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梯全貌
今天(18日),重庆著名的十八梯将正式启动建设。在此之前,杭州新天地和马来西亚丰隆集团分别拍下十八梯核心地块和协调地块,十八梯地块全部出让完毕,总价逾42亿元。
曾经的十八梯——这个在重庆人心中穷尽各种好坏词语都难以描绘的地方,将走进历史。
十八梯的爱:情感在这里开花
表现十八梯居民搬迁后生活的海报墙
1月14日,阴,冷风扑面。
从十八梯到下回水沟这一百多米的路上人来人往,表现十八梯人搬迁后幸福生活的巨幅海报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往来的路人行色匆匆。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本地的外地的甚至海外的90后、00后们兴趣盎然,在十八梯的路牌前合影,在围墙上用各色粉笔写下爱情箴言,在拆得一片狼藉的断壁残垣间寻访、自拍。
这是一个被割裂的十八梯,这是一个在爱与痛边缘摆动的十八梯。
风起:林俊杰粉丝“求翻牌”
那个多次出现在镜头里的十八梯路牌旁边,有一道围墙和两面黑板,被游客密密麻麻写满留言,新加坡歌星林俊杰的名字多次出现。
一个多月前,一名女粉丝在黑板上发现其他粉丝写的林俊杰的名字,于是合影并在微博上圈了林俊杰“求翻牌”。岂料,两天后林俊杰专程飞到十八梯,与这位女粉丝的留言合影。
林俊杰在十八梯
于是,林俊杰的粉丝们疯狂了,山南海北地跑到十八梯这面黑板前留影。一位操着台湾腔的女孩拉着父母一定要三人一起合影:“你们造(知道)吗,JJ(林俊杰)真的好赞勒,专程飞到这里来。在这里,在这里!”她学着林俊杰的姿势,把食指伸过头顶,指着黑板上的林俊杰三个字。在她之前和之后,合影的、直播的,林俊杰的粉丝去了又来,来了又走。
一个路过的老太婆问:“听说林俊杰是个唱歌的,他的歌可以拿来跳坝坝舞不?”粉丝回答说不能,老太婆转身离去,边走边嘀咕:“那不是嘿红噻……”
粉丝们在十八梯怀旧
点火:张一白制造的十八梯
十八梯突然成为旅游胜地,主要还是因为张一白那部拿下超八亿票房的爱情电影《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其主要取景地就是十八梯。
谈到为什么在十八梯取景,张一白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自己是在渝中区长大,10年前拍《好奇害死猫》时就想在十八梯拍,但当时这条街人流量太大了,难以控制。2016年拍《从你的全世界路过》,重庆的都市感和市井气息已经完美地融为一体,拍一拍游走在城市之中的人间烟火,是张一白最想表达的情绪。影片中的十八梯是剧组花了两个月时间搭建的,在灯光和角度的欺骗下,和真实的十八梯相去甚远。
茅十八与荔枝在十八梯上演了一幕生死恋
但这不妨碍杨洋饰演的茅十八在这坡陡峭的梯坎上和白百何饰演的荔枝上演了一幕生死恋,感动得全国各地的小年轻不要不要的,千方百计到重庆来旅游,到十八梯来朝圣。从电影上映到现在,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全国各地甚至来自海外的年轻人,在这里追访、感慨,风雨不断。他们在十八梯路牌边的墙上留言,彩色粉笔字一层叠一层,几乎快要分辨不出每个字的笔画。十八梯社区不得不临时挂出一幅白布,用来给大家涂鸦,也已被涂抹出一个大洞。
留言中最多的就是一男一女的名字,中间画个心,诸如“从清晨到夜晚,从山野到书房,只要最后是你,就好”、“如果只是路过,那我在终点等你”这类情感鸡汤比比皆是,十八梯俨然成为宣誓爱情的圣地。
争论:十八梯去留之辩
