吗?相反,对于中国企业家来说,他们在西方所遭遇的经历,也将加深他们对公平以及人的价值的认识。

这是一个竞合的时代,尝试理解,永远要好于对抗。事实上,《美国工厂》背后的金主——奥巴马表示拍摄的初衷,就是想通过讲述一个真实的好故事,“解除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恐惧,缓解人们的焦虑,那么就有助于增进彼此间的团结。”

在中美贸易纠纷频发、特朗普频繁挥动大棒的当下,这变得格外具有现实意义。某种意义上,这也是《美国工厂》在当下意外走火的深刻原因。

也正是在《美国工厂》中,一位干了两年半的员工罗伯因为操作电脑系统的动作太慢,被辞退了。但在离开之前,他还是对他的中国同事小王表示了感激,理由是小王教会了他生产玻璃,“我们是兄弟。”

只有当人心中的玻璃碎了,曹德旺的玻璃,才会造得更多。

造得更好。

采写 | 王千马(中国企业研究者,中国商业地理写作第一人。出版有小说《媒体这个圈》、《无所适从的荷尔蒙》,主编有《无法独活:致喂大的年轻人》、《不焦虑的青春》,近年来相继推出《重新发现上海1843-1949》、《海派再起》、《宁波帮:天下第一商帮如何搅动近代中国》、《盘活:中国民间金融百年风云》、《玩美:红星美凯龙30年独家商业智慧》以及《新制造时代:李书福与吉利、沃尔沃的超级制造》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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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大腰精

制作 | 粉红女佩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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