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
我坎门乡人称鱼丸为鱼羹。一般来说,称羹多为呈糊状,带浓汁的食物,而我家乡的鱼羹汤头清澈见底,披了一层薯粉勾芡的鱼丸晶莹剔透,鲜美无比。巧的是, 元朝食疗家忽思慧《饮膳正要》记述的二十六道羹,无论是"聚珍异馔"的河豚羹、杂羹,还是"食疗诸病"的枸杞羊肾羹、鲫鱼羹,每道补中益气,调理阴阳的药膳羹都是用白纱布过滤出清汤,再加炖熟的大料小料,羹汤浓郁清澄,所以,称谓是一种习惯,不必深究。四时八节的饮馔,体现一方水土,一方文化;一种风俗,一份真情。在我家乡,闽籍人沿袭传统,用心琢磨,善调羹汤,做的鱼羹鲜美无比,曼妙多姿。
杭帮菜清汤鱼圆,一般用鲢鱼肉泥加淀粉用力搅拌,鱼浆紧实后从虎口处挤出圆丕,氽入水中,在热浪里膨胀。圆滚滚的鱼圆在清汤上翻腾,极像乒乓球高手发出的强烈旋转球,扔几片玫瑰色的火腿和几株碧绿的上海青,煞是风姿绰约。我国超市里出售的鱼丸冷冻保存,一般用鮸鱼、马鲛鱼和各种杂鱼做的,较有嚼劲。其中温州鱼丸最具盛名,还有福州纯手工鱼丸、潮汕鱼丸、香港鱼蛋、新加坡纯白鱼丸等等,食材相近,形态各异。
我家乡叫鱼羹的鱼丸大开大合,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气,也有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的朝气,还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秀气,吃也言志。不管哪种鱼丸,经我乡人的巧手制作后,一旦推入滚水中,总是两块豆腐一根葱,清清爽爽,水至清也有(游)鱼。更是子牙垂钓,苏武放牧,怎一个"鲜"字了得。它们极像我乡人的性格,有声有色,乐天达观,出门一笑无拘束,云在西湖月在天。也像我乡人的气度,柳条穿鱼,油烧蜡烛,小世界,大格局,凝心聚力一条心。移风文化开放与包容兼收,传承与开拓并举,一碗鱼羹见微知著。
记得是1998年的暑期,我四位大学同学携妇将雏,十二个人从温岭来到我九十五平方的新宅"暖窝"。我把他们安顿在我家三个卧室和一间客厅,地面铺着菱形图案的水曲柳木地板,孩子们席地而坐,喧哗到半夜,大人谈辞如云,直至深夜。黎明时分,我才想起来,早餐拿什么招待他们呢?豆浆肉包子油条显得应付,浇头面没有新意,若是亲手做一锅鱼羹汤那算是盛情款待。我摸早到菜场,运气不错,购得一条斗鲳,斗鲳也叫鹰鲳,重可达七八斤,一般是留给饭馆的。它有别于银鲳和乌鲳,是鲳鱼中的极品,肉质细嫩肥厚,颜色比银鲳深比乌鲳浅,背鳍、臀鳍及胸鳍可伸达尾鳍下方,乡人称它为"兜底"。我把这条气宇轩昂的斗鲳刮鳞去内脏,洗净沥水,横向七八刀,纵向三四刀,再把方形鱼块沿骨架改刀成矩形。让鱼的三个剖面可见嫩生生的鱼肉,这样,对薯粉的吸附性就会很好。把它们倒在锡盆里,加姜蒜盐和料酒,红薯粉在手心中揉细,飘飘洒洒落在斗鲳鱼上。家乡的鱼羹一定是用红薯粉(也叫地瓜粉),入水透明晶亮,口感Q弹回甘,再来一把搓细,与鱼肉抓抓拍拍打打。烧一大锅滚水,沿锅边将裹了薯粉的鱼块小心轻放又是从快速续入水中,待锅中绽出朵朵水花,就握着木铲伸入锅底犁一两下,锅面瞬间安静许多,盖上锅盖,让它们在水中撒欢三分钟,把早市买来的翠嫩芫荽切段入锅,即停火。兰花瓷碗上盛出十二碗灰鲳鱼羮,各加几滴香醋,汤清肉腴,香气阵阵呼唤他们,十二个人围在我家黑色的橢圆形桌子上,就着白馒头喝汤吃鱼羹,鲜味令他们食指大动,直至今日,小孩手舞足蹈,大人啧啧称赞的情形历历在目。
