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像是一个盘桓于心底的故梦。未曾相见,已然相识;未曾相离,已然相思。
或许是因为曾经遇到的福州人,都有一副热烈心肠;也或许单是因为一个“福”字,便凝结了中国人最大的祈盼与最美好的祝愿。
作家郁达夫曾在福州小住,他在《住所的话》中写到,“濒海的福州等处,也是住家的好地方”,可见福州确是让人如故乡般感到亲切的了。
且在郁达夫的眼中,福州风景,甚至胜过他自小长大的富春江,“福州风景好极,远胜富春江上。”
在山的深情里,在海的凝望里,在棵棵古榕的庇荫之下,在道道桥梁的纵贯之间,在长街小巷的悄然倾诉里,在花窗鞍墙的悠悠古韵里,那是一个,梦里的福州……
郁达夫在《闽游记历》里这般形容福州:“闽都地势,三面环山,中流一水,形状绝像是一把后有靠背左右有扶手的太师椅子。”“环山、沃野、派江、吻海”,福州之福,便在这天赐的福运之间酝酿着。
站在西北屏山之巅的镇海楼放眼望去,但见青山隐隐,楼宇交错,山色掩映里,白塔、乌塔身姿绰绰;再递目远观,天光漫远,水色撩人,闽江如玉带蜿蜒,东流入海。举目而见翘角飞檐,冲霄凌汉,却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境了……
心思神荡间,不禁又生出几分疑惑来:福州地处东南沿海,又几乎在群山环抱之中,在交通不便的古代即是蛮荒之地,却又如何积酝了深厚文脉,荣得“海滨邹鲁”的美誉?那东流入海的闽江,又带走了多少大浪淘沙的故事?
时间翻滚到2200多年前,福州始建城,名“冶”,是闽越国国都。
《三山志》载:“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始入闽者八姓。”两晋时,中原割据混战,大批士族百姓南迁至福州安居,史称“八姓入闽”,由此也带来了中原的文化与耕作技术。在今天的福州,仍有“陈林半天下,黄郑排满街”的说法,陈、林、黄、郑四大姓氏,便在当时入闽的中原“八姓”之列。
如同奔腾不息的闽江水,福州也在历史的洪流中颠簸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命运。
五代时,闽王王审知将于山、乌山、屏山纳入福州城内。从“三山藏,三山现,三山看不见”久远歌谣,到今日人们游不尽的鼓山、旗山、五虎山、莲花峰等,在座座山的仙韵中,福州生长着自己的脉络,慢慢形成了今日福州“山在城中、城在山内”的独特格局。
若说山是福州的天然屏护,那树便是福州的守护神。宋时,张伯玉知福州,为防台风洪涝灾害,号召编户植榕,几年功夫,福州已是“绿荫满城,行进自不张盖”。因此,福州又有“榕城”的别称。
漫步在福州大街小巷,常会遇到百年巨榕,气定神闲,须发飘摇。这是“前人”留下的福荫,庇佑着树下的人们,也低语着这座城的前世与今生。
山者仙,水者灵。福州自古便有“三山一水”的雅称,其中一水为闽江水,是福州的母亲河,发源自闽、赣交界的武夷山,翻山越岭而来,浩浩荡荡穿城而过,最后汇入东海,让福州与中原诸地一脉相连。
福州城内,大小水系众多,共有156条内河纵横交错。清张绅在《杂忆福州》中曾写:“城中到处小河沟,垂柳人家夹岸幽。每爱水边凉意满,日斜来上酒家楼。”
看那安泰河边,古榕林立;晋安河上,古桥依旧;白马河畔,花木飘香;流花溪上,清荷摇曳……若在夜色灯影里,便不免生出入秦淮的错觉了。
传说中,“一水三山”为神仙居所。远望青山连绵不绝,仰见巨榕生意盎然,俯身则是碧水清波,光影绰绰,那般惬意悠然,大约便是身在“福”中了……
钟灵者而毓秀。福州的碧水青山自然也润养着福州的文脉悠长。
韩愈曾说:“闽越有长才、秀民通文书,与上国齿”,是说福州人的才学可与都城长安相媲美。所言非虚。
“路逢十客九衿首,半是同窗旧弟兄。最忆市桥灯火静,巷南巷北读书声。”彼时福州,青年人几乎人人读书尚学,宋、明、清时,福州的状元、进士数量便居全国各州府前列。宋有林畊“父子八进士”,明有林春泽“父子孙孙世进士”,皆传闻为一时佳话。
