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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台湾人成为日本人——记那些在二战集中营中的台湾人

文 l 研之有物 独家授权

被遗忘的二战台湾史

电影《太阳帝国》里被关押在日军集中营的英美平民,或许是多数人对战争集中营的印象。 然而鲜少人知道,二战期间曾有数百位身处南洋的台湾人,因为被视为日本人,一夜间失去所有,集体送入集中营拘留。


马来半岛大逮捕 台湾人也成为牺牲者

1941年,二战下的欧洲战局正陷入紧绷胶着。 12月8日这天,战情骤变!日本突然发动闪电大突袭,挥兵珍珠港及东南亚的马来半岛、菲律宾等地,太平洋瞬息烟硝四起......

当时,东南亚是西方多国的殖民地,包含英国统治的缅甸、印度、马来半岛、新加坡,荷属东印度(今印尼),法国殖民地印度支那(今柬埔寨、越南、老挝),美国掌控的菲律宾。

为了防谍,交战双方皆立即展开拘留行动,大肆逮捕敌国人。

12月8日马来半岛大逮捕,当地日本人全被召去警察局,一时间炮火隆隆、风声鹤唳,没有人知道接下来的命运。 数日后,有些日本人被送往新山(Johor Bahru)监狱,有的被送往圣约翰岛,其中也包含不少南洋台湾人。

二战期间,交战双方都设置集中营扣留敌国人民。

二战期间,交战双方都设置集中营扣留敌国人民。 日军在中国、日本设置,关押英美平民;美国也扣押囚禁了约 11 万日裔美国人。 图中即为美国集中营内的日本学童,战后美国政府历经诉讼,道歉赔偿。



前进南洋的台湾人:工头、医师、演艺人员

战火来得突然,平民向来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

但当时为何有这么多台湾人身在缅甸、印尼、马来半岛? 日治时期,这些台湾人又为何要千里迢迢到南洋?

哪里有机会,就往哪里去!

如同今日,许多七、八年级生积极前进海外,南洋也是日治台湾人的梦想航道。 为了更好地待遇与发展,不少台湾人远赴新加坡、马来半岛,尤其以印尼最多。

在本岛,台湾人的地位远远不如日本人,但一到印尼,便能拥有与日本本国人相同的地位。 特别是甲午战争后,日本人与西方人平起平坐,台湾籍民(日治时期到中国、东南亚的台湾人之通称)待遇远胜当时的清人,吸引许多人到那里做起小行商,经营茶叶、农林特产、杂货贸易。

在新加坡与马来西亚,台湾人则大约分成三类。

  • 一类是受聘于日本矿业、橡胶业公司。 日本企业雇用大量华人苦力,需要通晓华语与日语的中间人,台湾人便脱颖而出担纲工头、小主管。
  • 第二类则是医学专门学校毕业者。 他们到南洋开业、从事医职,为当地华人看病。
  • 另一群台湾籍民很特殊:演艺人员。 由于19-20世纪南洋有大量华工,挣钱讨生活之余,也发展出庶民的娱乐生活,不少剧团、俳优、歌仔戏班因而趁势下南洋,四处行走表演。

大体来说,相较于从事苦力的华人劳工,南洋台湾人拥有更高的社会地位与生活水平。 有些人定居、有些人往返南国与台湾,根据台湾总督府的统计,虽然当时最大宗是前往中国,但也有约三千人居住南洋。

印度集中营里,目前可知的台湾职业多数是演艺人员,也有不少行商老板,部分医师、药商及日本企业工头领班。



亚细亚孤儿:台湾人? 日本人? 福建华人?

