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丽鹿
这些年,豫西伏牛山里,原本荒凉的小镇乌桥,随着发现恐龙遗迹旅游开发,渐渐热闹起来。
景区周边新开了不少农家乐,房子越盖越多,有的甚至延伸到了断流后被填埋的河道上。
每到夏天,游客候鸟一样从城市来到山里避暑,有些“空巢”老人,伏天都会在此长住月余,直到秋凉再返回城里。
这其中,就有一对从洛阳来的退休教师。
妻子梅老师1936年出生在北京,爷爷做过清朝的道台,父亲是资本家,幼年的她家境优渥,受过良好教育。
梅老师性格开朗、多才多艺、身材娇小、皮肤白晳,七十多岁的老人仍活泼得像个洋娃娃,在王城广场上跳舞时,像上了发条不停蹦跳的玩偶,唱起歌来,悠扬动听韵味十足。夏天喜欢穿着白衬衫牛仔裙的她,走起路来,步速很快,远看就像是朝气蓬勃的大学生。
18岁那年,她考入北师大,因家庭出身不好,毕业分配受到影响,下放洛阳的工厂附中任教。快30岁时,认识了比自己小三岁的钱老师。
钱老师是东北人,幼时父亲病故,寡母含辛茹苦将他养大成人,并在娘家兄弟扶持下,一直供养独生儿子读书。他木讷孝顺,学习十分刻苦。考上哈工大那年,成为全村第一个大学生,离家上学那天,全村敲锣打鼓地欢送。
大学毕业后,想回东北老家的他,神使鬼差也被分配到洛阳教书,和梅老师成了同事。
梅老师羡慕钱老师根正苗红、三代贫农的出身,也爱慕他身材高大、五官周正,为人实诚,就主动向他靠拢。靠拢的结果,是两个大龄单身男女成了恋人,继而结为夫妻。
婚后不久,俩人脾气性格和生活习惯的差异,让小家庭的气氛,总有些不和谐。
梅老师爱干净到了有洁癖的程度,家里地上不能见一点污渍灰尘,钱老师则不修边幅,头发总是长得很长、胡子拉碴的,才在爱人催促下去理发。
“买回来再时髦的衣服,穿到他身上,也像个老农民。”梅老师总把最后三个字,用字正腔圆的京味普通话,加重了语气带着一丝不屑,悠悠然给吐出来:“您倒是看看,我打扮了他几十年了,他到现在都还是这个样。”
常在洛浦公园散步锻炼的梅老师,遇见我们这帮老朋友时,总爱半是嫌弃半是调侃地数落跟在她身后的老伴儿。钱老师只讪讪笑着,也不争辩。
从小喝牛奶吃面包、弹钢琴说英语长大的梅老师,内心深处留存着她的罗曼蒂克,而内敛寡言的钱老师,除了在讲台上对着学生侃侃而谈外,回到家就是闷葫芦一个。因此,虽然借丈夫的清白出身暂且保护了自己,但钱老师压根不是梅老师心目中的理想伴侣。她的内心总有些不甘和看不起男人。
1964年,梅老师生下大女儿海燕,钱老师将老母亲从东北乡下接到洛阳帮忙照看。第二年,小女儿海霞来到人世。
婚后三年生了两个孩子,梅老师没和丈夫商量,独自去医院做了当时还很小众的绝育手术。
钱老师知道后十分不满,但他生性有些懦弱、又习惯了梅老师的强势,只好无奈接受。一心想抱孙子的婆婆却很绝望,对这个城里儿媳妇的不满,愈发强烈。
其实知书达理的梅老师,平日里对婆婆挺孝敬,让她难以容忍的是,钱老师对母亲的那种愚孝。
老人来洛后,起初一家五口人挤住在学校分的一间筒子楼里,生活很不方便,梅老师又问学校申请了一间住房,两个屋错对门,婆婆带孙女住一间,她和钱老师住一间。
自从知道梅老师不能再生育后,婆婆常在半夜里敲门,让梅老师起来照顾孩子,尤其是每当小俩口早早洗漱后,关上房门准备休息时,老太太便开始行动,“梆梆梆”的敲门声,雨点般砸在梅老师屋门上。后来,婆婆干脆让梅老师晚上陪俩孩子睡一屋,她和儿子同住。
不久,钱老师被下放到嵩县教书,夫妻两地分居。梅老师既要上班,还要照顾老小。冬天她去拉煤球,两个小女儿在后边推车,扭头看看,俩孩子脸上汗水混合着煤灰,都成了花猫脸,梅老师心疼得直掉眼泪,就生爱人的气。可是等钱老师回家时,婆婆又心疼偏袒儿子,不舍得让他干活。梅老师就又生婆婆的气。
日积月累,两口子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多。但为了孩子、面子、日子,只好忍耐凑合着,一年一年地过。
1982年,海燕高中毕业考入中央财大,接着又去美国读研、读博、博士后,结婚后和丈夫去新加坡,应聘到一家银行工作。
海燕是丁克家庭,开明的梅老师也支持。钱老师每次说起来,都无奈摇头叹气。
小女儿海霞考的是医学院,硕士毕业后分配到上海一家医院,后又去加拿大读博,拿到博士学位后留在温哥华,40多岁依然单身。
对于女儿们的选择,梅老师能够接受并理解,但钱老师和他的老母亲,却耿耿于怀,时常在家里叨叨着责备梅老师把俩姑娘都宠坏了,不听他们的话。
夫妇俩相继退休后,梅老师喜欢出门旅游,钱老师就在家照顾老人。这样平淡的日子,又过了几年。
