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王家卫于1988年凭借《旺角卡门》荣获香港金像奖10余项提名后,“王家卫”身上便打上了“作者电影”的标签。独特个人化的影像书写时至今日仍无人超越。他总是将镜头聚焦在都市生活中的底层人物,借用主角的双眼窥视不同人物内心最细腻真挚的情感,通过对时间的精准把握、人物的重复动作和富有哲理的内心独白诠释影片隐含的多重主题。
2000年的《花样年华》将周慕云和苏丽珍惺惺相惜却无法跨越道德伦理束缚的情感纠结刻画的淋漓尽致,其中张曼玉身穿的26套旗袍成为点睛之笔,获得观众的一致好评。然而,2004年上映的《2046》被视为《花样年华》的续篇,却成为两极分化程度非常鲜明的电影。其实,这两部影片基本处于同一时期开机,但王家卫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无剧本模式给拍摄带来了极大的困扰。最令人无法理解的是,《2046》通过周慕云的回忆录,探讨的不仅仅是关于人生的旅程,其中既有边缘群体的失重心态,也有暗含的女权主义元素,成为最具有王家卫风格的一部影片。
很多人会觉得《2046》同姜文的《一步之遥》一样的晦涩难懂,不仅发生的故事未按照线性叙述方式进行呈现,甚至还穿插了一段关于“2047”的平行宇宙的故事,似乎爱情就是打开这扇虚掩之门的钥匙,却又始终不得其法,被云山雾罩的故事表象所干扰。其实,造成这种困惑很大原因与王家卫式的互文特点相关,这种特点同样运用到了《一步之遥》中,而王家卫关于现实与虚幻的寓言故事更想表达出关于边缘群体的精神世界以及王家卫独有的女性价值观。通过下面的解析,我相信大部分观众都能理解王家卫故事的精神内涵。
01、王家卫式的互文特点构建起平行宇宙的时空穿梭,渲染出独特的记忆韵味
互文在古代曾有“参互成文,含而见文”的说法,指代文本上看似分割的两件事却在含义上相互呼应,彼此补充。王家卫电影中总会有相同的人物、前后照应的情节、不断重复的动作以及相似的物象隐喻。互文特点主要体现在人物关系、台词对白、物品隐喻、含义引申四个方面。
① 周慕云身份的视角功能
梁朝伟饰演的周慕云从《花样年华》移植到了本片中,不仅小说家的身份没有改变,其情感经历和性格特征也一脉相承。周慕云在《花样年华》中的离开颇为伤感,他从新加坡重回香港,入住2046房,很大程度上是对《花样年华》那段逝去时光的留恋。表面上看他游戏人生,纵情声色,但其内心依然钟情于爱情,在2046列车上的爱情其实正是他内心写照的一种独白,支撑起整个故事的叙事脉络。
② 台词对白的情感延续
《花样年华》中周慕云曾在电话中提到“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走?”在我看来,这句话当时并没有说出口,只是自己念念不忘的情感寄托。两位明明相爱的恋人阴差阳错地两地分隔,构成了情感上的缺失。木村拓哉饰演的Tak问王菲饰演的机器人”你肯不肯跟我走?”正是这份情感的延续。他对感情的执着甚至发生了某种神奇的变化,当机器人面无表情地木讷时,Tak向所有人表白同样的话语,包括列车长和他接触的其他机器人。“你肯不肯跟我走?”勾起观众对于周慕云对苏丽珍情感的寄托,浓郁地无法消解,将这份含蓄、内敛、深沉的爱用委婉的方式表达出来正符合周慕云小说家的身份定位和内向性格。
③ 树洞的秘密展现现代人沟通的阻碍
《花样年华》中周慕云隐藏秘密的方式是:在树上挖个洞,把秘密说进去,然后用泥巴把洞封上,秘密就会留在那棵树里,没有人会知道”,于是周慕云不远万里赶赴柬埔寨,在庄严肃穆的吴哥窟古迹中说出了自己的秘密。本片中这一情节得到了延续,除了表现爱情的执着信念外,王家卫更想表达现代人在巨大外界压力下的内心焦虑以及人际之间日渐困难的沟通状态。
④ 从2046到2047平行宇宙的搭建诠释精神复杂的人性
