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叶曙明
我们四个光棍住在一起。陶平是主人,小郑、小赵和我都是他的“房客”。从读书时候起,我们几个就是最要好的同学。现在,又都找不到老婆,便更有同病相怜之感了。小郑是电机厂的供销员,见多识广,无论碰上谁都要用不屑的口吻说:“这种人我见多了。”如果他说没见过的,那情况准是很严重了。小赵是百货商店的出纳,他的特点是每说一件事,总要着重指出:“我有个朋友如何如何”,或者“我有个亲戚怎样怎样”。好像不是这样就显不出事情的确凿。而陶平呢,除了随时随地表现一下他的主人身分外,便别无所长了。
一天,我们酒醉饭饱,正在烟雾腾腾的房间里聊天。小赵大谈海员生活,这当然是因为他有个亲戚在新加坡跑远洋,他才知道这么多的趣闻逸事了。不料,他正说得眉飞色舞,外面却忽然乒乒乓乓一阵乱响。
“咦,怎么回事?”小郑惊讶地竖起耳朵。我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管它什么响,反正不是地震。听小赵讲嘛。”“对对,听我讲。”小赵迫不及待地把手往天上一划,正准备往下说,外面又轰隆一声巨响,好像什么沉重的东西倒了下来一样。接着听见楼下的一片骂声。陶平生气地说:“准又是楼上的孩子捣蛋。我这幢楼的孩子就爱招人骂。真没办法。”“我去赶走他们!”小赵自告奋勇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他飞快地跑回来报告说:“老头!喂!一个老头搬到隔壁住了。”“什么?老头?”陶平大为兴奋,跳起来追问:“他有女儿没有?”“不知道,”小赵说,“现在光看见他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小郑点了点我们的人数,搓手说:“不过,至少得有四个才够哩。”陶平一扬手说:“走,瞧瞧去!”
我们四个人推推揉揉,来到隔壁门口,往里一瞧,只见地板上堆着几件式样古老的樟木箱笼,上面的描金图案早已斑驳难辨,露出朽木的原色,旁边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桌椅板凳,却不见一人。
“喂,有人吗?”陶平大着嗓门喊了一声。这才从那堆破烂的缝里,冒出一张灰白浮肿的面孔。看上去约莫六十多岁。头发稀疏,肌肉松弛。酒糟鼻子下,龇着一排残缺不堪的牙齿。尤其令人惊讶的是那个脑袋,大如酒坛,而身体却又瘪又小,不知是怎么撑起那个晃晃悠悠的巨物的。我们先是愕然,继而大笑。不用说,凭他这表人材,也准跟我们一样,是条老光棍。
“阿伯,你是新搬来的吧。要我们帮忙吗?”陶平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揎拳捋袖,摆出一副老住家的架势,满以为老头会感激他一番,殊不料,老头竟连一点儿热情的反应都没有,只是惶惶然地瞅了我们一眼,低声说:“不用了。我一个人就成。”“家里没别人了吗?”陶平问。我差点又笑出声来,“没有。”老头一面回答,一面小心翼翼地缩回那堆破烂里。我们讨了个没趣,只好一个个搭讪着溜走了。
“妈的,是个怪人!”回到房间后,小郑忿忿地说,“我什么地方没去过,就没见过这种人。真是老而不死是为贼。”“可能刚才我们笑,把他惹恼了吧?”我说。“他怎么会没有亲戚呢?”小赵好奇地问,“这么老了,搬家连个帮手也没有。”“大概是给儿媳妇赶出来的吧。”我猜道。“嘿,”小郑刻薄地说,“你瞧他那副尊容,还亲戚呢!别说搬家,他的脑袋就够搬的了。”“行啦,行啦,”陶平忽然大声啐了一口,“他怎么样关你们什么事?狗捉老鼠!”
