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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累:中国书法VS日本书道,背后中日文化的“中庸”和“极致”

文/在艺APP用户 @徐累

【我看井上有一】

“井上有一展”前天在南艺美术馆开幕。他的书法解衣搏命,魂飞魄散,极具视觉冲击力。返观今日中国书坛,不仅英雄气短,甚至浑浑噩噩,对比之下,自然会有激进的声音冷嘲热讽。确实,今日中国书坛的市侩气非常严重,本应有的进取心涂上厚厚的猪油,蒙蔽了书法文化的历史责任感,骂一骂也对。

话又说回来,假设今日书坛习气没有这么混浊,品质没有这么低下,一切以常态运行,是不是我们的现代书法就能供出像井上有一这样绝对化的人物呢?

恐怕未必。重要的不是书家的勇气,书家的创造力,归根结底,我认为还是中日文化性格的差异。日本传统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根系的延伸,虽然如此,血型却是不同,好比一个是O型,另一是AB型,由内而外,导致行为方式的大相径庭。

日本是一个非常奇特的民族,说它是AB型人格,就是象征它的矛盾性,一体双头,相向而左,极为分裂。李光耀回忆录曾说道,当年日本战败投降,撤出的那天清晨,这支凶残的军队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排好整齐的队伍,打扫完新加坡的马路,再登舰撤离,让他极受震动。这颇能说明日本人的两面性,复杂得让人捉摸不透。文化表现也类似,许多方面,我们很容易看到日本精神中的自我对立:纪律与狂乱,玄寂与俗艳,微小与夸张,菊花与刀……诸头并置,如同钟摆,随便将重心投向任何一边,都很容易找到“极致”的例证。

“极致”本身已经令人惊讶,如果再踱上一层“仪式”感,就变成了“事件”。于是日本便成为一个满目充满“事件”的国家,就连“包装”、“便当”,都要弄成日常“小事件”。他们做大大小小的事,认真而努力,使的劲儿比正点略多一点,如此夸大其词,就变得煞有介事,完成得特别有“仪式”感。拿古物来说,同样一件宋式漆制香几,日本的就比中国的做得略膨涨一些;盆景也一样,比中国盆景夸张离奇;或者再看一看那些浮世绘春画,呵呵,不多说了,你懂的。

表情夸张的原因,可能还是源于自卑。毕竟日本文化,刚开始都是学来的,早先学中国,近代学西方,但日本却是一个砺志青年,暗下了超越的决心。所以,为了找到存在感,他们会做得彰显一点,以期让人侧目,引人惊叹。性格造就命运,许多方面,还真的就逆袭成了。

自书法传至扶桑,日本人真是追摹得好辛苦,但怎么去弄,都入不了我们所理解的“法”眼,三流的中国书家,到那里就鹤立鸡群,变成一流。南画及其书法,如针尖上的舞蹈,日本人难以企及到其中的高度和精妙,或许他们天生就不具备手感上的优势吧,这与他们的饮食不擅“烹”而擅“调”是一个道理。但是,只要借助工具,经由繁缛的物理过程,加上精益求精,日本人立刻优势大显,浮世绘版画就是一个例子。这样的过程,应该是边劳作边找到“仪式”感,像是的一种修行。

大概日本人也知道,有些山是永远也翻不过去的,所以干脆自立山头,一改“书法”为“书道”,不再依“法”行事,概念上绕了路,简化了难度,省却了很多麻烦,也自立了门户。

到了井上有一更是过犹不及。他不仅反“书法”,同时也反日本的“书道”,主张“1、将书法从技巧中解放出来,变成人的书法,能看见纯真心灵的书法;2、要把我们从一切束缚中解放出来,从“书法家”的束缚中解放人性;3、要对封建的书法界造反!”“书道”已然变轨,井上有一再次变轨,他实际上早已不是在二环上行驶,而是独唱“五环之歌”了,所以,以“书法”的原义去衡量他的作品,可能不太合适。

那么,井上有一的艺术应该怎么去归类呢?严格说来,他应该是五十年代“行动艺术”一个支流。这是当年风靡一时的国际潮流,纽约杰克逊· 波洛克、威廉· 德· 库宁,巴黎的弗兰兹· 克莱因、乔治·马修,都在画布施加强烈的动作因素。受之影响,日本“具体派”与“墨人会”也汇入潮流,前者有白发一雄,后者有井上有一。强烈的动作体验,突然成为艺术的内容,一下子激发了日本人长期蛰伏的另一面,极端的暴发力惊世骇俗,成为国际现代艺术的东亚成就。

在这一潮流中,是不是也有中国人的影子呢?其时,正在巴黎的赵无极、朱德群,受抽象表现主义感染,画面析出动感。而在行动绘画大本营的纽约,另有几位中国画家近朱近墨,比如丁雄泉和赵春翔,受到潮流的感染,他们有一个时期完全是抽象的喷礴。但是,文化性格使然,中国人并不像日本人那样,有破釜沉舟的决断,中庸精神使他们又回到某种法则之中,用吴冠中的话说,就是“风筝不断线”,断了,就没了存在的理由。这是中国艺术精神绵延的核心,也是中国人温柔敦厚的基因,我们的笔墨极致,只是张狂到像徐渭那样,点到为止。

井上有一原先是画家出身,做了一段抽象沷洒,最终还是回到文化的向心,有的放矢,他选择了文字。文字是有情感和情绪的象征意义的,这与欧美抽象动作派又形成内容上的不同,或者说是“反前卫”的。日本文化有意思的部分也在这里,他们学西洋诸术,并不是为了放弃本土文化。有些学得很彻底,终究你有的东西我也有,你就无法对冲。事实上,日本自己在外围筑起“欧化”的城墙,就是为了阻挡文化入侵,以保护传统核心不受损害。

井上有一是日本文化极为绝对的一个案例,每一次书写都是以死向生,像是墨迹的绝命书,充满着决别的仪式。这样的人物,作家中也不乏其人,且不说文字,以死法为例,三岛由纪夫切腹,太宰治几度觅死,都是轰轰烈烈,铿锵示人。对比中国文人,再大的苦难和抱屈,王国维或老舍,只是静静地投湖,不为人间的躁动再添任何涟漪。

如上,我个人还是更动容中国人“润物细无声”的道行,大音希声,欲哭无泪,有意境上的深重、高贵和绵延,但这也无妨在井上有一的墨迹中,偶向刀光剑影、快刀乱麻的愤意,一样地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