再说水潺做鱼羹,更是玲珑柔美。我大学有一老师姓雷,年龄与我们学生相仿,老家桐庐,现在帝都工作。有一年来玉环家访,实则可谓美食寻味,因为除在校生外,还有他教过的好多往届毕业生,你一餐我一顿,大东海最美味海鲜把他喂得分不清子丑寅卯,但还是清楚地表示最好吃的是软软的雪白雪白的不像鱼的鱼,那当然就是水潺啰。水潺也叫豆腐鱼,豆腐般柔嫩,它没有硬骨,鱼身如潺潺流水,却长着一个形似龙头的大脑袋,风干了叫龙头烤。既然老师喜欢,投桃报李的机会来了,我得知那几天他吃到的是红烧水潺、咸菜水潺,水潺豆腐汤,那俺得亲自下厨,来做一个水潺鱼羹。傍晚,从靠岸的船直接选来肥嘟嘟白嫩嫩鲜嗒嗒的水潺,只取中间段,剪去发达的背鳍胸鳍和腹鳍。直刀切块,用姜丝蒜茸白葱头加少许温水调汁,把调出的汁倒在水潺上,腌个半小时后沥干水份,羼以薯粉,搅拌均匀,水开时用筷子一段段慢慢夹进锅中,让水潺表皮的薯粉糊凝结膨胀。鲜活的水潺肉是越煮越结实,不能让一点儿粉糊脱离鱼肉,这也是技术活,否则颜值大打折扣。出锅时的水潺羹如水中玉雕,块块雪白透亮,让人联想起高厨技雕的莲花豆腐。原汁原味的水潺羹,撒上葱花,一青二白,吃时无需用牙,只用双唇和舌面吮吸一下,软骨脱出,颊齿留香,老师回去后念念不忘秀色可餐的水潺羹。
小时候我不时能吃上这种切块的带鱼羹。带鱼细长如鞭,骨骼排序规律,家里一次做带鱼羹就是一大锅,也叫一大鼎。带鱼羹盛在大水碗里(大汤碗),上面是一层滚刀丝瓜,快见底时再用另一个碗从锅里舀来,不断添进去。一人一碗米饭,无需其它菜蔬,这也是我海岛特色,撒在带鱼羹上还可以是寸把长的芹菜,就着一大水碗的带鱼羹汤,我们小孩吃得吧唧吧唧,哪懂"箸匙所取菜肴,不倍于他人",只顾自己痛快。尤其冬至前后的钓带,银光闪闪,体态丰腴,做成的带鱼羹是我家八仙桌上的甘旨肥浓,也是我们渔家人特有的奢侈。红烧带鱼,清蒸带鱼,哪怕摆在米其林三星的餐桌上的黄金炸带鱼,哪有带鱼羹喝汤吃肉的酣畅淋漓。
旧时有种捕捞方法叫敲䑩,也叫"敲梆",类似用捧槌在木质鱼船上敲打。这是根据石首科黄鱼头部有两块石耳,听觉能力较其它鱼强,海水又有较好的声透力等原理,让声波传入海底,迫使黄鱼群集中于水面,下网捕获。这种作业模式会让黄鱼枯竭,早被禁止。但在一段特殊的岁月,成为一种生产技术。外公出海若遇上黄鱼群,总会向船老大回购两条大黄花鱼。江南端午习俗吃的五黄中就有黄鱼,东海黄鱼旺时遍及海滩,等我们长大了,大黄花鱼也日见稀罕,直至几千元一斤也难辨真伪。黄花鱼鱼骨粗壮,特别适合片下鱼肉做鱼条羹。正宗黄花鱼羹,除用龙肝凤髓形容它的滋味,确实找不出更贴切的词,是舌尖上珍贵的记忆。现在我用价格较为便宜的黄姑鱼,又名黄山做鱼羹。洗净后用刀片鱼,刀要快,有一种日本陶瓷刀,特别好用,刀口从鱼的腮盖下切入,顺着鱼形片出两瓣完全剔除鱼骨鱼刺的鱼片,可直刀切成细条,斜刀切更好,扩大鱼肉与薯粉的接触面。同样用去腥提鲜增香的佐料,再加适量蛋清与薯粉一起拌入,反复揉捏,直至手指有黏稠稠的感觉,才可以下汤水。一条一条滑下去,让它十分自在放松下锅,动作可要快,倾情奉献给汤水后,让它沉浮遨游。黄姑鱼鱼皮较厚,闪出金黄色、黄褐色、橘红色的斑澜光泽,随着欢快的水波飘荡起伏,聚拢分开,似夕阳里的波光。当它们从锅中向锅边漾开,又如小船儿泊岸。这时谁舍得东施效颦般加葱花芹菜,只让美艳的黄姑鱼羹盛于白瓷碗上,那早已充满海水,阳光、风潮和大地气息的黄姑鱼羹,蕴蓄着山海的力量,倒一勺黄酒入汤,一小口一小口用调羹送达舌尖,脸上渐渐洇起红晕,眼饧耳热,那是被美味给陶醉了。乡人也把带鱼、白菇鱼、鮸鱼和米鱼这样片出,做出同样生动的鱼羹。
鱼羹汤特别适宜解酒。我乡人多酒风比酒量好,菜未落胃,先为友谊干杯,喝酒认兄弟,若是一起醉过一回就会成莫逆之交,完全是海洋文化的遗风。有时喝得面红耳赤还叫服务员再来两瓶黄酒,店主也都是明事理的人,懂经营之道,一见都是熟客,送一大碗鱼羹汤,吩咐厨房在汤里扔两支辣椒多加勺陈醋。被浓油赤酱和酒精麻醉了的舌头,一喝鲜美鱼羹汤,和涌入心里的酸酸辣辣热气,瞬间逼出一额头汗,酒气也散发了大部分,可以尽兴而归。