我们对这个老头的兴趣已经大大减低了,甚至有点讨厌。我们可不愿意有这么个肮脏、丑陋的孤老头住在隔壁,除非能有一点“银铃般的笑声”调剂一下。可是没有。隔壁静悄悄的。而且静得那么出奇。以致大家的心头都蒙上一种强烈的异物压迫感,好像隔壁住着个妖怪似的。那天晚上,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早早上床睡觉了。
从我们一看见老头开始,就有很明显的预感,觉得这老头将来准得干出许多离离奇奇的事情。果然,第二天便发生了一件怪事,使我们对老头的来历产生了大大的怀疑。
晚饭后,我们四个人围着桌子打扑克。正玩得兴高采烈,没想到那老头会登门拜访。而且来得那么突然,像影子似的悄没声儿。等我们发现他时,他已经带着一副怯生生的微笑站在桌子前了。这委实令人大吃一惊。
我们都不吱声,等着他开口。“各位师傅,”他憋了好大的劲才说出一句,“昨天光忙着搬家,没顾得上招呼各位,真对不起。”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没什么。”陶平懒洋洋地说,“你请坐吧。小郑,给阿伯冲杯茶。”“不客气,不客气。”他半边屁股沾在椅子上,连连摆手,“今后我们是邻居,来往的时候还多着咧。”我不禁“嗤”的一声笑了起来。他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说句话还扭扭怩怩,真是少见。
“是啊,让我们认识认识吧。”陶平把我们各位一一介绍。可老头却根本没听,全副注意力都投在杯里那几片飘飘忽忽的茶叶上了,脸上露出一丝如梦如幻的笑容。
“你叫什么?在哪里做事?喂!我问你叫什么,在哪里做事?你听见没有?”陶平发现他心不在焉,便提高声音问。“啊,啊,”老头打了个冷怔,连忙说,“我叫火根。以前在邮局当邮递员,退休好几年了。”说罢,双手在膝盖上擦来擦去以表示抱歉。停了一会儿,见没人作声,又说:“我没亲没戚。这个,连老婆也没有。晤,也没有孩子。唔,唔。”
“得了,得了,我们不想听你的家谱。”陶平叼上一根香烟说,“没老婆怕什么?我们也没老婆。今天我们算认识了。以后你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就来找我们吧。”小郑、小赵立即瞪起眼睛。连我看了都觉得难受。可老头不知是看不见呢,还是假装不知,反而连连点头说:“对,对。今天我来,一是想认识一下各位,二是想请你们帮个忙的。”“帮忙?帮什么忙?”陶平蓦地敛起笑容,连声音都变生硬了。老头也好像听出了味道不对,迟疑地说:“我看见你们各位都是喝茶的。我想求你们一件事,能不能把那个、那个,喝剩的茶叶渣给我?”
“什么?你要茶叶渣?”我们都呆住了。这可不是一般的小事。因为怪僻的要求总有隐秘的动机。
“我喜欢收集。唔,从年轻时就开始了。可我自己不喝茶。所以,所以……”老头不安地看着我们严峻的目光。“收集茶叶渣?怪事!你让我考虑考虑。”陶平做出严肃的表情,在我们中间踱了半天方步,才用郑重的口吻说,“好吧,我们可以给你。但是,声明一点,你拿去干什么,我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要你别给我们惹麻烦就行了。”
从那以后,老头每天傍晚七点正就来收茶叶渣。不论你在干什么,哪怕在救火也好,反正一到时辰,那个硕大无朋的脑袋就要在门口出现了。他从不正眼瞧人,而是乜斜着两道目光,在你身上溜来溜去,搅得你心神不宁。后来,我们都厌烦了。干脆在门口外设了一个盘子,把茶叶渣往那里一倒,由他自己去收,省得天天看见他探头探脑的样子。
不过,他拿茶叶渣干什么用,却成了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的话题。小赵认为,老头是个不寻常的人物,收集茶叶渣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一定有鬼。所谓年轻时就开始的爱好,不过是一种遁词。他也许是一个被外国收买的经济间谍。陶平否定了这种说法,他认为老头是个业余的科学家,他拿茶叶渣是想发现某种新元素。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哪有那么严重。我说:“你们猜的都不可能。我倒是听说用茶叶渣烤干做枕头很好。可能他用来做枕头吧?”“笑话!”陶平驳斥道,“从年轻时就开始收集,一直到老,为了做个枕头?我看你也不会相信。”
一直沉默不语的小郑忽然以拳击桌,大声说:“对了,我知道了!这老头准是卖假药的!这种人我见多了。什么茶叶渣、树仔头,都可以做药。拿到街上去卖,还说是祖传秘方喔。”“对,这还有些可能。”陶平赞同道。“到公安局告发他。”小赵说,“我有个朋友在七处一科工作。上次他告诉我,现在社会上很多这一类的人,卖假蛇药,卖假癣药,他们就抓了好几打。”
“不过,”我一心想替老头辩解几句,便慢腾騰地说,“不过,这也难怪他呀。一个人没亲没戚,退休了,生活困难,总得想些办法才行。卖假药固然不好,可我们也应该设身处地为他想一想嘛。”“唔,还是你忠厚。好吧,”陶平摆出长者风度说,“我们谁也不去管他,就装着看不见好了。”
就这样,我们多了个卖假药的邻居。自从弄清了他收集茶叶渣的用途以后,对他的兴趣也降到最低点了。我们四个光棍照旧吃饱饭,就打扑克,谈天说地。楼里的一切仍纷纷乱乱,一如既往。我们当然不能要求生活因为多了这么个无足轻重的老头便会有所改变。人们甚至连经过他房门时停下来瞧一眼的兴致都没有,这也是非常自然的。卖假药的老头好像也早就习惯了这种冷遇。每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很少露面。偶尔碰见我们,也只是尴尬地点点头,干笑一声,便匆匆溜了过去。然而,他也有快乐的时候,那就是摆弄他的茶叶渣。我常常看见他独自一人蹲在门口,非常细心地把烤干的茶叶渣扫进一个小篸里,脸上浮现出一种怡然自得、沉迷其中的笑意,我心里不禁纳闷,他活得有意思吗?
