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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作家程海悼念秦腔泰斗任哲中:也捧一回角儿,虽然是迟到了



文/程海

任哲中什么也不是,只是个唱戏的。

前不久,这个“唱戏的”去世了。临死时,又唱了几句戏:“今夜晚月朦胧四野寂静,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几声……”他一生就是爱唱戏,明知道活不成了,还是要挣扎着唱戏。现在,他那让大西北人迷醉了几十年的嗓子,以及他那一唱起《周仁回府》就表情凄楚的面容和泪水汪汪的眼睛已经凝固,并化为青烟飞灰……他是彻底地完了,大西北千千万万戏迷们的那份痴迷也跟着完了,他们再也看不到一个活生生的让他们十分倾倒的任哲中了。

他只是一个唱戏的。但他死后花圈竟摆满了一条长街,为他守灵、哀悼的人成千成万。有些守灵者竟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为他哀恸。不仅仅是西安,整个陕西,整个大西北的戏迷们都在为他伤悲。

任哲中生在永寿县,和我们乾县毗邻。他年轻时辗转来到当时的乾县剧团“晓钟社”,并为当地的文化名人范紫东及刘文伯等人所青睐。他们让这个穷小子扮演《周仁回府》中的周仁,结果是鱼龙变化,一炮而红。不久便由乾县红到陕西,由陕西红到整个大西北。

他走红的原因之一是机遇和天才,之二是他艺术的质朴和真实。在他的同行中,有不少人音色比他清亮,并且极讲究行腔的技巧,而他就是那么一副沙哑嗓子,一招一式又那么随意,不工不整。他似乎不大喜爱奇巧,总是那么大拙大朴,但行家们却从中看出了他那超越技巧的混沌之美。许多演员只是在舞台上演戏,而他却是在舞台上真真实实地生活。当他走下舞台进入真正生活的时候,他却反而显得做作显得像是在“演戏”了。说他是天才,是因为他这个人只有在演戏时才能够极度兴奋振作,才能七窍洞开八面来风,无限的聪明智慧如泉奔涌,无限的生命光芒如火如炬。秦腔是他的空气、粮食和至爱的情人。他为秦腔而生,为秦腔而死。假若没有秦腔他便会活得乏味、活得万般无奈,甚至会活得不想活了。他扮演周仁演到《哭墓》一场,哭得跌爬打滚,哭得气噎喉堵珠泪进射,时而婉转低回时而高亢激越,时而哭声震天肝肠寸断悲恸欲绝。他将人类的哭泣在那一刻表现得如此丰富多彩淋漓尽致,几乎是在表演一部哭的百科全书。但假如不是“周仁”的妻子死了而是他任哲中的妻子死了,我却不敢相信他会有这等的伤心和这等的痛哭!

任哲中的父亲,在看了儿子在《周仁回府》中的演出后,曾感叹一声:“我将来死了,看这狗失的能不能哭得这么伤心!”

我的回答是:肯定不能。因为他的儿子孝敬的是秦腔艺术,孝敬的是千百万观众,他为了秦腔为了观众耗尽了他的悲哀他的激情和生命中全部的精华,他为自己、为父母双亲、为妻子儿女留下的,只是他的疲倦和他的被艺术榨取净尽的糟粕。

要认识任哲中,其实是不必去见他的。生活中的他并不是真他,他的真他只在秦腔舞台上活着。

生活中的他自然有许多不完美,例如我常常听人传说的他的绯闻,他的处境的困窘以及其他。纵然这些传说全是真的,又如何能掩盖他的艺术光芒和不可企及的卓越呢?

现在他已逝世,一切对于他已经成为空无。但他的死却是非死,因为他的艺术依然活着,他所创造的那种独特的唱腔依然活着。秦人不亡,秦腔不亡,他任哲中难道还会亡吗?

任哲中的灵魂是他的唱腔。一个常人死亡的时候,便是灵魂安息的时候,但任哲中的灵魂永远也不会安息。因为大西北的千百万戏迷们,还会无数次地将他的灵魂从各种录像和录音设备中召唤出来,为他们永恒地引吭高歌。

许多人追求永生,却并未永生;他并未追求永生,却永生了。他的永生不是他对我们的需要而是我们对他的需要。

试想一想,我们的秦腔唱段如果缺少了他那鼻音厚重、如泣如诉、婉转悠扬、滋味无穷、醇美无比、感人肺腑的独特的唱腔,那生活还是生活吗?秦腔还是秦腔吗?春节还是春节吗?

然而,一个如此卓越的艺术家,他的艺术又曾得到多少报酬呢?据我所知,他没有四室一厅,没有小汽车,更不是百万富翁,也未去当什么文艺官儿,命运对他似乎过分的吝啬,直到死,他还只是一个穷唱戏的。

他生时,总是自视平凡。和他结交的人,大都是些平平凡凡的老百姓,有开饭馆的,卖杂货的,种庄稼的……我们邻村有一个向西安贩鸡的小贩,也是他的座上常客。在他眼里,无贵无贱,无高无低,普天之下皆兄弟,皆朋友,一样的脸色,一样的热情。无论什么人只要开口请求,他都会恭恭敬敬站起来,唱几句“乱弹”让对方过过戏瘾。他总是甘当俗人,混迹于俗人,并在俗人堆里找知己、找朋友。无拘无束,无羁无绊,无圣无凡。

梁武帝问达摩:“什么是圣谛第一义?”

达摩答日:“廓然无圣。”

达摩否认了圣人的存在,达摩却反倒成了圣人。

任哲中活着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要给他说什么话;现在他走了,忽然觉得要说的话很多。然而现在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呢?

艺术家辞世了,以后的春节联欢晚会以及各类戏曲演唱会便再也见不到他了,于是大家突然感到遗憾,感到了一个很巨大的空白。这空白无论怎样也无法弥补了。于是这空白便渐渐显现出了这个叫任哲中的人的无价的价值。

写完这篇文章,已是夜深人静。眼中似有点酸。忽然想起他临终时的几句绝唱,便改了其中一个字,唱了起来:“今夜晚月朦胧四野寂静,冷凄凄荒郊外哭泣几声……”

一辈子没有捧过角儿,这篇文章算是捧了一回,虽然已经迟到了。



【作者简介】:程海原籍陕西省咸阳市乾县大墙乡上程家村。国家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系中国作协会员,陕西省作协主席团顾问。西安未央区程海文学书画院院长。咸阳大秦文学院院长。原咸阳市作家协会主席,西安财经学院兼职教授。1993年出版长篇小说《热爱命运》,发行近百万册,火爆全国,成为"陕军东征"主将之一,被网民及有关报刊誉为"西北第一才子"。另外,还曾出版《程海文集》四卷夲,长篇小说《苦难祈祷》《人格粉碎》《国风》,中短篇小说集《我的夏娃》,散文集《白蜻蜓》《灵魂花园》。:其短篇小说《三颗枸杞豆》入选香港,新加坡及中国内地中学语文教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