家乡最普遍的鱼羹是用凶猛的鳗鱼做的,也用身材姣好的马鲛鱼和大鮸鱼。做这种鱼羹我总会想起"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这句词,无论你在海里如何威武,在我做鱼羹的主妇眼里,如何刮出"千堆雪",刮得鱼骨干干净净,连同粘在刀口上的鱼茸统统抹下来,莲花般、积雪样、粉嫩雪白的鱼肉与薯粉在陶盆中相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似缱绻了千万年的姻缘,牵在一起,你无需揉、捏、推、打,更不必再在砧板上斩剁,所有姜蒜葱白等料理一同没入鱼茸后,用手搅拌均匀便已是喜结连理。这样的鱼泥羹不是用筷子夹进滚水中,而是用食指和拇指像拨弄琴弦般的手势,把它们拨入水中。蔡澜做台湾菜,用一个大砂煲炖鸭子,炖好几个小时,铺着小孩手臂那么粗的金华火腿也在其中,沥汤,上桌前才把鱼丸推进汤中,十分的铺张阔绰。我乡人的鱼茸丸拨入鸡汤已是无比华丽,但还是拨入清汤的秀气清爽。若盛在天青色的瓷碗,立见清水芙蓉般精致。这种做法的鱼羹最适合吃鱼又怕刺的老人和小孩,它柔滑、鲜嫩、甘辛、香甜,如歌的行板,其美妙难以言表。
多年前金秋十月,适逢国庆长假,我在杭城文二街菜市场买了一条肥美的草鱼,在鱼档口整治干净。回家清洗后,在草鱼下巴处正反两面各割一刀,从尾部往上用刀背轻拍鱼身,两条聚腥气的白色泥筋拍出半厘米光景,用手指把握好力度顺势一拉,條地整条泥筋抽了出来。再把大草鱼的鱼肉用刀片出,刮出鱼茸,成功做出草鱼丸汤,用家乡的话是草鱼羹汤。我先干捞一碟,学邻居泰国先生秘制调料的制法,用青柠檬、泰国椰糖、小青辣、米醋,与从木臼里捣出来的蒜泥和芫荽搅拌,做成酱料,蘸食。一鱼两吃,剩下的在锅里加芹菜,盛于汤碗,平日食法,家人品尝后,都说不亚于鮸鱼羹。如此一来,我时不时买一条千岛湖或新安江的草鱼,做鱼羹,解一时之馋。近期看到一档美食节目,淮扬菜推陈出新,扬名四方的狮子头已创新出"沿淮草鱼狮子头",这与我的草鱼羹异曲同工,让我沾沾自喜。
所有关于鱼丸的传说,从秦始皇御厨急中生智的豹胎汤中汆鱼茸,到福建闽南渔民渔船触礁搁浅,在船粮断绝、唯有薯粉一包时,钓到一条大鳗鱼,做出一锅鱼丸汤,被同船商人赞为无尚美味而传播开来,再到陵川厨师随意将鱼泥置于厨刀之上,用筷子划成形似眉毛的长条并依次下入"咕嘟咕嘟"的汤汁里,做成了鲜掉眉毛的"眉毛鱼丸"。都十分契合我家乡的鱼羹,可随意偶得,可自由发挥,可精心制作。它养肝补血,美容养颜,保护血管,强身健骨,滋补身心。
九十年代末,在我家乡玉环广陵路上,有一家叫逍遥的酒店,鱼羹做的也很逍遥,我冲着吃一碗地道家乡鱼羹光顾了无数次。带鱼、鲳鱼、鲨鱼、墨鱼,剥皮鱼等在厨师的刀法下,切块改刀入味裹粉,一气呵成。来一份,下水汆烫,捞起,盛汤,加香料。没有过度烹制,如同我外公把小舢板捕获的一条大钓带交给"走台"(船上烧饭的角色),在海浪的颠荡中期盼一碗鱼羹,"加把红薯粉,让我们吃到岸上的味道"。薯粉裹着大块鱼肉,他们会喝上几口酒,感觉海岸近了,家似乎就在眼前。
可惜大块鱼肉改刀的鱼羹鲜有人做了,可能成本比较高,逍遥酒店也改头换面,菜品追求时尚。精心片鱼刮鱼茸的手工活,新生代会觉得烦琐,山地红薯粉也很难买到。鱼泥丸尚有,酒店的菜单上写着鱼丸汤,有几家还算地道,保留家乡鱼羹的本真,主角配角分明。但大多数是在料理机上打出鱼肉,用的是超市的淀粉,粉多鱼肉少,喧宾夺主,失去滑嫩嫩的口感。大鱼改刀和片条的鱼羹十分罕见,真希望我乡人再把各种鱼羹做起来,留住移民饮食文化的豪迈和别出心裁,让曼妙鱼羹代代相传。
假日,我常捧着一碗叶碧汤清的淡藕色鱼羹汤,遥想木帆船、桅杆、和猎猎作响的白帆,怀想我先祖赭红色的脸和脸上饱经风霜、刀刻似的皱纹,还有面对大海坚定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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