在关于十八梯的描述中,有一段很装的文字广为流传:
在画家眼里,十八梯是江边雾里若隐若现的吊脚楼,错落有致,炊烟袅袅;
在诗人眼里,十八梯是窄窄的雨巷里撑着鹅黄油纸伞的姑娘,温软恬静,意境唯美;
在建筑学者眼里,十八梯保存着古老的川东民居建筑片段,极具研究价值;
在文化学者眼里,十八梯或许还延续着老重庆的历史文脉……
以至于在重庆,你要是没拍过十八梯,你都不好意思叫摄影师。
网易上有一篇文章《永别了,重庆十八梯的家》,纪录的是十八梯184号住户陈老太离开十八梯前最后几个月的日子。三万多条网友评论,绝大部分是外地网友指责这种拆毁老街的行为,认为这是毁掉一个城市的记忆。里面有寥寥的重庆网友支持拆掉这个贫民窟,遭到群起围攻。
这几年,因为十八梯的去留,在网络上催生了一大批“思想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以及“人文主义者”,呼吁十八梯只做修复、居民回迁。自从情怀成为了一种潮流,怀旧就成了标配,这些声音越来越大,越是偶尔路过的游人,越是对十八梯兴趣浓厚。
其实,争论从来没有停止过。十八梯的风貌恢复,最早可以追溯到2009年。渝中区政府宣布将对十八梯实施重建,并同期启动前期工作。从中煤国际、德国佩西、中建国际、Aecom到北京华清安地,设计规划几易其稿,思路不断调整。
十八梯的风貌恢复方案经过多年论证,拆迁启动以来,又已过去了近7个年头。政府拿出巨大的勇气,以一个兼顾开发和保护的方案,要在这片百年老区上谱写新章。
十八梯破败的建筑
十八梯的痛:情怀就是个X子
1月中旬的这个周末,关于十八梯正式启动建设的消息传开了。有几个老居民回来看看最后的现场。
老吕在瞿家沟住了50多年,现在搬到了九龙坡华岩安置房。看到络绎不绝的小年轻们来这里朝拜废墟,他说:“没拆的时候都没得啥子看的,现在拆了看的人还多起来了。”陪他一起来的儿子说:“别个年轻人有情怀噻,要来看老重庆。”老吕不屑地骂了一句:“情怀个X子,在这里住几天就晓得了。”
火灾:烧痛了十八梯的居民
对于十八梯的居民来说,情怀抵不过生存,遐想代替不了梦想。2009年的瞿家沟火灾,他的房子被烧成空壳。老吕被迫离开十八梯,宁愿和儿子一起,一家六口人挤在20平米的出租房里。拆迁启动后,他第一批签订了拆迁协议。
从消防部门的数据看,在拆迁启动之前两年,消防部门到场处置的火灾就有超过20起,包括瞿家沟火灾在内较为严重的火灾有4起,居民自己扑灭的零星小火灾更是无法统计。拆迁启动后的这几年,见诸媒体的火灾至少有6起。
09年的瞿家沟火灾,不少房子被烧成空架子
建筑专业毕业的小姚,7年前还是个在读大学生。他的社会实践课题就是十八梯的改造。经过大量调研,小姚得出的结论是:十八梯只能重建。
问题最严重的是电。地下无法走线,全是架空明线,由于地势是个坡,最低处的线,高个子的人伸手就能摸到!外加路窄,变压器没地方放,弄个简易铁架子架在很低的空中,挡了一半的路。加上居民们各种乱拉电线,漏电、起火危险极为严重。
然后就是防火。这地方梯坎多,路也是天然形成的巷道,没有规划可言,消防车进不来。供水管道也是路边明铺的,棚屋你搭我接连绵不断,过道、巷子里还堆放各种杂物,一旦烧起来就是火烧连营,灭火难度极大。这点在瞿家沟火灾中得到印证,当时消防队员们想尽办法要把水龙抵拢火场,在房子间低爬高蹿,但最终还是有20多户被烧毁。
14日,曾经住在十八梯的邝姐也回来了。她留下这样的感慨:“雨天漏点水,还可以拿盆盆接一下,要是一把火烧了,那就只剩灰灰了,我们啷个办?”瞿家沟火灾中,她的房顶被烧成空架子,家里的财物只抢救出几床铺盖和一个电扇。
搬迁:这从来不是个问题
经过六年多的拆迁,大十八梯片区(十八梯核心区加上周围的凤凰台、厚慈街、守备街、响水桥、花街子)已经拆掉了一半多,绝大部分居民都已搬走。
