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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照出世间大悲悯大超脱

《天龙八部》者,奇书也。奇情奇事奇文奇笔,宛似张开了一张“魔网”,网罗尽众生百态,令人赞叹。

此书自 1963 年始连载于《明报》与新加坡《南洋商报》,前后历时四年,为金庸作品中连载时间最长的一部。篇幅巨大,结构复杂而庞大,人物关系勾连错综,奇在主题曲折多变,却尽网罗于“八部”之中。其人物或豪或英、或痴或愚、或怨或慕,恰如《难念的经》那首歌所唱:

为贪嗔喜恶怒着迷

责你我太贪功恋势

怪大地众生太美丽

悔旧日太执信约誓

为悲欢哀怨妒着迷

啊 舍不得璀灿俗世

啊 躲不开痴恋的欣慰

啊 找不到色相代替

啊 参一生参不透这条难题

吞风吻雨葬落日未曾彷徨

欺山赶海践雪径也未绝望

拈花把酒偏折煞世人情狂



天龙八部是佛家语,指八种神道精怪,各有奇特个性和神通。虽是人间之外的众生,而佛家看众生平等,则八部也有尘世的欢喜和悲苦。故小说借“天龙八部”之名词,象征人世。其中象征之意,作者并无明指,只能靠读者理解揣度,譬如“天”指的是不乐本座的刀白凤,即段誉之母;“龙”指灵鹫宫天山童姥,佛经中,龙便是住灵鹫山而又童身姥齿的;“迦楼罗”喻指叶二娘,此神即每日吃一小孩;“摩呼逻迦”即马夫人康敏,人身而蛇头。然象征终究是象征,天龙八部,还是众生人间。

而众生人世,莫有不让人感叹者。《天龙八部》,引人三叹——

一叹其奇

奇文之奇在于人物之众多,头绪纷繁,而场面宏大,背景复杂。小说以三人为主,分别叙述,却又勾连错综。先出段誉,背景为大理国王子,从第一卷写到第二卷上半部分,共十四回文字,一片痴气贯穿,但又磊落如明月。中间月既华明,人又无计悔多情,又痴又醉。段誉实是人间痴男儿,其痴处,全出自心中一片磊落光明,全无鬼蜮,所以既能水榭听香,又能剧饮千杯,豪气勃发。

从第二卷下半部到第三卷下半部,共十四回,出天下第一奇男子、真豪杰乔峰——我向来称他为乔峰而非“萧风”——背景是中原丐帮帮主,契丹贵族,粗狂豪迈,英气过人。但却能与痴气纵横的段誉结为生死兄弟,只能说二人胸中,皆有一片明月般的磊落。而乔峰一生苦楚难言,全由莫名的人祸,纠葛出江湖天下芸芸众生。

乔峰出,段誉做引!



从第四卷到第五卷,共十回,出虚竹,质朴之气满章,迂腐也溢于字里行间,而说到底,无非是一“执念”。人有执念,无论执念好与坏,但想一而贯之,实在太难。

第五卷,共十回,是三主人公第一次聚齐,江湖莽莽,而兄弟相聚也难。而相聚之时,却又处于极大漩涡之中。一时把痴、豪、执,魑魅魍魉、跳梁小丑、贪嗔痴溶于一炉,各明前缘,了断恩怨。

大结局卷中,三个主人公平分秋色,而又能把一切恩怨仇恨、情缘孽缘姻缘,全部一一了断,实在是大手笔之奇文。

更奇者,乔峰一生之遭遇,本令读者唏嘘,而结局为苍生一死,为心中极难之纠缠一了断,让人心魂具碎。而回首一顾,这部书里数十人物之遭遇,哪一个不让人嗟讶茫然?

更奇者,这三个主人公之间看似分离,实则纠缠极多,内在上关联莫大。大手笔的作家,便是用这种内在枢纽,构架一部书的。凡书中所有人物,无不与这三位主人公有直接或间接关联,而他们相互之间,又是宿仇旧怨纠缠。段誉是大理国王子,乔峰是辽国南院大王,虚竹是大宋子民,而又是西夏驸马、灵鹫宫主人。三人皆可一言定终生生死。

这三人是全书枢纽,但也互为枢纽。聚焦点在于“逍遥派”。段誉学的凌波微步及北冥神功,都是逍遥派的。段誉爱的姑娘是逍遥派的前掌门逍遥子的女儿王夫人的女儿。乔峰的小姨子阿紫是逍遥派的旁支星宿派的门人。虚竹是少林寺的弟子,却是集逍遥派之大成的唯一一人,是逍遥派的掌门,算起来也是段誉的掌门人。

而这三个人实际上却又是相互之间有深仇大恨的,他们是仇敌。虚竹的生父玄慈方丈是乔峰的杀母伤父之仇的带头大哥,虚竹的母亲是四大恶人中的叶二娘,是段延庆的结义妹妹,而段延庆又是段正淳的敌人,段正淳是抚养段誉长大的父亲,但段誉的亲生父亲却是天下第一恶人段延庆。丐帮的副帮主的老婆康敏要勾搭丐帮帮主乔峰,勾搭不成,陷害乔峰,又欺骗乔峰,乔峰一掌打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阿朱,阿朱是段正淳的女儿,是段誉的妹妹。

人之命运,也是这般的纠缠 。《天龙八部》把这种纠缠 发挥到了极致。令人咋舌。

但在这悲惨世界里,这三个实际上互为仇敌的人,却能肝胆相照,义结金兰。

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有一种纯真。这三个人所受的命运捉弄。他们的苦痛遭遇,都来自上一代,他们逃不了,躲不过,只能痛苦的承受。恩怨情仇,说不清,道不明,报不了仇,又摆脱不了。留给他们的只有茫然,只有遗憾。永远无法抹去。

