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明星》半月刊第二卷第4期的封面,顾兰君在电影《翡翠马》(1935)中的剧照
我国京剧大师梅兰芳(1894-1961)先生在他的舞台生活50周年纪念会上百感交集地说过:“谈到扮演巾帼杰女,诸位可不能忘了顾兰君(1917 -1989),她以不可侵犯的艺德,在银幕上饰演了好多不可侵犯的形象。”
在早期电影史上,顾兰君一直以“古装影星”著称。不过,在20世纪30年代她是位轰动上海滩的“佼佼舞仙”。
美国好莱坞二十世纪福克斯电影公司专程派人到沪录制顾兰君和她姐姐顾梅君(1915-1972)编演的大型舞蹈《飞天》和《宝莲灯》。
顾兰君(左)和姐姐顾梅君在电影《金钢钻》(1936)中的舞蹈场面
当时,黄金大戏院老板将顾兰君视为自己生财的“王牌”,除了要签约包场5年,还强逼她拜青红帮首领为干女儿。
岂知顾兰君舞姿如水,艺德如钢,不但拒绝了老板强加的条件,还在《大公报》上刊载了自己的“郑重声明”:为了不让权势和金钱猥亵我所追求的艺术,从此息影舞台。
1935年07月10日出版的口袋杂志《玲珑》第192期的内页
当时上海“明星”公司制片人徐欣夫(1897-1968),被这位仅有16岁的“舞仙”的气节所感动,亲自到顾家登门拜访,并邀她参加拍片。
顾兰君诤诤答道:“走上银幕,我不能只做配角,一来对不起我的舞蹈观众,二来要被人耻笑自己的能力太差。”
顾兰君(左)和姐姐顾梅君合影于1934年
她还当着未来姐夫徐欣夫的面提出“三不”:不演“黄戏,不演封建迷信的“鬼”戏,不演违背自己意志的“歪”戏。
顾兰君进了公司,便出手不凡显示了她的才华,很快和赵丹(1915-1980)等人合作,参加了由夏衍(1900-1995)编剧、沈西苓(1904-1940)导演的《上海二十四小时》(1933)的拍摄,并在该片中扮演纱厂女童工。
电影《上海二十四小时》(1933)剧照,赵丹(左)和顾兰君
此片暴露了当时社会魑魅魍魃的众丑相,多次送审,都遭到当局非议。有关部门甚至对各影院下令“禁演”。大家气愤不已,徐欣夫提出干脆走出围城,在法租界公映。可是,亦遭到巡捕房刁难:索要20万“保险金”,以防各种“不测”。
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顾兰君义愤填膺,几次和姐姐顾梅君商议,决定将姐妹俩近年的歌舞酬金倾囊捧出。公司同仁均不忍心,顾兰君激情亢奋地说:“我出的不是钞票,而是一口气啊!”
电影《盐潮》(1933)外景地,一排左起:顾兰君、胡蝶、顾梅君
真是“商女不忘亡国恨”,顾兰君为了凑足数,连母亲久存给她出嫁的珍珠玛瑙都典卖了。
而当她看到法租界各大影剧院上演此片时,抱着母亲激动得热泪滚滚说:“我的处女作能和广大观众见面,你应该比我办喜事还高兴。自此,女儿便嫁给电影了。”
《上海二十四小时》的公映,引起社会很大震动,连巴黎的《电影与观众》杂志都评论道:“这是中国影界对黑暗势力发起的最大冲击,是唤醒民众觉悟的有力号角。”
电影《翡翠马》(1935)剧照,龚稼农和顾兰君
顾兰君也以自己的“义举”,受到广大观众的敬重和爱戴。不久,她与著名演员徐来(1909-1973)主演了《落花时节》(1935),还和胡蝶(1908-1989)、舒绣文(1915-1969)、赵丹合演了《夜来香》(1935)。
这时的顾梅君安心在家相夫教子,偶尔会在丈夫徐欣夫的影片中扮演一个小角色。1935年,徐欣夫筹拍侦探片《翡翠马》(1935),原定顾梅君饰演女主角交际花,不巧顾梅君临产在即,于是让本来出演该片配角的顾兰君顶替。
电影《金刚钻》(1936)剧照,顾兰君和王征信
而顾兰君当时在《翡翠马》中的角色则由严月娴(1911-1985)来演,同时顾兰君在影片中首展歌喉,一曲《我踩星星云中飞》,一时成了上海滩老幼皆熟的热门歌,反动市府甚至惊吓得责令社会局调查有否政治背景。
顾兰君从此扬名于大上海,走向她的全盛时期,一连在徐欣夫导演的侦探片《金刚钻》(1936)和《生龙活虎》(1937)中饰演主角,被观众赞誉为“声容并茂”的“女侦探”。
电影《生龙活虎》(1937)剧照,顾兰君和王征信
“八·一三”,明星公司毁于日寇炮火,很多制片公司因时局骤变纷纷停业,影人亦转至内地。
黄金大戏院老板野心再发,想趁机诱使顾兰君再操舞业,竟然带着一箱金条到顾家说:“现在西欧和东洋都流行脱衣舞,我愿以最高酬金聘你为领衔教练。”
顾兰君哈哈大笑道:“你以为穷能移志吗?即使一船金条,也不能收回当年我在报纸上的声明!”