在花街子扫地的王大哥夫妻是垫江人,在十八梯已经住了二十多年,提起老十八梯他们就甩脑壳。“房租便宜,两三百块,只是大白天都有抢人。月台坝那个坡坡经常遭抢,那些人抢了以后往坡坡上跑,追都追不到。旧货市场这一带,摸包贼起串串,拿个大夹子就夹别人包包里的钱。我们看到都不敢说,他们都带得有刀。”
王大哥说,上世纪90年代,十八梯的治安问题很严重。他老伴补充道:“家里头经常遭偷,香肠腊肉根本不敢挂出来,挂出来就要遭偷,衣服晾在外面都要不见。2008年那次我还睡在屋头,起来一看,我和娃儿的三个手机不见了。”王大哥夫妻扫了20多年的地,前年花了毕生的积蓄,在旁边的报社家属区买了套旧房子。
曾经在南纪门派出所做联防的老张,如今还开着十八梯下面唯一一家店,卖点小面抄手汤圆。“我从小在十八梯长大,啥子没见过?厚慈街这一截麻将馆多,早些年经常为了几块钱的纠纷拿起刀砍。每天出四五次警正常得很,最多的时候一天要出三四十次警。”做生意赚了点钱,早几年老张就已经在周边买了房子。对于拆迁安置房,他只准备用来出租。
建筑:母城已是棚户区
老张的门面房是栋二层小楼,砖混结构,面积比较大,这在十八梯算豪华住房了。尽管已经签了拆迁协议,他的店现在还没关,准备开到最后一天。
渝中区房管所的一份材料显示,截止拆迁之前的2010年,十八梯片区存有的修建于1979年前的房屋中,简易结构的房子125栋,砖木结构约500栋,砖混结构60栋,混合结构279栋。现在大部分人居住的钢筋混凝土结构,仅4栋。
十八梯存在最多的三类房子,大多都是所谓的穿斗房、捆绑房,没有梁,把木料捆绑起来就是柱子,把竹蔑外面糊上泥或水泥就是墙。这其中,1930年前搭的房子有25栋,1930年到1940年间的有187栋,超过8成居民居住在1979年前修建的老式住房中,房龄最高的接近100年。90%住户家中没有卫生间,年长的不洗澡,年少的趁父母睡了在厨房洗澡。这不是房,这是积木。更关键的是,这些积木都无法保障基本的人均居住面积。
从90年代初开始,十八梯就开始涌进外来人口,大量的租赁户在历年的乱搭乱建中,几块木板就能搭一间房,甚至根本用不着砖头。到2010年,十八梯片区的外来人口已经超过50%,超过了原住民。这里由曾经的母城变为了棚户区。
据渝中区政府的统计,大十八梯片区有文物点10处。其中,国家级文物1处,法国领事馆;市级文物3处,六五隧道惨案遗址、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旧址、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礼堂旧址;区级文物1处,十八梯171号;未定级文物点4处。真正处于十八梯核心区的,只有六五隧道惨案遗址和十八梯171号。
所以,在一些网友口中的“极有研究价值的川东民居建筑片段”,怎么看怎么像是忽悠。
后记
这里,并不代表老重庆记忆
1997年,刚刚大学毕业的我进入报社工作,单位就在十八梯旁边。其实说得客气了,报社就在政府划定的十八梯范围内。我在单位住了十年,一不小心,我也被十八梯了。
一开始,我对十八梯的存在习以为常。半夜吃烧烤,通宵泡网吧,花街子一家租VCD的店是我常去的地方,里面有我最喜欢的动作片。几年后,房地产市场突然爆发,十八梯的拆迁起码传闻了一千零一遍,让我越来越目瞪口呆的是,这片直线距离解放碑300米的黄金地段,竟然奇葩般地一直存在着,就如它之前存在的几百年,自然,而坚挺。
那时的十八梯就是十八梯,就是肉串5毛一串火锅2拖1理发1块钱一次的十八梯,没有被附加上任何符号。
随着社会财富的增长,人一有了钱就喜欢装文艺,十八梯慢慢被包装成老重庆的历史沉淀,各种摄影师的照片比冠希哥的作品更有市场,加之张一白的《从你的全世界路过》上映了,对于外地人或不熟悉这些地方的人来说,“哇!好piu(漂)亮好有feel(感觉)!”却不知老照片的质感背后,是重庆主城无法言说的痛。
