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海珠忆丰一吟:她的笑容温暖着我
丰一吟去世了,她是丰家七个子女中最后告别的一位。我很难过。她一直是我心中的楷模,一个家乡人的代表。
在锦旗下,穿着新背心的丰一吟(右)与作者笑得开心。1998年
一,亲切的乡音
丰一吟的父亲丰子恺先生我曾见过一次,那是过春节,随父亲去他府上拜年,他的长胡子印象很深刻。我们都是桐乡人,丰先生是桐乡石门人,父亲孔另境是桐乡乌镇人,两地相距不远。当年,父亲的姐姐孔德沚曾在石门丰子恺姐姐办的学堂念过书,借宿在他们家。1962年,丰老曾回忆:“我和茅盾同志过去的接触不多,茅盾夫人孔德沚却从小就认识。她读书时名世珍。大约在民国初年,我姐丰梦忍在故乡崇德石门湾办振华女校(初高等小学)。孔世珍也在该校读书。当时即寄宿在我家里。”父亲与丰老之间用乡音说话,听着很亲切。我家里至今仍珍藏着他们之间的通信。
《任重道远》1949年丰子恺画赠孔另境
丰一吟回到石门,也是一口的家乡话,有一年过年时节,她带着我回乡,一同过年,住在阿七家里的楼上,她们家的木头楼梯笔笔直,我下楼总是快速地滚下来,有惊无险。就此,一吟外甥张小胖还记得我这个特长。那次,一吟带着我去扫墓,还去了缘缘堂,听着久违的乡音,留下珍贵的合影。
2002年丰一吟(右)与作者在石门丰子恺纪念馆合影
记得“文革”中,一吟生病,我母亲带我去长乐邨看望她,她躺在三楼的小阁楼里。我一眼看见她枕头边上有个小本子,是我们进去后才放下的。她注意到我的视线,于是把本子递给我看,那本子上面记录着许多外文单词,她笑着说:“用废纸订的小本子,记记单词,空着养病,打发时间。”那是个打倒知识的年代,她仍努力刻苦学习,令我敬佩。出门后,母亲对我说,丰一吟从小身体不好,跟父亲自学俄语,很有成绩,父女合作译书。她珍惜时间,生活俭朴,多才多艺。
说到珍惜时间,有一次,她问我:“你进电梯是先按楼层?还是先关电梯门?”我以为这没有什么区别。她说,不对。应该先关电梯门,再按你要去的楼层。这样更节省时间。我愕然,睁大了眼睛……
日月楼半圆小阳台上,丰老狭小的睡床和书桌
我母亲很了解她,因他们是出版系统“五七干校”的室友,同吃同睡同劳动度过了三年“改造”的生活。那时,一吟把女儿明明带在身边,挤在一张床上 ,唤我母亲“金阿姨”,还有一位“银阿姨”,我的老同学美英也带着儿子来到奉贤,两个小孩一同上干校的幼儿园。这是一段难忘的经历。
2007年孔另境纪念馆在乌镇开馆,丰一吟送来对联以贺
打倒“四人帮”后,我与一吟有缘同在社科院文学所成为同事。每周一次开晨会,我总喜欢找她边上的座位,轻声地说些体己话,什么话题都可谈,很是温暖。1980年5月20日,她送我一张毛笔小纸条,写着陶渊明诗句:“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至今压在我的写字台玻璃板下,她像大姐一样激励着我不要虚度光阴。那时,她51岁,我也38岁了,她建议我学习外语,每天记几个单词,长期积累就很可观。我却没有这个决心,有负她的爱护。一次,我随同事叫她丰大姐,她不依,要与我论资排辈,依照我母亲曾是他们出版社的同事,这样排辈起来我吃亏不少,我也不依。于是她关照我,省去名称叫“一吟”最好。现在他女儿明明见我唤“阿姨姐姐”,算是她的创造。
二,无私的付出
时间一晃,她到退休年龄了,全身心地投入到整理父亲的作品中,社会活动也更多了。记得家乡石门的丰子恺故居重新修复开放时,她邀请我们文学所同事一起参加活动。那天,新加坡的广洽法师特地赶来揭幕。只见一吟忙前忙后,招呼这招呼那的精力很充沛。比起上班时更为忙碌。事毕,由她陪同广洽法师云游了好多地方,对于父亲的好友力尽奉侍之情。
日月楼重新开放,丰一吟(中)与作者夫妇合影
好久不见她了,我们妇委会想为她过一次生日,她不依,说很忙,我们文学所的女同胞也不依,定要去看望她。我先一天去他们租借的办公地考察,看看是否装得下这么多人来闹腾。在位于长乐路上办公地的房门边,只见挂有赵朴初先生的题字很气派:“丰子恺研究会(筹)”,为办成这个社会团体,他们家属化了不少心血和努力。最后考虑先用这个“筹”字挂牌,便于开展工作。进门后的墙上挂有不少大小锦旗,惊叹他们无私帮困,助学育人,那是实实在在的付出,感动了多少人!那天,她与姐姐丰陈宝正埋头在编父亲的全集,核实工作非常仔细,没有时间来理会我,只是任我参观。等到上门那天,大家请一吟说说退休后的收获,她如数家珍地介绍助学的感人故事,生动又实在。感佩之余,女同胞和文学所领导、社科院妇委主任都对她做慈善帮困的不易,整理父亲遗作的重要赞口不绝。
2010年5月丰一吟参加首届丰子恺漫画艺术节,与演丰子恺的演员等合影
活动的前一天,为了挑选礼物,我去天山路一条街,从头走到底,又从底走到头,最终挑了件大红花式的长背心。担心她是否喜欢?不想她很满意地马上穿上,与我们大家合影。她还准备了丰老画的小卡片分赠给大家。我们一起唱生日歌,吃生日蛋糕,还在厨房里下面条,吃长寿面,祝福的话语很多,欢快的笑声不绝,真是一次难忘的家庭式聚会。