2047是周慕云构建起的虚幻小说,也是一个平行的宇宙世界,永不停歇的2046列车正是奔向2047的一趟精神之旅。周慕云说“2046列车上的1224、1225就是生活中的平安夜,每个人都会需要多一点的温暖”,他身处于名利场之中,将2047的故事写的凄美悲凉,即使心爱的王靖雯要求他修改小说结尾,他却迟迟无法落笔。2047象征着周慕云的内心世界,那里没有庸俗的市侩,没有利益的倾轧,没有变质的爱情,就如那个关于爱的秘密藏在记忆深处。他完全可以修改小说,他的放弃表达出不愿与世界和解的心声,诠释出虚幻而又真实、纯洁而又堕落、矛盾而又淡薄的复杂人性。
王家卫说““我希望在影片《2046》里能看见影片《花样年华》的东西,《花样年华》里也能看见《2046》的东西”,很多人就此武断地声称《2046》既为《花样年华》的姊妹篇。周慕云、苏丽珍、阿炳、2046等人名、符号在《花样年华》便已出现,但其实尽管本片在色调使用上不及《花样年华》,在主题内涵上却比《花样年华》更加多元和深刻,表达意境的方式也告别了清晰简洁的线性叙事,营造出一种超脱于现实的时空感,成为2047平行宇宙的另一种指代,渲染出独特的记忆韵味。
本片绝不仅仅是《花样年华》故事和情感的延续,而是通过开放性的文本结构诉说出王家卫对尘封记忆的思考,通过爱情的互文关系构成了关于边缘人群在后现代工业文明中的种种思考,影片更想通过一类人群的展现表达出对边缘人群像的人道主义关怀。
02、虚构与现实的距离感彰显出边缘群体在后现代工业文明中的“失重”状态
本片通过蒙太奇手法营造出过去与未来的迷离感、虚幻与现实的距离感,影片第一个镜头便奠定了这种基调“2046 年,全球密布着无限延伸的空间铁路网,一列神秘的列车开往2046,去2046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找回失去的记忆,因为2046一切都不会改变,没有人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因为没有人回来过,我是唯一一个。一个人要离开2046需要多久,有人可以毫不费力气的离开,有人却需要很久”。王家卫正是通过2046搭建起都市现代人之间似近实远的距离感,表达出的是后现代工业文明中的“失重”心态。
“失重”状态是空间物理的一个概念,但形容这种人际失衡的距离感非常贴切。本片以周慕云的情感经历为主线,展现出了他与四个女人的情感纠葛。除了与白伶感情线较为完整,其他四个条感情线缺乏必要的完整性。王家卫将意识流、精神错乱、人格分裂、宿命理论等元素杂糅进本片,让周慕云成为滥情式的男人,精神指向却是后现代工业文明中高度异化的症状和心理问题。
在钢筋混凝土浇筑的现代都市中,唯一能够让人们身心放松的人际交往就是爱情,周慕云极度个人主义的生活作风其实是内心不安全感的表征,他试图用自我破坏的态度和行为与整个社会进行抗争,成为逃避现实的理想家园。在这四段感情中,只有王靖雯与他心灵近距离最为接近,但王靖雯对日本恋人的迷恋正像周慕云对苏丽珍难以言说的情感。他既渴望表达真挚的情感,却又害怕被拒绝,于是他投入到白伶的怀抱。但当白伶发现自己已经无可救药爱上他时,他又抽脱的如此干净,对爱情主动权的掌握其实正是周慕云内心“失重”状态的真实体现。
对此,西方媒体称“这是一部关于人与人之间距离的电影,关于没有发生的情感关系,一个人的手从另一个人那里缩回,一切尽在暗流涌动”,王家卫将其更加具体化“我发现自己一直在说的,无非就是里面的一种拒绝,害怕被拒绝以及被拒绝之后的反应,在选择记忆和逃避之间的反应”。
本片根植于1966年的香港九龙,在动荡的社会环境中讲述底层边缘人群空虚的心灵与放纵的欲望,周慕云为了生计写些风月小说,在赌场结识另一位苏丽珍,爱上了酒店老板的女人王靖雯,让妓女白伶感情陷落,这件件故事背后表现出的都是底层人们生活的艰辛、内心的孤独和飘摇时代造成的动荡感,《花样年华》中,周慕云不得不离开香港是因为爱上了苏丽珍,《2046》中,周慕云重回香港则是因为他无法遗忘与苏丽珍的爱情回忆,由此建构起一个个生动形象却极度缺爱的人物群像,他们孤独游离却又异常真实,害怕将真诚的自我暴露在别人面前,于是只能将秘密藏入一个又一个树洞,其中的伤感与无奈让“失重”状态更值得深思。
影片结尾周慕云对新加坡苏丽珍说“如果有天你可以放下过去,记得回来找我”,但苏丽珍知道自己只是周慕云内心中记忆的代替品,于是她与香港苏丽珍做出了同样的决定,成为了如《阿飞正传》中无影鸟一样漂泊孤零的形象,这只鸟注定没有驻足之处,一直飞到生命的尽头。