为着生活去打拼,台人的异乡求生路自然得步步为营。

身为“亚细亚的孤儿”,暧昧复杂的身分彷佛是台湾人宿命,而南洋又是国族多元之地,因此形成重重“屏蔽”。 若当地爆发排华冲突,日本身分是隐身的保护网;到了华侨势力区,台湾人则转而隐匿国籍,用福建华人身分交往、做生意。

然而当无情的战事一起,所有滤镜保护色全数失效,台湾人一律被标上日籍身份押入收容所。

这段二战史过去鲜少被挖掘,即便战后日本学者投入研究,他们也不太提及台湾人。 中研院研究员钟淑敏搜集史料、寻访当年集中营的当事人,包含被送到印度的新马台湾人、被送到澳洲的印尼台湾人,努力拼组这段消逝模糊的过去。

其中,有两份关键数据提供了重要线索。

  1. 日本三五公司技师小林博,以跟火柴头一样小的字,在暗夜中足足写成了 8 本笔记! 藉著原为牙医的日本人本间清的掩护协助,用齿模封住小册子,秘密带出集中营。 小林博制作的拘留者名册,记下名单、被捕处、在台湾居住地,成为研究集中营台湾人的关键史料。
  2. 另一份重要资料,则是1966年发行的报纸《インドワラ通信》,刊载了台、日被拘留者的投书回忆。



一夜落难,颠簸送往印度、澳洲集中营

监禁南洋日本人的集中营主要在两处。

马来半岛的日本与台湾人,被送到印度;

在印尼、婆罗洲等地者,则被跨洋带到更远的澳洲。

一夜之间,他们失去所有家产,惶惶然被押上不知开往何处的船,命运未卜。 多数人直到1946年中,才得以离开集中营。

路途上,士兵持枪监视,大批日籍俘虏被迫挤困在酷热船舱,超过3天没有任何食物,辗转送到印度德里留置。 在印度 Purana Qila 的帐篷集中营里,因为卫生差、没有干净用水,疟疾、赤痢、伤寒都是致命威胁,当地白日酷热、夜里降温,多数俘虏仓皇间被捕,缺少御寒衣物,不少体弱者最终支撑不住、魂断异乡。

两千多位俘虏中,包括182位在新马被逮捕的台湾人。

因为殖民地关系,这些台湾人被归入日本籍,不幸落难成为阶下囚。



曙光乍现:衣食无虞的自治社区

1943 年,苦难终于有了转机!

拘留者陆续被送到绿洲城市代沃里( Deoli),脱离粗陋的帐篷,迁入砖瓦房舍。 收容所内设有厨房、浴场、运动场,卫生与医疗设备完善,拘留者依照小家庭、大家族、单身女性、单身男性,井然有序地安排在不同舍区。

英属马来亚(包括现在的马来西亚与新加坡)被逮捕的日本与台湾人,最后统一送往印度,迁入代沃里的集中营。


除了限制外出自由,收容所生活几乎就像自治小社区。

每日,监管员早晚点名,其余时间可自行活动,例如种菜、裁缝,收容所不会强制劳动。 日日困守营内盼不到自由,拘留者便自行组织炊事班、园艺部,举办相扑大会、放电影、打网球,让监禁的生活不至于茫茫无望。

作息好克服,家乡口味却总教人难以割舍,俘虏学着用豆类配给品,改造成日本人习惯的味噌和豆腐;被关在澳洲的拘留者则更挑战,得从台菜、日式料理,改吃起牛肉与起司。 但无论如何,在战时能有充足的一日两餐,已算得上珍贵幸福。



集中营里的儿童:学习"成为日本人"

历经半个世纪,当年被监禁的台湾人大半凋零,多数受访者是童年随家人被送入,这也让钟淑敏采集到儿时视角的集中营回忆。

战后的西方电影、回忆录,常描述日军集中营受虐的悲惨际遇,相较于此,英军集中营大体相当人道,更像是现代化的监狱。 这些在收容所长大的受访者回忆,里头设有福利社、发送救济品;印度收容所每月发零用金,由日本政府出钱;澳洲集中营里甚至还提供邮购型录!

