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和结构图一图抵千言,小人儿的背影吐露情绪……一本《繁花》,二十幅插画,轻巧灵动如文字唤醒的舞者。
作为少有的自写自画的人,金宇澄说,有些东西用很多字都写不清楚,但用画能画出来。“美术和音乐是一样的,你在第一秒就能产生感觉。文字要念一千字才能感受一点味道。”
■“繁花开”金宇澄版画展
最近在上海,你有机会走入比“繁花”更盛大的版画世界。“繁花开”金宇澄版画展业已在家居店“节选”开展,世纪朵云旗下四家书店(朵云书院、思南书局等)也将在1月22日起举办金宇澄个人版画展。它们都将展示金宇澄在写小说之余,多年来“不务正业”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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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故事,可能就没兴趣画它。
永嘉路617号,过去是禽蛋大王阮雯衷的住宅,现在是一家体验式的家居店。侧楼有2层,主楼有4层,总共16个复古味道强烈的房间,金宇澄的版画散落其间。规模之大,很是意外。
“随意而为,大部分是想到什么就画,大大小小有三百多幅。”金宇澄这样总结这几年的“产量”,着实不低,同时保持着他一以贯之的无计划性。印物所的版画制作人周荣说,收到老金画稿的频率,有时高达一天一张 ,有时是三个月都在画一幅画。
■金宇澄在版画展上
这些画,一部分是“说明图”——金老师文章的现场图示:比如冲床的结构、上海街头过去常见的蒲包、如何造茅草房和瓦房、怎么捆麦子、怎么堆麦垛、如何给黄豆榨油、如何做粉条、如何钉马掌、如何“好钢用在刀刃上”、怎么做陀螺……关于东北插队和上海的步骤记忆,回溯得分外详尽,“有些细节突然想起来了,我就用图画把它记录下来”。
■《洗牌年代》中的《马》
这些画作都与他经受生活和工作细节有关,难以释怀,是金宇澄的“非虚构画作”。在东北他时候什么都做,看人怎么堆麦垛,怎么做木匠、造茅草屋、盖瓦房,偶遇一本破烂的建筑学教材,对房屋结构产生兴趣。回沪在钟表厂做维修钳工,又得与机械制图打交道。
■《繁花》中的淮国旧商店
这些画作,让人想起将自己的旅游所见,都画成俯视图的妹尾河童,非常可爱。然而,把空间上的游程变成时间上的追溯,常常也多了一点中国特色的历史感。王家卫评价金宇澄的《繁花》是上海的“清明上河图”。回望过去,金宇澄常常思索,当年究竟是离开上海的好呢,还是不离开的好。
■小毛家 来源:《繁花》
还有一部分想象的图景,收纳了他灵机一动、无处安放的思考。金宇澄曾说:“文学其实是有遗憾的,最独特最深刻的内容,真不容易表达,往往只能带进棺材。”
单画一个房子,对他没有动力的。比如淮海路爱司公寓,邬达克的设计,底楼是大方绸布店,他非常熟,非常喜欢,有同学住这楼里,但一直没有画的欲望,直到有天,他想到一个特别的图景——空中有一只手,把公寓像帽子一样拿起,露出半个面孔。
■《洗牌年代》中的《一栋欧式建筑》
包括臆想中的作家协会大阳台——“也许有一天,人类退居为少数,马成为了主宰,它们在阳台上奔跑,巨鹿路的梧桐树越长越大了,人行道变窄,只能把马路改成机场的自动传送带,人和马开始了这样的生活。”
■《理想》系列
画并非一定要用来讲故事,但对金宇澄来说,叙事性是必要的。“没故事,我就没有兴趣画它”,小说和图画,在此产生了奇妙的关联,“我还是写小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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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希望得到我的画,我心里却不愿意,因此把它做成版画。
从最早是尔东强/李琳提出,在汉源汇办了《繁花》插图展,之后在上海图书馆、南京路朵云轩办展;然后是杭州大屋顶、杭州图书馆,以及苏州诚品,新加坡美术馆以及两次中国台北展览,近日也将在上海中心朵云书院、松江朵云、思南、诗歌四店同步展出版画——金宇澄小说家之外的美术创作,步履非常宽阔。
■节选版画展主题图
“野生插画师”的身份正变得越来越正式。这些年来,他不再是初期用水笔、修正笔以及用过的A4打印纸材料作画,改用水彩、丙烯,铜版画等等方式,给自己的作品配插图外,涉及更广泛的内容;他和版画出版机构深度合作,画作有了更丰富的收获,因版画灵活的套色特点——《繁花》的黑白插图也大多有了彩色版。
■世纪朵云旗下书店版画展主题图
最值得一提的是,金宇澄现在以“版画”示人,开画展是“版画展”,一个相对陌生的领域,但有意思。
很多人可能想不到,版画其实是我们的“老古董”。木版水印传承超过千年,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可以逼真地复制各类中国字画。明清时期,很多中国古典小说配有插图。朵云轩在1990年通过木版水印传统技艺,重现的明刻套色《西厢记》图册,即是如此。
■朵云轩《明刻套色西厢记》
与此同时,中国的版画传到欧洲。在当地结合了更写实的透视技巧,发展出了铜版画等技艺,小说里的插画也从木刻版画变成以铜版画为主。19世纪出版或重版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巴黎圣母院》,配图都是精细的铜版画。这些后来又“逆输入”到了中国。
■《巴黎圣母院》中的一幅插画,伽西莫多将爱斯梅拉达从刑场救进巴黎圣母院