不过,人既然活着,就总得给自己找一个活着的理由。即使想当一个卖假药的人,也比什么都不想当好一点。谁都可以有自己的愿望,哪怕是小小的,甚至是可笑的愿望。比如像我们这些人,从未接触过异性,晚上睡觉前便爱胡思乱想,什么媚眼啦、令人陶醉的笑声啦、肉感的曲线啦。其实,这一切都是那么渺渺茫茫,有如空中楼阁一般。再比如隔壁的老头,一天到晚,辛辛苦苦去收集别人喝剩的茶叶渣,搞些什么“相传数代、专救急症、有起死回生之奇功,百发百中,远近征验”的“秘方”,他想干吗?无非想捞几个钱。人就是靠着这点贫乏的想象力,才觉得生活充满乐趣。
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悲的。
不久前的一天,我和小郑看完电影回家,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们刚上楼,忽地看见那老头缩头缩脑地朝我们走来,而且从他的迟疑、讨好的目光中,可以明白无误地看出,他是来找我们的。小郑轻轻扯了我一下,想装出一副什么也看不见的样子,一擦肩走过去。不料,那老头竟张开手把我们拦住了。
“你,你有什么事?”小郑沉下脸,不耐烦地问。“对不起,”老头露出内疚、惶惑的神情说,“对不起,耽搁二位的时间了。我想请你们帮点忙。”“帮什么忙,”小郑瞪起眼睛说,“你也不看看现在是几点了。你以为我们跟你一样,明天不用上班的吗?”老头一面畏缩地向后退去,一面结结巴巴地说.“好,好吧,那就以后再说吧。”我心中老大不忍,便说:“老伯,不要紧,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吧,能帮的我们当然会帮你。”
“谢,谢谢,”老头感激地瞅我一眼,又瞅瞅小郑,仿佛在征求他的同意。小郑不吭声,他便说:“是这样的。我刚搬来的第二天曾经拜访过你们,不知二位还记不记得。”“记得。”我说,“你还问我们要茶叶渣呢。这两年我们不是一直把茶叶渣留给你了吗?”“对对,”老头眼睛发光,急切地问,“你记不记得,我问你们要茶叶渣时,有没有说过拿它干什么用?”我想了一下,答道:“没有。你只是说从年轻时就有收集的爱好。”“噢,”他像泄了气的皮球,“这么说,你们不知道我要它干什么用了?”“得啦,”小郑冷笑道,“我们不告发你就该谢天谢地啦,你还想怎么着?”“告发?告发什么?”他茫然地问。“你是不是用茶叶渣做假药拿去卖?”我问,“这两年我们一直是这么猜的。”“不,我怎么敢?”老头惊恐地说,“我怎么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和小赵面面相觑。“那你要茶叶渣干吗?”我问。“这正是我想问你们的。”他哭丧着脸说,“从年轻时,我就开始收集茶叶渣了。一直没有中断过。现在已经有整整一麻袋。可,可,可我却忘了要它干什么用了。我不知道那天跟你们要茶叶渣时有没有提起过,所以才来打搅你们二位。实在对不起。”“真是怪事!”小郑叫道,“你那些茶叶渣关我们屁事。你最好快快把它倒了,别给我们惹麻烦。”
“我一定要想起来。要不,这几十年的工夫全都白白浪费了。”老头懊丧地绞着手,低声咕哝,“我一定要想起来,我一定……”他蹒跚着走开了。
回到家后,我们把这件事告诉了陶平和小赵。“怪,”小赵听完以后,一个劲摇头,“这老头真怪!自己要的茶叶渣,居然不知道干什么用。”陶平说:“他的神经准有点不正常。”“那是肯定的。”小郑打了个呵欠,“你们没留意他今天有什么变化?”“什么变化?”小赵问。“他的脑袋呀,变得比平常都大了。刚才我乍一瞧,几乎吓了一大跳。尤其是那个投在墙上的影子,一点都不像人影,倒像个……”他低声说了句什么,把陶平和小赵逗得哈哈大笑。我实在忍不住了,便冷冷地问:“他有什么奇怪。你们以为自己活在世上,就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吗?”大家听了一愣,都不作声了。
第二天,老头变得面容憔悴,失魂落魄。一天到晚,不是在走廊里转转悠悠,就是蹲在门口发呆。眼睛直瞪蹬地盯着地面。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年。
我心里很不好受。但既无力帮他的忙,又不忍看到他绝望的样子,只好远远地避开。
终于有一天晚上,我看见老头扛着一条装得满满的麻袋,溜出大楼,朝街口的垃圾池慢慢走去……
1980.12.3.
载《花城》1981年第2期
读本号文章,品广州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