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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碧薇:下南洋 |《诗刊》头条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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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碧薇,云南昭通人。文学博士,北京大学艺术学博士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诗集《坐在对面的爱情》,散文集《华服》,学术批评集《碧漪或南红:诗与艺术的互阐》。



推荐语


杨碧薇的诗具有我们在女性诗人那里少见的蓬勃之气,鲜活、狂野,又不失本真之心。
《下南洋》是她近年来着力打造的一部“大诗”, 结构恢宏而舒朗,充满了热气腾涌的生活气息和摄人心魄的异域风味。大量陌生化的情感经验,与同等数量的日常经验相互杂糅,横枝蔓生, 让人如置身雨林。读杨碧薇的诗,有时候需要我们先放下“诗为何物”,只需顺着她的指引去见识世界和生活的不一样。
——张执浩、隋伦




1

一开始,她担心我穿越丛林时,

会颠簸,会打滑,会突然生气,把她从我背上甩飞。

像僵直的木桩,她,全部精力都绷在适应陌生的平衡上。

直到从我的律动中找准根音, 双腿间的弓才悄然隐去。

嗨,这朵绒花的呼吸,让我忆起那年蕉下的甜风。

我决定稳稳地, 护送她过河去。


2

大地津润,它的行走坚实,为泥土盖下深深的吻。

仿佛在说:不要怕。是啊,怕什么?

往前走,不回头。

四周静寂,只有雨后嫩枝,向我头顶滴洒仙露沁凉。

它驮我翻过小山,来到湄公河边。刹那间,绿的深喉喘出一团


滚烫的光亮。

它放慢脚步,轻扇耳朵提醒我

——要过河啦!

啊呀呀,水面拨响四弦琴, 水花溅开活泼的金钻。

这温柔一刻,

一种共同的欢喜在我们之间馥郁。


3

终于,他们来到河对岸。

背对金黄的晚照,她蓦然发现, 它的身体布满荒凉的褶皱,

两道灰纱在它眼中,支起沉默的门帘。突然就停顿了……

莫名的惭愧将她裹住,

轻微的痛感,正搓皱天边的晚霞。如同人类每一次潦草的告别,

她能做的不过是

朝它的长鼻子举起一串世俗的香蕉;而短暂的旅途里,

它馈赠她的,已远不止这些。



吉隆坡夜色无上


在陌生的他乡,我不必自我暗示与之有一丝半点的亲缘。

也不认可自己属于

任何的此在、任何的土地。

我从海上漂来,还要继续漂去, 为靠近更空的天空。

即使赞美吉隆坡的夜色, 我也只是一枚

局外闲棋。


在这条大街,我熟悉招牌上的每一个字母,

却拼不出弯曲的含义。

印度飞饼店热烘烘闹翻翻的快活味,

也没能与我的味蕾达成默契。


夜深了,我只想在这座井字天桥上游荡。

被红灯拦住的汽车,如陆上海灯,通往一扇扇家门。

远处的双子塔,继续向低于它们的事物恩施光明。

谢谢警察先生,劳您走过长长的天桥来叮嘱我,

可我现在还不想回酒店。

我想和你聊聊远去的兰芳;我马帮的外公,

他那些洪门的同袍,和他一样消失在

南洋的小水花里。

唉,警察先生,讲这些有何用,

我会笑着说谢谢,然后回酒店整理

明天要带走的行李。


在大马,别人不懂的心事,

故国也未必有人懂。

一个孤绝的人,

向世界交出的,不只是南北东西。

当我上呈了一生的

捷径、舒适、平凡的幸福及生死的确定性,

还想回头多看一眼的,

是吉隆坡路边一所小小的华文学校——

白天经过那里,里面传出的诵读声,

是我最初学到的唐诗。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琅勃拉邦速写


诗意只有一半。

另一半是幻想。


光西瀑布自遥远的星球空降,

黑熊想跳进水的婚纱里漫游。


热带果汁摊,香气像亮片儿乱闪,

你停在操场边,纸鹤停在榕树上。


雨打来,万物舒服,

驶过雨后大街的tutu车旧电视一样。


每一个黎明,挎着竹篮布施的僧侣,

缓慢地搬运希望的光影。


夜深了,番石榴纱笼隐没在墙角,

合拢的手指似梦中睡莲。


日复一日,时间在这里进行别样的创造,

我却清空了语言。


初见和重逢


“事情大致就是这样了,

但我从未抱怨吃过的苦头。

离开寺庙后,我便找了这份工作。

这儿不错,今天的生活值得赞美。

当然,我还希望能去中国继续深造。”


他赤着脚,站在花木繁盛的法式庭院里,

“也期待你再来琅勃拉邦。”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说出一个老挝语的词,随即用英语解释:

“它的意思是:在时间的轮转中,

我们终将再次相遇。”


地球剧场第XX幕:永珍


在永珍的街心花园,头缠银丝的

白人老妇叫住我:“你好,姑娘。

你为什么来永珍?”