十八梯老居民聚会
关于十八梯的描述很多,归结起来,这是一个闲适的、充满生活气息的、老重庆的文化符号。仿佛那里的居民,都是文艺片主角,鸡犬相闻、夜不闭户,下碗小面都要和半条街的街坊一起分享。于是在十八梯拆迁传闻千百遍流传的同时,呼吁保留十八梯的文字、论调也千百遍流传。
我无数次走过十八梯的梯坎,什么画家眼里雾中的吊脚楼,诗人眼里撑着鹅黄纸伞的姑娘,建筑家眼里川东民居的建筑切片,我觉得这些都是扯淡。吊脚楼的屋顶早就被烧穿了,倒是可以躺在床上看星星;十八梯解放前确实在做纸伞,但鹅黄纸伞挡不住重庆的太阳和暴雨;还有各种型号的贼和狼,这里长不出那种调调的姑娘……
抛开十八梯的情感与格调,我们只讨论生死。
九十年代初,十八梯住的多是老集体企业、街道企业的工人,以及解放前就长居于此的居民,生活总还宁静。
1995年开始,各种进城打工者越来越多,贩夫走卒云集,氛围开始异化,为几毛钱的公摊水费,为谁家偷电偷水,为蜂窝煤不见了一块,可以吵上一整天。他们坐在门槛上吃饭,坐在黄桷树下吹牛,你可以说这是他们静谧而闲适的生活。但除非你跟我一样千百次的路过,才能读懂他们骨子里的慵懒与骄傲——他们上百年都住在重庆的中心,无法接受卖力气或支个小摊赚钱。彼时,离十八梯300米远的新华路,正依靠服装批发,成为重庆最快最多出产百万富翁的地方。
很快,十八梯以另一种方式出名。2000年前后,这里聚集了大量瘾君子。经常能在清早或夜间,看到路旁神色憔悴的人,他们甚至都懒得找个僻静的地方躲起来,用过的器具随意丢弃,上面沾着丝丝血迹。没钱,有些人开始偷抢。另一些形迹可疑的女人则在站昏暗的灯光下,将妆容浓艳却姿色暗淡的脸凑向路人。
那几年,你根本不敢在清晨穿越十八梯。
在房地产兴起的十年大潮中,中国社会发生着深刻的变化。一部分稍微挣了点钱的居民,急急搬了出去。剩下的七千多户,成为被沉淀的大多数。这里更加危房耸立,垃圾遍地,蚊蝇孳生,阴暗霉臭,正如逼仄混乱的建筑耸立头顶遮住了阳光,也遮住了十八梯人向上的通道,他们不得不在这里群居苦熬。到某个时候,生存终于高于一切,于是有条件的都支个小摊,你卖给我,我卖给你,赚取一块两块的散碎银子。时不时也能看到一对姿色鲜艳的小情侣,出入在某个临时搭建的出租房,他们大多来自重庆周边乡下,爱情支撑着他们在这里混下去。这些本该被祝福的恋情,在这里显得如此卑微。
所以,一当有拆迁的苗头冒出,十八梯的居民们总能兴奋一阵子。2010年6月23日,当政府召开十八梯动迁征询会时,高达96.1%的十八梯居民同意拆迁!那天,整个十八梯氛围堪比北京申奥成功。一个洗剪吹发型的年轻人因为投反对票败露,被打成了变形金刚,平时走路都勾胸驼背互相搀扶的老夫妻,全部使出太极拳。毕竟权利大不过生存,情怀当不了饭吃。
我每次经过这里都是步履匆匆,实在是无法将这里与“最生动的记忆”、“重庆人的根”这类惹不起的句子联系在一起。我一直坚定认为这里并不代表老重庆的记忆,而是老重庆的疥癣。重庆人从水码头出发,肩挑背扛,一路上坡,挺过狂轰滥炸的抗日战争,经历建国以来的筚路蓝缕,最终建立了雄峻瑰丽的山城。这样的重庆人,不应该停留在十八梯这片半坡上被遗弃、被抛弃,直至消失。
无论如何,随着正式启动建设的开始,老十八梯将彻底改变,关于十八梯的爱与痛都将终结。无论是老十八梯居民用几辈人写就的大历史,还是十八梯年轻游客们的小情调,都将在以蓝翔技术驾驶的挖掘机面前支离破碎。
再见,十八梯。希望你重生时,能让全世界从这里路过。
(图片部分来源于网络)
责编 陶昆
慢新闻—重庆晚报记者 廖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