忽然有一天,80岁的婆婆,决意要离开洛阳回东北老家。钱老师夫妇劝阻不住,只好将她送回老家村里。一年回去两趟看望,时常寄钱寄物,两个孙女也不断从国外给奶奶汇钱。
老太太回去后不久,就搬到邻村跟娘家侄儿一起生活。起初梅老师夫妇觉得挺好,毕竟老人有个依靠。
谁知这个娘家侄儿把钱看得忒重,三天两头撺掇着让老太太问儿子孙女们要钱花。每个月钱老师夫妇和女儿们得寄回去万把块钱,才能满足他们,不然,老太太就得“生病住院”。
好在梅老师两口都是高级教师,退休工资不低,多花些钱尽孝也没啥可说的。只是想起来这事,心里便不痛快。
不痛快时,老两口就出去旅游散心。
梅老师哥姐都在北京。姐姐从外交部退休,在海南买的有度假公寓,哥哥退休前经商,在北戴河买的有别墅。
于是,冬天梅老师两口就去海南过冬,夏天去海边避暑,像候鸟一样飞来飞去。
时光就这样和人一样,渐渐老去。
过完70岁生日的钱老师,身体大不如前,耳朵也越来越聋。热爱生活的梅老师依旧勤快能干。见到我时,常诉说笨手笨脚的钱老师整天四手不抬、不劳而获,他才是剥削阶级,而自己这个资本家的大小姐,洗衣做饭、铺床叠被伺候了他一辈子。“勤人是拙者的奴隶。”她愤愤不平地总结说。
叨叨归叨叨,老夫老妻了,彼此还是相依为命、知冷知热。女儿们都不在身边,他们仍住在老破小的旧房子里,每天想办法自己调剂生活。
梅老师厨艺很好,爱变着花样蒸些小馒头、小花卷、烤蛋糕、做点心,有时候在家做的多了,也带到老年活动中心和大家分享。
人快嘴快的她,晚年越发爱说,见啥说啥,在洛浦公园看见有人摘花、践踏草坪,她也总是发声斥责、加以批评。梅老师的直爽很受众人欢迎,但对钱老师来说,却不堪其苦。
他有时候在洛浦公园里独自散步碰见我时,会偷偷向我诉苦,说梅老师在家如何约束他、斥骂他,把他当小孩子一样严加看管,烟也不许抽、酒也不许喝,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都责备个不停,说他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他在家站着不是坐着歪,干啥都不能让她满意,他憋屈压抑得很。
碎碎念倾诉发泄完了之后,他还四下瞅瞅,再对我叮嘱一句:“大姐啊,我说这些你可千万不敢对老梅说啊,她要是知道我出来卖她的赖,回家就会变本加厉地收拾我,哎,好在我耳背听不清,不然我真是没法活了。”
然而梅老师见到我,说的却是另一个版本。
她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时,钱老师也不体贴照顾她,反而说她懒、不做饭,让他干些洗洗涮涮、婆婆妈妈的活。
老两口就像两个孩子似的,整天争来吵去、斗来斗去。梅老师有时候对我诉苦:“忍了他一辈子,真是受够了。年轻时我这婚就不该结,那时候想离婚吧,又怕外人笑话,有了孩子又顾虑孩子。如今七老八十了,说不来也不怕人笑话,我还是想和他分开过。”
话虽这样说,但老两口实际上谁也离不开谁,就像是岁月之绳上,绑在一起的两只秋后的蚂蚱。
这两年,到了冬夏季节,年纪越来越大的梅老师夫妇,无论是去海南或北戴河,路途对于他们来说,都变得更远更困难了。
到了伏天,他们那住了几十年的旧房闷热无比,钱老师有风湿病,不能吹空调。在栾川工作的几个学生,便负责接送老两口到伏牛山里,住上一两个月避暑。
农家条件简陋,梅老师每天都要洗澡,便自己出钱给常住的那户农家,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
连着几年在农家避暑时,梅老师发现村里留守的小孩子们,暑假没人管,就掏钱给孩子们买课外书,还给孩子们讲故事、辅导功课,很受当地人敬重。
如果能这样安度晚年,也不错。但不幸还是降临了。
夏天几场暴雨后,镇子附近一个废弃的矿区洗矿池,溃坝决堤了。
当洪水瞬间汹涌而来的时候,钱老师正戴着眼镜,坐在河边民居楼下的凉荫处看书,梅老师在旁边水池那里洗衣服。
惊慌失措的村民们,大呼小叫着往山上跑躲避洪水,梅老师也喊着钱老师的名字,但耳聋的他,就像入定的老僧一般,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梅老师冲过去想拉起他一起逃命......
洪水消退后,救援人员在河道下游几公里外,找到了梅老师和钱老师裹满淤泥的尸体,他们并排躺在苍凉狼藉的河滩边,像是被抛掷在山野的两具木雕泥塑。和他们一起遇难的,总共37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