孩子们不懂纷乱时势,吃得饱、睡得暖、全家一起生活,好似没有太多战争创伤。 集中营宛如超大型防空洞,意外阻隔了外头的烽火冲突。

只是,盟军赢一局,日军攻一城,无人知道何时能终战,孩童教育成为另一道难题。 于是拘留者便在集中营内自组学校,手编教材、开办小学堂,自己的孩子自己教,

这段集中营的生活,却意外让台湾人学习成为真正的日本人。

移居南洋的第二、第三代,原本几乎没有接触过日本文化。 但身在印度集中营,这些孩子写日文、唱颂扬大和魂的校歌、遥拜皇居、过日本节庆,反倒经历了“皇民化”历程。

泥于里收容所第一国民学校,有8个学级,学生行事历完全与日本内地相同唱强调“忠君爱国”“大和魂”的校歌

图│峯一男画、东京外国语大学/21 世纪 COE プロ数据分析ラム「史资料ハブ地域文化研究拠点」编, 《峯一男作品集》,无页码。

收音机体操。 收容所内的学童每日7点15分打扫教室,7点半朝会,7点45分前是体操时间,之后上课到下午4点。

图│木村二郎编,《ス关税ッチが语る印度抑留记:1941.12.8-1946.5.19(印画纸集)》,无页码,图 131。



活过战乱,却丧命于自由来到之前

近5年的集中营看似平静无波、避开烽火,但难以预料的是,死神却在战争结束后现身。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远在印度集中营内的拘留者,并没有同步接收讯息。 尽管各国官员前来说明,许多日人仍拒绝相信,“这绝对是假新闻! ”他们怀疑广播、报纸的真实性,甚至大骂前来解释的日本大使是冒牌货。

在强烈两极的气氛下,分裂成“(日本)战胜组”与“(日本)战败组”,冲突不断。 部分战胜组开始暴力制裁“不相信国家者”、攻击守卫,情势越演越烈,结果引发了“二二六事件”── 印度政府下令朝集中营发炮射击,17 人不幸死亡。

走过战火岁月,却丧命于获取自由的前夕。 或许正是因为收容所看似远离战火,但他们仍活在充满不确定的恐惧,以及被迫与外界隔离的不安之中,最终酿成悲剧。



大历史中被翻弄的小人物

有人死于拘禁路途,有人不幸在集中营遇难,战后幸存的台湾人又落脚何方?

钟淑敏提到,一位受访者的家族经历余清芳事件后,深恶日本政权,远走印尼谋生,后来全家被送入澳洲集中营。 家族只让小孩读华文、英文,拒绝念日语课程。 战争结束,他们非常担心被送往日本,甚至拒绝遣返,最后被澳洲军人强架着上船,直到落地台湾才终于松口气。

这份仓皇恐惧,流露出大时代下台湾人的无奈。

二战后,台湾再度成为“国际孤儿”,不再归属日本,盟军也不承认国民政府立即有管辖权,多数台湾人被遣送回台湾。 然而,许多人早已在南洋落地生根好几代,却毫无选择自由,生生与当地亲人分离。 即便历经万难重返,努力经营的家园、产业也化为乌有。

台湾人的身分一直很尴尬,从来都不能自己选择。

长年研究二战台湾史的钟淑敏,感触良多。

台湾籍民看似摆荡日人与华人之间得利,实则不断被世界大局所翻弄。 正如同台湾自身,在频频更迭的政权统治下,身不由己被强权决定命运。

这也正是钟淑敏投入研究的初衷。 日治时期,台湾人的海外历史经常被忽略,一方面台湾人鲜少自我书写,留下的资料很少;更迭的政权好似也多了鸿沟禁忌,老人家避谈自己的故事,子孙也无从理解家族史。

然而没有人挖掘,回顾这段历史时,便缺少属于台湾视角的史观。

我们个人或家族的历史,都是台湾的历史,也是这个时代的一部分。

我希望透过研究填补那一段空白,

但我更期待,台湾人能发掘自己的历史。

只要你愿意记下、说出家族的故事,就能帮助往后填补失落的台湾记忆。

尽管史料难寻,

但追溯那些被忽略、遗忘的历史,

说出台湾人的故事,期望能填补更多台湾史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