《两小无嫌猜》丰一吟画
之后,听说他们家属在玉屏路上“天山茶城”三楼设点“丰子恺艺林”,出售丰老先生的书和画,还有一吟的仿画非常传神。那地点离我家很近可以常去,每周六的下午,她总会出现在艺林里。已经有六个年头了。这里像是会客厅,她把朋友约到这里来见面,她的时间宝贵,陪谈很费工夫,朋友聚拢一起谈谈,像个沙龙;这天又是读者接待日,知道这日子的,会刻意在这个时间上门找她签名,或者把丰老先生的画作带来让她甄别真伪。有一次,我碰到有读者带来一大叠丰老先生的书和画册,要求丰一吟在每本书上题写、签名、盖章。来者不拒,笑盈盈的她逐一帮他化解意愿。也有无意撞到有丰子恺先生幼女在此接待读者,则更多了一番情趣和美意,要求合影,要求订购画作,读者的要求会无时无刻蹦跳出来,热热闹闹的一屋子人,只见那位“中心人物”拿出阿庆嫂的本领,笑说:“天下丰迷终成朋友。”
那时,她已经八十高龄了,坚守这个宣传“阵地”,为父亲做点什么,为喜欢丰子恺的读者做些什么,心里很乐意。如今,中央文明办找他们谈丰老画的版权问题,家属一致同意免去版权费。这样,我们在全国各地都能看到丰老先生的暖人作品。为此点赞!
丰一吟在天山茶城,孔海珠摄于2005年
2009年,我策划了一套“女儿眼中的名人父亲”小丛书,罗洪老和黄宗英都很赞成,题写了书名和写了序言。还得到东方出版中心的资深编辑刘丽星女士的支持,商量下来,最好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女儿来打头阵。我马上想到她,请丰一吟出山。那年是丰子恺先生诞辰111周年,丰一吟已完成了写父亲传记的二十多万字,接下去的事情又很多,我们的请求,她还是拨冗交来了《梦回缘缘堂·丰子恺》书稿,让我们这几个女儿倍感欣喜。
三,无尽的回忆
浙江省上虞有关方面邀请丰家后人去了一次白马湖,那里的名校春晖中学邀请丰一吟去演讲。春晖中学是丰子恺漫画的发源地,他的漫画最初发表在学校的校刊上。白马湖也是我仰慕已久的地方,曾去参观过,丰子恺的小杨柳屋,朱自清的故居,夏丏尊的平屋,弘一法师的晚晴山房,故居一个挨着一个,都修葺保存展览着。遥想当年文人聚集在这里,或小酌,或浅唱,或对湖光山色吟诵,一派祥和的意趣,多么美妙。是抗战打散了他们平静的生活,驱赶他们走上流浪之路……多少年以后,他们的子孙前来故地探源,那天的演讲,感慨的丰一吟把温暖的笑容留在了上虞。
穿着花上衣的丰一吟去医院看望作者
一次,我生病住在龙华医院,她得知后,由小朱陪同来看望我,实在想不到。她说自己是来配药的,顺便来看望我,穿了件红花新上衣,喜滋滋地问我好看吧!她的到来把我的愁苦一扫而光。而有一次她住进龙华医院,为心脏装支架动手术,我也在住院,去看望她,陪陪她,心里才有些落实。和她在一起的日子还有很多,我们一同去杭州参加丰宁欣的追思会,一同参加桐乡的丰子恺漫画节开幕。我父亲的百年追思座谈会,孔另境纪念馆开馆座谈会等,她都由明明陪同来参加。翻看历年的照片,一幕幕情景涌上心头。她的离去,实在舍不得……
2010年4月的一天,突然得到她一封信(上图),信中写道:
海珠:
蒙吴先生贺丰研会以大作书法,很感谢。想起你曾向我要画,我却一直拖延未给你,自觉惭愧!
今画了一张小画送你,“两小”是两老返老还童,哈哈!就算我祝你们身体健康吧!
我九号至十一号在石门(扫墓加其他的事),你收到这小画后,发一短信给我就说“收到”,让我好放心。因为我懒得去寄挂号。
如今,由于有了日月楼,我每隔周六才去艺林。所以,如蒙光临艺林,必须先问问我是否去。
至于去陕南,值班人忙,我就去辅助一下,一周至少一次。
噢,忽然想起,明天文史馆加一次学习,我把此信带在身上,如遇见吴先生,就面交。不遇见,再付邮。即问
安好!
一吟 2010,4,5夜
图章大了些,是鲍复兴所刻,我喜欢。只好用大的了。
看来这封信没有付邮,直接交给吴柏森的。用的是她的专用信封,很大气。边上还有几个小字:小心折启。这是她担心把信折了,或开启时又把画剪到。她的心意全写在纸上了。
这次,9月10日,一吟脑中风,昏迷不省人事,救护车到龙华医院。10月14日有当年同在“五七干校”的老人通知了我的同学美英,又转达到我这里,我焦急地去问询明明有危险吗?她说,现在稳定下来了,起先是吓人的。我知道疫情期间不能探视,我家老先生也病重在住院,于是,只能等候,但愿病情好转,不想,等来的是坏消息。唉,余下的时间里,只能在心里想念她。一吟走好!
回忆是条逆流的船,点点滴滴无穷尽。2021年大家过得不容易。(孔海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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