正午阳光下,她的眼神在雪的镜片后

炯炯如星。我停下脚步,背靠一株

滴着绿蜡的大榕树。风吹过,我说:

“永珍在我意念的锦匣中,又在我想象的城垣外。

塔銮庄重,丹塔古朴,

奇丽的香昆寺,夹着一丝明媚的狡黠。

这座城市并不打算整理盘错的天线,

以及欠收拾的巷街,这些皱纹加深了它

作为一座没落王城的刻度。

它总泊在白日梦岸边,喘着将暮的疲倦。

我爱这份眩晕,

永珍堪称爱情的头号替代品。”


老妇摆动着肥胖的身躯:

“在永珍,我永远分不清

哪些是道路,哪些是庙宇,

哪些又是私人的庭院。

我在被打乱了时空的魔方里,

跟着色块旋转。

玉绿、黄金、朱砂红、天蓝、蛋黄花白……

每一缕色彩,都像刚从晨曦里拎出来。”


我点头:“其实,永珍是一座大型人类剧场。

不管你是老龙人老听人老松人华人高棉人

还是别的什么人,来到这里,

就是戏剧的参与者;

扮演,不,体验的角色是自己。

这个剧场不会为你

提供你想看到的,它只负责呈现世界的本原。

这里没有观众席,也没有舞台;

你呼吸,你的角色就活着

——为自己而活。”


“是的,你从哪里来?”她指着身旁

更老的男士说:“这是我哥哥。我们

从布里斯班出发,经星岛,可真费了一点劲。

10岁时我们说要来,20岁也在说。

现在我70岁,他75,

总算来了,不打算回去。

地球上,总要有一个剧场给我们入场券,

一到永珍,我们就知道,是这里了……”


一幕终,多阶魔方重新开始转动,

澳洲兄妹坐在街心花园的石凳上,

目送我骑着戴花的大象,

去往南掌王国,唤醒雨林深处沉睡的舞台。



湄公河日落


竟忘了为何来到这里——

须臾间,我已被空无填满,臣服于

天空的盛宴。


那么多河流,那么多痴梦,

为何我一眼认领的是湄公河,

它在万象和廊开之间涌动,

在我的血液里取消了时空。


“多滚烫啊,短暂的夕阳。

你在地球的银幕上播放壮丽的影像。

你带着被万物辜负的金箔隐入太平洋。”


三十六古街


我藏在海上红蜡烛里的忧惧,

被河内的冬阳,不动声色地擦去大半。

寰宇,在蓝棉布的拂拭下更新。

熟悉的恍惚感,照应了某年夏天,

槐树叶随风送来的畅想。


油盐、斗笠、针线盒……

每一样物品,各自获得一条街。

它们比我满足,清楚自己的诞生和去路。

若不是因为神秘的星云、不止的搅动,

我倒也可以把任意一处市井都认作故土。


我要在街边小店喝摩氏咖啡,旋即骑马去海防。

我会穿上轻盈的奥黛,

把没说出的话,旖旎在三十六古街

长长的光影下。



南洋观看,中国想象,世界梦想


杨碧薇


《下南洋》是一次漫长的行程。这组诗得自于我多年的东南亚游历经验,它最初的视角,是我在东南亚结识的华人。从北往南, 从过去到当代,南洋地区的华人群体经历了什么?中华文明在遥远的海上如何演变、生存并发展?

揣着这样的疑问,我在诗里上路。首先, 我结合自己的脚步,设计了一条下南洋的路线:从中国出发,途经越南、柬埔寨、新加坡等国,越过赤道,最终抵达南半球的印度尼西亚。其次,我设计了一个口述者“我”。“我”时而是导游,时而是僧侣,有时又化身为淘金人、大富翁或落魄者,甚至是树木和大象。在下南洋途中,“我”的精神世界的激荡,与我自身的精神图景有离有合。

随着写作的推进,我的构思原点一次次位移:对东南亚本土历史和现状的观照,中国与东南亚诸国的区域关系,也必然进入了我的视线。我想到在大马云顶遇见的槟城少女,她梦想着上大学后能来中国看雪;想到从南宁飞往金边的途中,西装革履的柬埔寨医生将湄公河指给我看,他刚在中国参加完一个国际医学会议;想到在河内机场,一户越南家庭准备飞回胡志明市,女孩向我说起全家人在上海的旅行;想到在老挝琅勃拉邦的法式庭院,赤脚小哥说,他小时候出家, 在寺庙里学习了英语,现在打算自学中文, 将来和弟弟一起申请到中国留学。区域格局和地缘政治的演进,是人类整体历史进程的缩影。历史上,华人下南洋充满艰辛;而今天,南洋各族人民有了新的中国想象。

在世界意义上,我更加领会了苏秉琦所说的“满天星斗”。因而,我发现《下南洋》也不能是单一原点的衍生物,而是由诸多散点来组建的诗学坐标的集合。它已无法严格地遵循从中国一路向南的地理秩序——在这之外,它还有更为复杂的内在关系:多种力量的碰撞、悖反、拥抱、互渗……我果断地将这些诗打散,让它们星辰一般散布在语言的海上。用“解构”的办法,重新去“结构” 全诗。下南洋的路线也好,心路历程也好, 以及诗中所涉的诸多东南亚知识,我都没有给出解释,读者须得自行摸索。

从2017 年至今,《下南洋》写了四年半, 目前仍在继续。其间经历的疫情,让我切实体会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含义。我们该如何定位自身,该用何种眼光看待当今的中国与世界,应致力于构建一个怎样的未来。荣幸的是,通过汉语新诗这一伟大的文体,我将自己的情感与思考传达了出来。



选自《诗刊》2021年第12期

编辑:王傲霏,二审:牛莉,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