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时代,总有一些精忠报国,无私奉献且劳苦功高的人物,默默无闻,被历史湮没。
例如孙洪范先生。
在我们国家一穷二白,官民百姓普遍为填饱肚子费尽心力的艰难岁月,这位从中州河南下南洋的华侨植物学家,从1935年起,便开始在新加坡植物园采集标本,每样存三份,自存一份,寄回母校河南大学和福建省博物馆各一份,先后寄了一千多份。
1951年,他在印尼与国内植物学界老前辈钱崇澍、陈焕镛建立联系,然后跑遍千岛之国山山水水,自费采集各种植物标本和种子标本,再把这些种子 一 一编号注明,陆续邮寄,或辗转托人带回祖国。
孙洪范寄给国内的种子和标本,每一份都有信封和照片留存。
到1966年回国时,孙洪范总共花费31年时间,先后将2万份植物标本和1万多种果实、种子标本带回国内。分别提供给北京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广州华南植物研究所,以及原中科院华东亚热带植物研究所等单位,还带回数百册图书资料。
中科院华南植物园。孙洪范先生当年寄回到许多植物标本在这里引种成功。
他同时也向厦门华侨引种场、华南垦殖局、华南植物园、云南大学、华南农学院等单位提供了许多热带经济植物的种子、苗木。这些物种,至今仍是我国植物学区系及资源研究不可多得的珍贵资料。
在此期间,孙宏范为采集并寄回这些“宝贝”,不仅变卖了自己在万隆的房产,以筹措经费;还经历了妻子难忍离别之苦,坚决与他离婚,劳燕分飞使其孑然一身的痛楚。
这是何等炽热的爱国情怀!多么坚韧不拔的奉献精神。
但时至今日,有多少人知道,当年数十万印尼归侨中,有孙洪范先生这样一位人物呢?在他于1979年默默告别人世,到现在42年过去,还有多少人记得他的贡献!
二
如果不是前不久去厦大南洋研究院参加一个交流活动;如果没有认识一位年轻的历史学博士张行先生,我这个长期在印尼从事华人传记写作的文史爱好者,其实也对本文开篇提到的孙洪范先生毫无所知。
我是怎样与厦大搭上关系的呢?说来也是“曲径通幽”。
因为这个公众号的原因,我认识了福州的杨宏云老师。杨宏云厦大博士毕业,现为福州大学经管学院副教授、工商管理专业硕士生导师。他读博期间,曾两次赴印尼调研,写了一部《印尼棉兰华侨华人史》专著,目前的研究方向主要是东南亚华人社会与经济,以及海外闽商研究。
今年4月29日,杨老师约我与他同去其母校厦门大学,应邀到该校国际关系学院(南洋研究院)座谈一番。
设在厦门大学“南安楼”的国际关系学院与南洋研究院外景。
厦大南洋研究院是我国最早设立的东南亚研究机构,也是我国最早设立的国际问题研究机构之一。学院有几位专家教授曾是杨宏云的师长或同学,其中操办并主持这场交流活动的副院长施雪琴教授,系杨宏云在厦大历史系读博士的同门师姐。
令我稍感惊奇的是,热情爽朗地施院长一见面,就拿着一本我写的华人传记,告诉我这是她前年去印尼带回来的《李湘生:那一生山高水长》。
与诸位研究南洋华侨的专家老师在学院楼前合影。从左至右:沈燕清、杨宏云、聂德宁、笔者、施雪琴、张行、曾伟富。
那天在厦大参与交流的,与我和杨宏云老师进行交流的,除施雪琴教授外,还有聂德宁教授、高艳杰副教授、沈燕清副教授、许可副教授和一位来自泰国玛希隆大学的曾伟富博士。施教授还邀请了同在厦门的华侨大学讲师张行。1987年出生的张行,也是厦大毕业的博士,是上述学者中最年轻的一位。
能有机会认识这些大学老师,与之交流座谈,对我而言甚感荣幸,是一次难得的学习体验。大家聚在一起,围绕印尼华人研究课题相互探讨,畅所欲言,气氛热烈,也鼓舞了我在印尼继续从事华人文化工作的信心。
在学院教师会议室进行的座谈交流。
在学院图书馆获赠图书资料并合影留念。
访问结束,我和杨宏云老师去厦门北站坐动车,年轻的张行博士要返回华大,刚好与我们同行。张行在路上说,他这段时间正在进行有关“华侨植物引种史”的研究。他告诉我,厦门有个植物引种园,很多珍稀植物都是建国后,由爱国华侨首次从国外引进并驯化出的成果。
“这其中,当数印尼归侨科学家孙洪范先生功劳最大,他一生从国外寄回了三万多份植物与种子标本,填补了国内植物研究的许多空白。”
张行感慨:“可惜如今很少人知道孙洪范的贡献,网上资料也寥寥无几。如果我们从事华侨研究的专业人员不去整理发掘,那这段珍贵的历史很快就被湮没了!现在连一张孙洪范先生的照片都很难找到。”
他对我说:“丁老师,或者我把已有的资料发给你,请你写篇文章,让大家对孙洪范先生的引种事迹有个初步了解。”
我欣然答应。下面,便是根据张博士所提供资料梳理的有关内容。
三
1931年,一位自河南大学生物系毕业的年轻学子,告别开封古城,辗转福建厦门,从这里搭乘荷兰轮船来到南洋新加坡。
此人正是孙洪范,他大约出生于上世纪之初,具体年月未详。
河南地处中原,从古至今,很少有人下南洋当华侨。孙洪范只身一人,没有同伴,为何要漂洋过海到新加坡呢?
