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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不存在的一幕

七十多年前的一个港湾码头,人来人往,候客厅里的人相互噙泪话别,笼罩着一片别离的忧愁气氛。有一个约莫20多岁的女人,身穿蓝色斜襟粗布衣,手挎一个包袱,默默地坐在木椅上,脸上布满与她这个年龄不相称的彷徨,并不时用手去捂那明显凸起的肚子,生怕被人碰撞到那里边的小生命。眼看着,大客轮升起风帆,预示着启航的时刻。一个男子手里拿着一包食物,急匆匆跑到女人身旁,一边把食物装进她的包袱里,一边温柔地对她说:“小心上船,顺利回唐山,到家了请人写信报平安!”女人泣不成声,一味用手背抹眼泪。在海上漂了十多天之后,女人平安回到故乡,回到韩江边村落的那间老屋。几个月后,老屋里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她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那就是我。

我不止一次听到过母亲对亲戚朋友讲述那次漫长的海上返乡之路,我想这过程远远比她的讲述来得艰辛,而我这小生命得以躺在母亲的肚子里,漂流回故乡,回到祖国的怀抱里,诞生、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乃至变老……也许早就在娘胎里饱尝过那种背井离乡的颠沛,我从来没有想过重蹈父亲的覆辙,即使是在生活最困苦的年代,我也没有动摇过。

我的故乡人多地少,又因为最早与泰国曼谷通航,所以一直有背井离乡到泰国、新加坡等国家务工的传统。最困难的时期,我们这里每个村落有八成的家庭都有人去泰国、印尼等国家打工。出去的人称故乡为“唐山”。

据说,我的祖父青年时便跟人到泰国曼谷打工,挣钱回来养活祖母和我的父亲。祖父一次在回家探亲的船上感冒发烧,上吐下泻,船上没药医治,船主怕祖父是疟疾传染扩散,硬把他活生生抛下大海喂鱼。祖母在家苦等了好长时间,最后才从邻乡一个同船回来的人那里得知噩耗。可怜的祖母断了生活来源,在父母家的帮助下含辛茹苦养大我的父亲。父亲成年之后,苦于生计,无奈又重踏上祖辈的老路,和村里一帮人结伴去曼谷打工,在一家华人的碾米厂做营运工作,负责到农村收购稻谷回来加工成大米,然后又运售出去。

父亲最常去收购稻谷的农村有一大户,也是潮州同乡人,种植规模较大,是一个大庄园。同是天涯故乡人,接触久了,庄园主对父亲也就关心起来,有意帮助父亲成个家。有一天,庄园主叫来一个丫头陪我父亲一起吃饭。巧的是,这个丫头竟然是父亲的邻村人,只因家里兄弟姐妹太多,十二岁便被卖到泰国这个庄园,现在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征得她的同意,庄园主把她嫁给了我的父亲。

父亲有了媳妇,有了家,又将要做爹了,但他远念着故乡老母亲无依无靠,决定让媳妇回唐山照顾。于是,就有我躺在母亲肚子里与父亲天涯惜别、远渡重洋的那一幕。

“那一幕”已经越时七十多年了。七十多年来,我寸步不离我的祖国。贫穷也并没有将我从祖国挤走,相反,贫穷使我更依恋我的祖国。

记得当年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先是惊喜,后是忧愁。喜的是能考上大学,很不容易,愁的是家里无钱供读。整个假期我一直内心纠结,拖拉入学报名的时间,最终决定在家当个农民。就在此时,学校给村委来电话询问我的情况,催促尽快到学校报到。村支书将我的困难情况向校方反映,得到的回应是:“转告该生,从速来校,困难问题,国家帮忙解决!”听到这话,我的内心一片光明!全家乃至全村人都为我高兴不已。当看到学校大门上“暨南大学”的那几个字时,我激动地流下了眼泪,要知道,能站在这几个字跟前,我这个穷小子经历了什么?过程不亚于那次我在母亲肚子里颠沛返乡。

毕业分配时,我热烈响应祖国“支援边疆建设”的号召,撷取了几片“明湖”岸柳,告别美丽校园,踏上西去的列车。至今没有忘记送别会上,我激动地朗诵诗人张永枚那首诗:“骑马挎枪走天下,祖国到处都有我的家……”我把青春年华奉献给了支边建设。岁月奔腾,我从当年意气风发地出发,走到如今已是步履蹒跚。人老了就好忆旧,奇怪的是,我总会“忆”起母亲在码头与父亲惜别、渡洋返乡的那一幕,事实上,我的记忆里不可能会有这一幕,我想,大概因为那是我命运的开端,是我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次被决定——我得以在祖国的怀抱里出生长大,并且一路伴随并见证了祖国70年的成长壮大,这重要性,岂能用“宿命”两字概括?(黄璋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