今日,虽再难现“市桥灯火静,巷陌读书声”的光景,好在,那些见证过历史风尘的街巷并未被高楼大厦所淹没,仍保持着一份优雅与温婉,似故人,在眼前。
沿南后街缓步行来,便是三坊七巷历史文化街区:西侧有三坊,东侧为七巷。坊巷之内,粉墙黛瓦,匾额高悬,200余座古建筑栉次鳞比,错落林立,是如今的“明清建筑博物馆”,也是曾经闽都名士聚居的地方。
如,民族英雄林则徐,曾主持福州船政局、创办南洋海军的沈葆桢,近代启蒙思想家严复,革命烈士林觉民,现代作家、翻译家冰心,近代文学家林纾等等,都曾居于此处。
而今,历史的尘嚣远去,看曾经的簪缨世族聚居之地已成寻常巷陌,不禁要慨然这一番的时移世易。
不过,历史的余音总还在这里回响着。
悄悄拐入一旁的寂静巷子,时光在这里似是被冻结了一般。你大约会遇到几处名流居所,走进去,看那天井小院马头墙,青砖黛瓦漏花窗,恍惚觉得时空穿越,那些本存在于书本中的人物与故事,忽就鲜活起来了。于是,便有了另一层的领悟:建筑啊,是凝固的历史,有心人自能找到那隐秘触发的机关。
若你走进最北面的杨桥巷,便可见到林觉民的故居——其侄女林徽因也曾在此居住过,后来宅子辗转卖给冰心的祖父谢銮恩,冰心便在这里出生。
这宅子与林觉民的,是刻骨铭心的深情。他在《与妻书》中这般写到,“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何曾想,铿锵烈士也有这般绕指柔情,疏梅月影为证,全都赋予在这方宅院里。
而对冰心先生来说,这里大抵是初夏一般的温柔。当时,她们一大家四房人住在这所宅子里。她与祖父关系亲厚,一得空,就会跑到祖父房里,翻看满架子的书,“我所看过的书,给我的印象最深的是清袁枚(子才)的笔记小说《子不语》,还有我祖父的老友林纾(琴南)老先生翻译的线装的法国名著《茶花女遗事》。 这是我以后竭力搜求‘林译小说’的开始,也可以说是我追求阅读西方文学作品的开始。”
那些清澈的、安静的、与书与祖父相伴的日子,就如一枚枚洁净无尘的花瓣,在冰心先生漫长跌宕的人生画卷里,始终散发着沁人的幽香。
岁月风起,故影交叠,一间小院,人来人去,却如时光宝盒,收纳下那些短暂的温存,供后世人取来揣摩,也温暖了自己。
这般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定要慢慢走来:看那“双抛桥”两岸的一双榕树,是怎样隔空相拥?看一看衣锦坊中的水榭戏台,曾上演过怎样精彩的剧目?再去光禄坊,看看那些诗人、画家、考古学家、砚藏家的居所,是否还保留有曾经的印记?
是啊,你看,单一个三坊七巷便几乎要走不尽、道不完了。可还有那安泰河边的“海军街”朱紫坊,曾是福州商业中心与航运码头的上下杭,驻扎着各国领事馆建筑的乐群路,以及林则徐出生地、也是福州贡院所在的中山路……
252条老街巷是福州的文脉。历史的余音如此厚重,厚重到每每走过,每每聆听,心都像浸泡了水的海绵,变得敏感而潮湿。而那些被唤醒的人与事,就像种子一般,落到了我的生命里,让我与这片土地的关联,更深重而紧密。
朱紫坊 | press_play
没有一个吃货肯错过福州的。
郁达夫在《饮食男女在福州》中,一开头便赞道:“福州的食品,向来就很为外省人所赏识。”个中原因,除了福州本身山珍海味物产丰盛,汪曾祺的一句话却是道破了玄机:“福建人食不厌精,福州尤甚。”
好一个“食不厌精”!
如雷贯耳的佛跳墙自不必说:将鲍鱼、海参、鱼唇、牦牛皮胶、杏鲍菇、蹄筋、花菇、墨鱼、瑶柱、鹌鹑蛋等28种精华原料汇于一炉,再加以高汤与老酒,小火煨制10多个小时方成。
在漫长的混沌里,所有食材的香都慢慢酝酿,只等待盖子掀开的一瞬,如天地初开,酒香混着各色荤香扑鼻而来,味蕾打个激灵,瞬间食指大动。让人直感叹“当真不负其名”。
佛跳墙总归太隆重了些,街头小吃如何呢?