顾兰君拍摄于1938年
老板讨了个没趣,到处撒放流言蜚语,一会儿讲顾兰君嫁给日本人做小老婆了,一会说顾兰君穷极潦倒,患了肺疾无钱医治,已经奄奄一息。
还有谣传,讲顾兰君走投无路,到烟花楼当地下妓女了。
顾兰君为了还击造谣者,和姐姐顾梅君联手在上海闹市开了一家“梅兰花店”。还请到刘海粟先生题写了一副楹联:梅开纯真,兰香清白。
从上至下:徐来、顾梅君、顾兰君
由于广大观众都牵挂着这位“女星”的命运,花店顾客盈门,有时甚至排成长龙练。顾兰君为示答谢,每人赠送一张近照。
1938年底张善琨(1905-1957)的“新华”公司初创,为了在“孤岛”宣传爱国精神,而又不受敌伪干扰,决定以拍摄古装戏为主。
公司派人去聘请顾兰君当公司基本演员时,顾兰君认真看了“新华”公司系列选题计划,当即允诺出山,并表示为了减低费用,不计片酬。
电影《貂蝉》(1938)剧本的封面——顾兰君在《貂蝉》中的剧照
姐姐顾梅君理解妹妹顾兰君,也全力支持,捐献了花店的全部利润。于是顾兰君主演的古装片一部接部出台了。
特别有意思的是,当时电影《貂蝉》(1938)的前半部是在上海拍的,后来饰演吕布的金山(1911-1982)、演董卓的顾而已(1915-1970)和演王允的魏鹤龄(1907-1979)都离开上海到武汉,影片无法续拍。
张善琨不甘心白白丢掉自己的投资,再次请金山、顾而已、魏鹤龄续拍此片的后半部,但他们三人不肯回上海。
电影《貂蝉》(1938)宣传广告
张善琨为了捞回成本和赚钱,不得不狠心请他们三人从武汉乘飞机到香港,公司也派专人去香港会合,拍完这部电影。
顾兰君在《貂蝉》中成功地塑造了貂蝉的艺术形象,将一位古代名女坚持气节的形象,表现得绘声绘色、真实可信。
《貂蝉》先后在新加坡、印尼、泰国、越南等东南亚国家上映。
电影《明末遗恨/葛嫩娘殉国》(1939)宣传广告
紧接着,“新华”公司在张善琨的炒作下,推出影坛 “四大名旦”,其中袁美云(1917-1999)和陈燕燕(1916-1999)都属于乖巧甜美型,是前一个时期就已经大红大紫的明星。
而顾兰君在当时的上海已经有些名气,在姐夫徐欣夫的扶持之下,这个“小姨明星”很快走红,她最红的年代就是在影片《貂蝉》推出之后,她的声誉达到了顶峰,被媒体誉为“最会演戏的电影女明星”。
顾兰君在电影《明末遗恨/葛嫩娘殉国》(1939)中的影像
这“四大名旦”中最末的一位“南国美人”陈云裳(1919-2016)才是张善琨真正要推的新人。
有机会可以再聊聊陈云裳,当年对她和陈燕燕、李丽华(1924-2017)及王丹凤(1924-2018)的批判也是突然间就消失了,令她顺利逃过一劫。
接着顾兰君在《明末遗恨/葛嫩娘殉国》(1939)中,展示了忠贞爱国女军人的风度气魄。
电影《王熙凤大闹宁国府》(1939)剧照,顾兰君饰王熙凤
在《王熙凤大闹宁国府》(1939)中,入木三分地诠释了面笑心毒的坏女人王熙凤的形象。在《黄天霸》(1940)中,又将巾帼豪杰张桂兰演得栩栩如生。
戏路越演越广,反面角色亦演得颇有个性。在《武松与潘金莲》(1938)和《武则天》(1939)中,使一个民间小女子和一个皇权显赫的皇后,跳跃出面具式的传统框架,活现出女人复杂的心态。
顾兰君在电影《武则天》(1939)中的影像
顾兰君在《武松与潘金莲》中扮演的潘金莲,应该是她这一生最出彩的角色。
顾兰君把潘金莲处理成一个“渴求幸福生活”而终于“堕入奸人罗网”的不幸女人,将那个被摧残迫害的“悲剧人物”潘金莲演得惟妙惟肖。
该片由金焰(1910-1983)饰武松,刘继群(1908-1940)饰武大,刘琼(1913-2002)饰西门庆,夏霞(1912-1987)饰王婆,他们均为佼佼者。自然风靡一时。