原来他早就知道,这万里遥远的小岛,居南洋心脏,人文荟萃,有历史悠久的图书馆和博物院,许多自然科学的专著和动植物的珍奇标本,都收藏在史坦福律(STAMF ORD RD)和道南学校。而新加坡植物园广植热带植物,遍布奇花异草,在东南亚也是久负盛名。
孙洪范为所学专业着想,心向往之,便不顾一切投奔而来。他先是应聘在道南学校任教,后来又去吉隆坡的尊孔中学担任教务。公私兼济,既解决了生计又满足了研究的志趣。
早在孙洪范南渡星洲七八十年前,英国有个动植物学家华莱士(Alfred Russel Wallace,华侨又译为华勒斯 ),于1854年动身前往新加坡,后又往返于马来亚、婆罗洲(加里曼丹)、苏门答腊、巴布亚新几内亚等地。在莽莽热带雨林,华勒斯一路披荆斩棘,“不顾拓荒人到处设有老虎陷阱,山猪窟穴,小心翼翼,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和一般伐木工农群,背着斧刀,大家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经过历时8年行程长达1.4万英里(约合2.3万公里)的研究,华勒斯重新回到英国,并成为继达尔文之后最为著名的生物学家之一。
油画中的华勒斯坐在标本桌前,背景是热带雨林景象。
这位英国学界前辈华勒斯,乃孙洪范生平最为崇拜佩服的专业大咖,打从上大学起,便决心效仿。
半个世纪之后,历尽磨难痴心不改的孙洪范,终获”南洋华裔的华勒斯“称誉。
1975年1月,新加坡热带经济植物研究出版社,出版了星洲生物学同道吴体仁(不息庐主)先生编著的学术人物小册子,书名就叫《南洋华裔的华勒斯—孙洪范》(见下图)
此番承蒙华大张行博士寄赠于我,方对孙洪范先生的事迹有所了解。
吴体仁先生在这本书中,对华勒斯和孙洪范两人做了一番比较:
华勒斯当初由皇家地理学会推举,并得英国与荷兰政府资助,始到东方南洋来踏上这块地广人稀,郁郁苍苍,万绿丛莽,生物资源丰富繁殖,得天独厚的大自然土地,本其所学和爱好,研究采集,务使资源利用,达成他学以致用理想……他怀著壮志雄心,和天赋情趣,好像鱼跃鸢飞般活动著,自由自在,纯任自然,无牵无挂的工作著。
孙洪范从河南大学修毕生物学系后,在一九三一年从大陆南渡,没有公家的鼓励、奖助,全靠自力,孑然一身,四顾苍茫,个人情绪上的感受,不同于华勒斯的优越心境,有恃无恐。……在孙洪范来南洋工作之前,有没有同志替他前导带路?谁为之先?只有自发主力,没有从旁助力。在自然科学疆场上,孤军奋斗,意发觉得难能可贵了。
据吴体仁在书中介绍:在孙洪范前后,当年来新、马或南洋其他各地从事研究的生物学者大约有30人左右。这些人各尽所能,各放异彩,各奔前程,蜚声于新马和南洋,甚至在国际学术界露其峥嵘头角,发展奇才专技,拥有崇高地位的,也有将近半数左右。
各位方家在南洋调研考察,“有的住得较久,有的只是偶一临存,有的困限一地,聘约期满,使命完成后,便飘然远引以去,纵有跋山涉水,到处搜集实物,采集标本者,大抵别有主要目的。而毕生以生物学研究为主,能始终其事,专心一志,四十年在南洋工作谋生,一有空暇便置身于大自然怀抱,登高山,入旷野,不避险阻,不计安危,预立遗嘱,以备万一,安排身后,出售私屋,放弃室家之好,实践力行,公而忘私,历年之久,奔波之广,为学之诚,赴事之勇者,唯孙君洪范先生一人也!”