03、逼仄的生活空间和孤独的内心独白构成碎片式的记忆表达,蕴含浓重的女性主义色彩。
本片中的女性角色就像是在时间流动中的无根花草,无所依从,出路渺茫。王家卫对于女性角色怀有同情和怜悯之情,将故事限定在逼仄的2046房间,借用周慕云和不同女性之间孤独的内心独白构成碎片式的记忆表达,其中蕴含着浓重的女性主义色彩。
影片三分之二的场景都发生在酒店,作为公共场所,不管是周慕云还是白伶的房间在寸土寸金的香港都显得狭窄封闭,这样的空间代表观众极度的不安全感,作为一种临时居所更强化人物内心的孤寂与压抑。狭长的走廊和昏暗的楼梯彰显出逼仄的生活空间,王家卫很少使用全景镜头来展现人物,反而会用门框、窗户、床等物品将人物形象进行遮掩,拍摄人物身体的特定部位,比如王靖雯穿着高跟鞋在卧室辗转,苏丽珍穿着旗袍的小腿,白伶婀娜的身材和纤细的手,都从细节表现上与人物孤独的内心对白形成映照。
王家卫善于使用独特而隽永的内心独白表达对当代人情感波动和生命状态的深刻洞察,比如周慕云与苏丽珍离别时的独白,“现在想起来几句话,好像是说给我自己听的。其实,爱情是没有代替品的,我一直试图在她身上找回以前那个苏丽珍,虽然我不知觉,但是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苏丽珍成为婚姻忠诚和青春流逝的代名词,代表着旧爱与伤痛,以风情万种的赌徒形象展现女性独特的魅力成为影片的一抹亮色。
当周慕云与白伶分别时,他想“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有些东西我是永远不会借给别人的”,记忆无法磨灭,情感无法出借,如此惨痛的经验却让白伶独自品尝“用情过深”的苦果,背后暗含着女性感性而坚韧的品性,无形中完成对周慕云的批判和对白伶的怜惜。
在周慕云摒弃白伶之后,他爱上了王靖雯,尽管王靖雯一如反顾前往日本寻找昔日恋人,周慕云仍然如白伶爱他一般爱着王靖雯,“我们相处愉快,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个夏天,可惜太短了”,白伶与王靖雯前后鲜明的态度变化彰显出爱情对一个人摧枯拉朽的力量,时间作为一个相对的概念,对白伶太长而对王靖雯太短,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王家卫展现逼仄的生活空间和孤独的内心独白目的是连接起碎片式的叙事发展,防止由于浓郁的意识流元素破坏观众在观看时感性思维的流动,以此调动观众的情绪,增强了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和关怀。
不管是白伶还是露露亦或者苏丽珍和王靖雯,她们都在寻找一个知心的爱人和温暖的家庭,同时她们的命运又受到社会大背景的制约,赌徒和妓女作为女性实现经济独立的一大保障流露出些许的辛酸与无奈,苏丽珍奉劝周慕云远离赌场,露露假装早已忘记周慕云都是她们善良人性的一种体现,隐含着他们对前景的忧虑和对幸福生活的憧憬。
本片通过女性生活困境的展示指向了人类共同的精神困境,在2046列车上人类与不具有情感的机器人沟通,让机器人感受到美好的爱情而留下泪水,这种寓言性的指代虽然披上了科幻的外衣,内核仍然是对真挚情感的向往。尽管王家卫从未表达过其影片女性主义的旗帜,但从不断流露出的精神来看,其浓重的女性主义色彩已昭然若揭。
《2046》在表现手法和剧情走向上与王家卫之前的作品有微妙的关联关系,可以算作他对之前电影作品艺术上的总结与升华。五年时间的精心打磨让王家卫一次次与孤独无助的精神世界对话,由此成为现代文明边缘人群“失重”状态最深刻和精准的诠释者,利用互文特点构建起平行宇宙的时空穿梭,渲染出独特的记忆韵味,让女性主义元素更具韵味,成为另一部“王家卫式”美学的代表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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