电影《武松与潘金莲》(1938)剧照,顾兰君饰演的潘金莲在金焰饰演的武松面前开胸襟
诚如当时的《明星画报》对顾兰君的表演艺术评论所述:“她主演的古装戏所以能吸引观众,是由于她本人的性格所决定。如果仔细咀嚼,顾兰君确实是位硬脊梁不可侵犯的艺人。”
抗战胜利后,顾兰君到香港大中华公司主演了《同病不相怜》(1946),后来回到上海,在国泰公司主演了《假面女郎》(1947)、《十步芳草》(1948)等几部影片。
顾兰君和刘琼(左)在电影《金银世界》(1939)中的影像
而顾兰君的姐姐顾梅君1949年随丈夫徐欣夫去台湾发展,并和丈夫组建了万象影片公司。
徐欣夫也成了台湾电影的开创者之一,其担任制片的《阿里山风云》(1949)是台湾的第一部国语片。
当时顾兰君的亲友力劝她去香港台湾或海外,她不为所动,觉得自己事业的根在上海。
顾兰君(左)在电影《家》(1941)中的影像
解放后,顾兰君拍完了她最后一部电影——宣传新婚姻法的《婚姻大事》(1950),这是她自掏腰包拍摄的,该片由秦瘦鸥编剧,徐昌霖导演,演员有童芷苓、陆露明、朱莎、周伯勋及顾本人。
1950年上海文艺界春节团拜会上,夏衍亲自为他俩拍下“师徒照”,并赞誉说:“你们是一对爱国师徒,都是不可侵犯的形象。梅先生为了坚持民族气节,上海被日寇侵占后蓄须明志,息影舞台。顾女士改扮古装,在银幕上激励了我们抗日救国的斗志!”
1951年上海女明星化妆大游行上,老牌明星顾兰君在游行时拿着宣传画版——新旧的对比,这种混搭让人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这也是她最后一次以电影人的身份亮相在公众面前
顾兰君弃影从商,在自己开设的惠昌水龙带厂任厂长。1954年参加中国民主建国会。1956年,她坚决拥护社会主义改造政策,带头申请公私合营。1957年受到市民建的表彰。
说到她的婚姻也是极为有趣的事,李翰祥在《三十年细说从头》中讲到顾兰君第一次结婚:李英(1913-1968)在化妆间向她求婚,顾兰君说:你要是能喝我一泡尿我就嫁给你。李英说你尿了我就喝,结果顾兰君转身给了李英半盆尿,李英一口气儿仰头就把半盆尿喝了。
1951年上海女明星化妆大游行上,顾兰君与王熙春在草坪上休息,昔日的明星们旧貌换新颜,已然没有了明星的气质
李英是最早把好莱坞侦探片这种类型引进国内拍成电影的导演。
虽然姐姐顾梅君和姐夫徐欣夫一再告诫顾兰君,不要和“花心”的李英来往,可当时顾兰君年轻气盛,身在爱情中,她在出演了李英自编自导的影片《薄命花》(1940)后,便和他结婚。
当她在家待孕之际,李英同其他女星往来被爆出后,顾兰君把孩子生下来后,在他们结婚的第3年,顾兰君对外宣布两人离婚。
1935年出版的口袋杂志《玲珑》第195期的内页
过了几年后,她于1949年初与圈外人士上海惠昌商务公司经理廖云士结婚。“文革”期间,丈夫廖云士去世,顾兰君也受到了迫害,后来得到平反。
“文革”之后,顾兰君再次改嫁。
顾兰君死后,她的遗属认为当过大明星的她肯定很有钱,可是在翻她的遗物后发现,她什么遗产都没有——也许他们就根本没想到那个“动乱”的时期,谁敢把值钱的东西放在家里。
1935年,顾兰君(右)和号称“小胡蝶”的貂斑华在泳池边的合影
也许有的人会找个地方偷偷藏着,但毕竟那些聪明的人有限,而且是和那个时代在“赌”,万一发现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但人心就是这么可笑,就是希望别人能给自己“希望”。
顾兰君唯一留下的一套在上海铜仁路上的房子,后来被第三任老公的儿子给住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