和版画有关的名人,最有名的大概是鲁迅。鲁迅倡导版画艺术有两个出发点:其一,木刻版画虽然有过文人诗笺的时期,但它总体上来说是大众的艺术(从现在木版水印既有民间年画,也有文人字画也能看出)。其二,欧洲的画、刻、印一人的创作版画,尤其是东欧和北欧有“刚健质朴”特质的版画,很适合在革命时期“拿来”。
■《冬》
金宇澄曾经打了个比方:“文学离不开插图,离不开版画,仿佛是鲁迅先生扇了扇翅膀,留下了那些姿态、语言、那些难忘的线条,这都是留在我心中的版画幻想。”他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看的巴尔扎克小说、英国小说都有插图。版画一直与文学有莫大的联系。
■金宇澄寄给印物所一幅自己刻的铜版画(半成品)
对金宇澄来说,做版画的主要原因是“不希望把原作卖掉”。朋友喜欢他的画,他既不想送掉原画,也不想重画一幅,那么把它做成版画是最好的选择,其实版画也是“原作”,并且有他钢印,有签名,有限量。很多人问版画算不算正品,学版画出身的周荣解释说,版画是“复制性的艺术”。
■印物所的师傅正在印制丝网版画
很好玩的是,版画和油画不一样,不仅要签名,还要写一连串的信息,包括作者的名字、作品名字、作品编号、作品的出生年月,压上个人钢印,并且给证书签名、两次盖章。金宇澄开始不知道,给作品起的名字有“一栋欧式建筑”六个字,后来短到只有一个“冬”字。他感慨说:“每一幅要写一连串的字,签版画比签书累得多,不容易”。
■金宇澄在签字
至于要不要买版画,周到君觉得这事因人而异。金宇澄说:“版画在中国一直是处于边缘的,但它价格便宜。”版画作为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有其不可取代的艺术价值。它也有一定的投资价值,数量少了会涨价,到了一定数量模板会销毁。但是,这些理由都不如村上春树对家居生活的描绘有感染力:
盆栽的赏叶植物,意大利皮沙发,一流的音响,配套的版画,停车场的“美洲虎”。
版画这种起源于中国,传到欧洲和日本,并让日本的浮世绘名震欧美的绘画形式,若能在中国能重新火起来,也不啻是一种“国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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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六十岁,才发现自己能画画。
不是画家的小说家不是一个好编辑。人们把“潜伏者”的桂冠戴在金宇澄头上,他自己也感慨,“老头还能干这个,潜伏期有多深。”
■金宇澄自画像
他的“前大半生”经常画画,也从未画画——正如前文提及,他在东北务农阶段,经常在信件中描画东北细节,回沪后,工厂的机械制图给他留下深刻的影响。最接近美术熏陶的,是和不少小学生一样,随手涂鸦,包括把新课本的封面字改成立体字。
之后让他和画画近距离接触,是2000年他看了某杂志上的“台北音乐地图”,诱发他在《上海文学》开了个“城市地图”专栏,请各位作者就上海的一个地方写一篇文章,同时自画一幅地图。“结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文章都很好,地图却画得很不理想,甚至就画了一个十字、井字,简单写两个路名。”他颇为失望,“当时我还画了一个图做示范。”
■《图章》
然后就是他的长篇小说《繁花》发表在《收获》时,他为小说画了四幅地图,为读者示意,得到了读者的关注,出版单行本时第一次画了16幅插图。小说里总共这20幅图,起了导读的作用,也丰富了原文,“有时我即使写了两万字,也难表现一幢建筑的内部细节,图画是可以的。”
■ 七十年代沪西局部,按记忆所画。所有工厂,现已经拆除殆尽。来源:《繁花》
一直画画,是不是觉得画画比写作更快乐?金宇澄总结这两种状态:“画画的状态特好,写作,也特别爽。”文章的逻辑性更强,需要反复的遣词造句,写的时候同样会卡住,在电脑前一直会焦虑,容易变成老烟枪。而画画单纯得多,一个场面,一种搭配,一个意向,就可以成画,进展很明确,内心更平静,画完还可以看着它,特别有满足感。
■《日常生活批判》
新近他画的7幅线条简约的马,是开会时随手涂出来的灵感。开会非常无聊,铅笔拉出非常简单的线条,就以“一笔画”的玩法,画马与环境的各种关系,马站在滑板上,站在章鱼上,站在北极熊皮上,非常特别。金宇澄觉得:“美术的游戏状态更浓,也像诗歌的写作。如果写现实主义文字,光有上述这些是不够的,细枝末节的内容也形不成。”
■《马》
文字和图都是表达的形式。“你想要表达、不能完全表达出来。文字或图画,一般只能完成想像中的20%吧。而且我并不觉得,画画就必须接受过科班教育,有一位画家说,我没受过正规教育,下笔才更有意思。”周到君提到现在市面上有很多插画课,金宇澄说:“你报了学插画的班吗?不要去报那些班。”
■《繁花》中的《看电影》
金宇澄觉得,六十岁以后发现自己可以画画,因为每个人其实是对自己不太理解的,“我妈妈也深感意外,小时候的教育是,我们不能学小猫钓鱼,我现在明白。我们可以跳来跳去,一会去抓鱼,一会去采花,最后发现我可以干什么,或者很适合去抓蝴蝶。“人对自己的发现,常常是很慢、是很困难的。”
■《碗》中的《死亡笔记》
金宇澄经常说:“人生有三次机会,就看你能不能抓住。”写小说,画插画,画版画,他对“斜杆老年”的生活乐在其中。晚来繁花盛开,他说:不要自以为是,以为自己能干这个,不能干那个;也不要有所怀疑,有所冤屈,“发生了这件事,首先要感恩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