1937年,孙洪范前往印尼苏门答腊,在棉兰苏东中学担任生物学教师。四年后他来到首都巴达维亚(今雅加达),到巴华中学教生物。1942年,日军南侵占领印尼,孙洪范被迫躲避城外山野,靠种菜为生,和众多华侨一样艰难度日。直到1945年日本投降,他才重新回到椰城,出任福建学校校长。一年后,又到万隆在华侨中学当生物老师;1948年,前往巴厘岛和龙目岛采集标本。
1949年至1951年,孙洪范进入印尼中央农业实验场,在茂物植物园做自费研究员。他到实验场所属各个农业园学习有关热带经济作物的播种繁殖技术,如:金鸡纳、油棕、胡椒、咖啡、可可……
享誉全球的茂物植物园,坐落在印尼西爪哇茂物市区,建于 1817 年,建在格德山麓和山腰上,面积约 100 公顷,是世界上最大的热带植物园。图为园内的半根巨树。
1952年,到苏拉威西岛采集标本, 并创办组建“印尼华侨生物学会”,从此每年带领会员开展一次大规模有计划地采集植物标本活动。
孙洪范在四处奔波的考察中,除了编译写作研究心得,每到一地,必将采集到的实物标本和作物种子,想方设法邮寄或托人带回国内各植物研究机构。他深知祖国百废待兴,人民缺吃少穿,急需引进国外优良植物和作物种子。孙洪范把满腔心血结晶都献给国家,毫无个人牟利之私,仅赠送北京植物研究所的标本就有4500种之多。
1957年,印尼盾大幅度贬值,孙洪范的收入无法满足外出采集标本的需求,又筹集不到经费,他不得不卖掉自己在万隆的房产,以此供给研究费用。
在此之前,他已将妻子和两个儿子送回国内,安顿在广东定居。他自己又一个人返回印尼,减少生活成本,矢志专心于研究采集工作,舍家别子,放弃享受家庭温暖和夫妻人伦之乐。
1962年,孙洪范前往印尼爪哇南岸的NUSANBANGAN荒岛采集标本。这年又受恶性通货膨胀重压,不得已再卖掉自己日常所用的摩托车,将私资挹注公用。
这是华侨大学研究华人历史的张行老师找到的1971年寄来的稻种。
这一年孙洪范回国到广东探亲,没想到遭遇家变,太太不堪忍受寂寞离别之苦,便哭诉抱怨,反而怪他在外面到处旅游享乐,不顾家庭。因此坚持要和他离婚,孙洪范有苦难言,央求好友劝解无效,遂含泪与妻子分手,从此妻离子散。
1966年,苏哈托军人政权上台,印尼爆发空前惨烈的反华排华运动。孙洪范遭到迫害,被劫持两次,当年8月不得已离开茂物植物园和研究所,于1967年初回到祖国母邦。
当时正值文革灾难年代,孙洪范与祖国人民一起度过那不幸的岁月。
1972年,他被安排到厦门福建亚热带植物所工作,参加该所植物分类室的组建。据他的同事张永田先生回忆,1976年四人帮垮台后,孙老心情舒畅,七十高龄仍忘我工作,直至卧床不起,于1979年与世长辞。
这是孙洪范1967年8月在广州三元里华侨接待所写给北京植物研究所的信函。
四
总结孙洪范先生的一生,吴体仁先生这样说道:
“其人其事,在南洋教育界、学术界,虽不能说是绝后,但不能不说是空前的;其人,不止是为华裔表率,其事也不止在南洋各区域,各新兴国家中,足以影响学风士气,有关世道人心的壮举盛事!笔者写到结论,惟有对他赞叹!自勉以勉后生学人。”
这位新加坡的吴体仁先生,比孙洪范先生更年长,想必早已不在人世。
但值得庆幸的是,吴先生46年前写的有关孙洪范的一本小册子,为后人对其的研究纪念,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如若不然,孙洪范一生足以彪炳千秋的业绩,就早已被时代洪流淹没,永远无影无踪了。
行文至此,我也不胜唏嘘,竟联想到自己在印尼所从事的写作和华社历史研究。诚然,与孙洪范先生的伟大贡献相比,我所做的,不及百万分之一,但同样在没有公家支持,孤身一人,奔波异国他乡的相似背景,使我更能理解这位前辈的心境。
“随风远飘,前面远望路遥遥;人生必须奋斗,烦恼怎会少!同苦与甘,谁管甘苦知多少。谁知我心?难道你还未明了……”
如今撰文记述他的事迹,也感动了我自己。尽管对于当今复杂的经济社会和人情世故无能为力,但我们能做的,就是选择永不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