而留给读者的,也是茫然和遗憾,永远无法逃出。扯不清道不明。金庸之奇,在于他能把虚构的背景,虚拟的江湖,映射进现实的一切,虚幻现实的一切,把人心,人性,人情,缠绞在一起,把人的宿命缠在一切,把佛法颠倒显示追求缠在一切,换来一百二十万字的叹息与迷茫。

二叹情孽扰人

《天龙八部》所有的情节,所有的人物、故事、场景,都指向一个主题——“无人不冤,有情皆孽”。是人生于世上的宿命感。

在金庸创造的这“人非人”的世界中,郎朗世界里到处魑魅魍魉与鬼蜮,金庸把这种无奈悲凉以惊奇之笔、绝世之文来结发和讽刺。芸芸众生的苦,背后是佛法之大超脱的悲悯。

譬如乔峰,这是一个豪迈过人、肝胆照人、英气勃勃、勇武超人的真汉子。但因为自己无法做主的上代纠葛,把他不由自主地陷入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江湖上人人仰慕尊崇的乔帮主,一夜之间,就被那充满了贪嗔痴欲念的鬼蜮伎俩陷害于杏子林中,一种莫须有的唯心,让所有人与他为敌,而他说不清道不明。

“杀父、杀母、杀师父、杀妻”等等罪名全落在了声名如日中天的“北乔峰”身上,但这一切,除了“阿朱之死”外,一切跟他没关系,没有人怀疑都这一切所谓正义的讨伐背后实际上是欲的鬼蜮伎俩。也就是说,在这种贪嗔痴欲念鬼蜮的操纵下,乔峰无论做什么,都是不对的。甚至,他用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的“太祖长拳”人家都说他有阴谋,或者说他没资格用,因为他不是汉人。而那些正宗的汉人呢?却用非汉人的达摩传下来的武功,欲置使用中原武功的乔峰于死地。

荒唐可笑,但人人似乎认为如此。只不过乔峰他爸妈不是汉人罢了。乔峰是不容易屈服的,他曾试图弄清真相,但是真相越明了,自己越迷茫糊涂,更痛苦,永远无法摆脱。

这个莽苍汉子心中藏着太多的无处诉说的苦痛,以至于睡觉的时候,眉毛都痛苦地拧在一起。以至于他不停地掌掴自己,想把自己打死,以至于他只想躲到塞外放羊牧马,了此一生。可,这也不行。等到他与父亲相见之日,却也是想别之日。



在别人眼中,乔峰是真豪杰大英雄,连敌人都佩服。连西夏皇宫中的婢女都知道他的大名,可是当他听到有人提问题——“你最爱之人是谁?”他痛苦的无以复加,默默地退出。

而这世上并行的光彩呢?北乔峰南慕容,名满天下、英俊潇洒的慕容公子,光彩照人,但却名缰系嗔贪,以光明之名,尽行龌龊之事。而这种无情无义,全是由于家传的权力执念。

《天龙八部》,是一张大网,人生于世,现世的业报,逃也逃不过,冤冤相报,仇雠相连,辗转反复,苦痛了无尽头。人人都是受害者,人人都是作恶这。人生都是扭曲的,扭曲到谁也无法破解。段誉、天山童姥、李秋水困于情,虚竹困于执念,段延庆、慕容复困于名缰,慕容博困于贪。

所有的一切,都是源于人性自身的贪嗔痴。吞风吻雨葬落日未曾彷徨,欺山赶海践雪径也未绝望,但遇上贪嗔痴,红颜弹指老,年华全扭曲。

三叹大悲悯,破孽化痴

《天龙八部》没有真恶人,也没有大善人。人人皆为世困,也自困。所谓无人不冤有情皆孽,除了文化、遗传等现实因素之外,人性本身也是主因,因为贪嗔痴,人性皆可能发展为半疯魔的地步。

金庸之奇,记载于能把这一切纠葛,内在、外在的因化为一场深刻的悲剧。同时,映照人世悲欢,人生际遇,尤其人性的终极选择。



破解之法还是来自于自身,如第三十四回回目所说那样——“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书中所描写皆是极深刻、极奇特、极沉重的人生叹息,但作者能具有一种超然的大悲悯心,以大智慧作解。

每个人的破解之法不一样。慕容博与萧远山的破解之法是放下,阴阳相济,会心一笑,恩怨不问。

乔峰的破解之法是,豁出自己,以死报天下,以死保众生。然而,乔峰这种大义凛然,为众生计无悔的死。没有人能明白。

人间大侠、英雄本色的至情至性,人性最高的光辉,没人看得见。丐帮的吴长风不懂,大辽的 皇帝耶律洪基也不懂。

他们心中,还在纠结着姓乔和姓萧的问题,没人去明白,乔峰觉得众生跟他一样苦,如果他一死能让众生不苦,至少免了战乱之苦,那么死又何妨?

于是,乔峰死了。

可是,他还活着。活在我们心中。乔峰胸口文着一头青郁郁的狼,但乔峰心底,终究是个大悲悯的人。豺狼当道,群魔乱舞,非人非鬼,世界混沌,但乔峰以人之大悲悯,能破孽化痴,谁说不是给世界以希望呢?!

而那活着的慕容复呢,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这就是《天龙八部》的令人悲叹之处。人心、人性、人生、人世,就溶于一片苍茫悲壮之中。寓哲学与美学于一书之中,批人性之毒,悯人生之苦,悲人世之灾,叹出大悲悯与大超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