福州人早餐必会来一份锅边糊。锅中蚬子汤底咕嘟咕嘟沸腾着,老板如武林高手一般,利落地拿起米浆碗,沿滚烫铁锅边浇上一圈,待米浆定型,便快速铲入蚬子汤中。汤中撒入事先煸熟的鱼干、香菇等,煮上片刻,最后画龙点睛,淋上虾油,便出锅了。
热腾腾、清亮亮的锅边糊,再配上香喷喷的肉饼或者海蛎饼,一干一稀,一脆滑爽口,一酥香鲜美,在舌尖碰撞交融,如一首美妙交响……
锅边糊已经成为福州人的身体记忆,不管离家多远,心里都念着这一碗的味道。远行的游子每次归来,也必会去吃上一碗,才算解了遥远的思乡之愁。
福州鱼丸堪称一绝。汪曾祺在《初访福建》中说,“鱼丸、肉丸、牛肉丸皆如小桂圆大,不是用刀斩剁,而是用棒捶之如泥制成,入口不觉有纤维,极细,而有弹性……”
对于福州人来说,鱼丸日常,却并非等闲之辈。它自有一种玲珑气质,既可以混迹街头,作为人人心水的食物,亦可大大方方摆上宴席餐桌,所谓“没有鱼丸不成席”。
其做法也甚为讲究,外皮取鳗鱼肉、或鲨鱼肉剁成蓉状,再加入番薯粉搅拌均匀以保持韧性,内馅取瘦猪肉、鲜虾等。煮熟之后,Q弹鲜嫩,洁白如玉,咬一口,外皮脆、汤汁浓,舌尖惊艳、百吃不腻。
喜欢甜食的人到了福州,怕要寸步难行。福州人对糖的热爱,已深入骨髓:红烧要放糖,海鲜要放糖,就是炒青菜也得来点糖。口中甜滋滋,心里美滋滋,也无怪郁达夫在《饮食男女在福州》中说:福州人爱吃甜,吃到牙齿“十人九坏”了。
甜菜当中的绝色,当属荔枝肉。是将猪肉与白色荸荠切十字花刀,炸后卷缩成小巧荔枝形,再佐以红枣、香醋、白糖、酱油、麻油等,颗颗油亮圆润,宛如荔枝。咬一口,酸甜爽口,余味撩人。
在三坊七巷,在达明路,在五四路……尽可吃出一个百味福州:一口捞化鲜到心里,一口太平肉燕万事吉利,一口太平芋泥似见冷热玄机……还有四季常鲜的各类水果:橙柑、福橘、佛手、荔枝、龙眼、甘蔗……饭饱之后,再来一杯本地的茉莉花茶,惬意悠哉。得这般“口福”,夫复何求呢?
在福州,想要安居者自可找到自己的节奏,安守一方乐土;而向往远方的人,也可踏海为路,在异国他乡闯出另一片天地来。诚如福建人关于“闽”的说法:呆在福建一条虫,出了福建便化龙。
在交通不便的年代,福州一面向海的眺望,便充满了未知的诱惑,潮起潮落,浪涌涛涛,激荡着福州人血液中的勇气与不甘。
100多年前,福州闽清的黄乃裳带领1118名福州人来到今天的马来西亚沙捞越州省会诗巫,当时那里还是一片蛮荒之地,他们偏是凭着一双勤劳的双手,将那建成了一座富庶的省会城市,名“小福州”,与中国福州遥遥相望。
除了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新加坡和文莱等东南亚国家,福州人也带着一腔胆魄奔赴日本、美国等,去开辟新大陆。在纽约,近一半的华侨中都是福州人。
远赴重洋无疑是一场冒险,但是对于福州人来说,“如果你没有勇气出国,别人就会看不起你。”雄鹰宁愿在飞翔中折翼,也不要在安稳的窝中度过平凡一生。
在福州,几乎每一家人都有海外的亲戚,有一个说法是,在世界各地有海水的地方几乎都有福州人的足迹。海外的福州人勇于开拓,不怕辛苦,多开创了一番自己的事业,如:印尼“林氏集团”两大股东之一林文镜,也是福建融侨集团的创始人,其祖籍便在福州福清;第一位在美国首都升起五星红旗的中国人陈荣华,其祖籍是在福州长乐……
然而,不管走得多远,福州人都忘不了自己的一方故土,所谓“七溜八溜,不离虎纠”。福州,再见依然,是永远的故乡。
作为福建省的省会,福州的存在感并不高,论GDP比不过泉州,论旅游知名度比不上厦门。但是福州人的幸福却在实打实的日常当中,看那“三山鼎峙,一水长流”,打下了福州的千年底蕴;看那小桥流水、古建参差,讲述着福州文脉流长;还有近百分之六十的森林覆盖率,几乎遍布全城的“吉道”“文道”“福道”“乐道”等慢行步道,看山观水两相宜,无不让人感到幸福与妥帖……
是啊,若你不曾来过福州,那福州便是不曾相见的故人,定会给你家乡一般的亲切感;若你是漂泊在外的游子,那福州便是久别重逢的亲人,不管什么时候归来,那一碗“锅边糊”都冒着热气,等着给你最温暖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