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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掮客”:他们如何打入常春藤?

当地时间2019年3月12日,威廉·辛格离开波士顿联邦法院。 (视觉中国/图)

(本文首发于2019年5月16日《南方周末》)

“来自中国家庭的业务增长显著,在2017-2018年和2018-2019年招生周期内,顾客数量比过去三年翻番。”

“很难相信赵雨思的母亲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任何明显高于市场的费用都是为了获得某种好处。”

SAT及ACT的管理者、监考官、代考者、大学管理者、体育教练合力打通了这条升学产业链。

辛格湮没于数以千计的咨询机构中,接受南方周末采访的众多业内人士,很少在丑闻曝光前知道他的存在。

美国高校史上最大招生舞弊案发酵多时,却因一个中国家庭650万美元的疑似天价贿赂,在中国引发延迟的巨大关注。

美国媒体于2019年5月2日报道,涉案金额最高的两个家庭均来自中国。一家的父亲是A股上市药企实际控制人,一家的父亲疑似公安部A级通缉犯,毫无瓜葛的他们都成了入学咨询顾问辛格(William Singer)的客户,又同因辛格案,被挖出更多丑闻。

其中,斯坦福学生赵雨思的父母支付了650万美元,耶鲁新生郭雪莉的家庭支付120万美元。

斯坦福大学发言人米兰达(E。J. Miranda)告诉南方周末,该校帆船项目通过辛格基金会获得的赞助总金额为77万美元。学校未从辛格或辛格相关学生家庭获得650万美元,也不知道前述77万美元中是否有那“650万美元”中的一部分。

这场乱局牵扯出了与中国迥异的美国高校招生制度,以及入学咨询行业中最隐秘的“教育掮客”。

(梁淑怡/图)

入学咨询服务已成二十亿美元产业

辛格的骗局,裹在“入学咨询服务”的糖衣之下。

市场研究机构IBISworld的数据显示,美国教育咨询行业2018年总收入约二十亿美元。据独立教育顾问协会(IECA)估算,过去五年,全美独立教育顾问的数量由不到2500名增长至近八千名全职顾问和数千名兼职人员。因为大多数顾问未加入任何组织,数字可能远高于此。

这些数字,与校内顾问供不应求、大学录取标准模糊、教育成本增加等原因密切相关。

据美国教育部数据,2017-2018学年,33%的公立中学和68%的私立中学都雇佣了至少一名入学咨询顾问,2015-2016学年,每名公立学校顾问平均负责470名学生,部分地区的顾问需服务600-1000人,这个数字远超建议量——美国大学招生咨询委员会(NACAC)和美国学校辅导员协会(ASCA)建议,顾问与学生的比例不超过1:250。

美国大学招生咨询委员会发布的《2018年大学入学情况报告》指出,特别是公立学校,校内顾问数量有限,顾问经常要辅导过量学生,每个学生获得的辅导时间被大幅压缩。这催生了商业咨询行业的崛起。

入学咨询业务背后是美国大学特殊的招生模式。

“与其他国家相比,美国大学没有标准的录取制度。”独立教育顾问恩德利奇(Eric Endlich)向南方周末介绍,恩德利奇隶属于美国高等教育咨询协会(HECA)、全国大学招生咨询协会(NACAC)和独立教育顾问协会。

高中成绩、标准化考试成绩和学术水平,是最影响录取的三个因素,此外,文书、推荐信、面试表现、研究兴趣、课外活动、运动能力、种族及家庭历史都在考量范围内。

“业务主要是帮助学生根据兴趣、需求和特点建立大学申请名单,并确保他们以各种方式脱颖而出。”Collegewise咨询部主任卡纳雷克(Jordan Kanarek)介绍。

Collegewise成立于1999年,为美国和亚洲的学生提供入学指导。以该机构为例,其收费服务包括:国际顾问限时答疑每小时500-600美元;1000个单词的文书创作与编辑服务2000美元;完整申请计划15000-30000美元。

在咨询机构College Transitions,南方周末获得的服务收费标准与前一家大同小异——10小时5000美元,综合套餐10000-15000美元。这家机构由博士级研究人员组成,是少数能在高等教育顶级期刊上发表文章的同类机构。

该机构CEO贝拉斯科(Andrew Belasco)指出,“中国类似的服务很多收费更高,因此,来自中国家庭的业务增长显著,在2017-2018年和2018-2019年招生周期内,顾客数量比过去三年翻番。”

如贝拉斯科所感受到的,中国顾客比重正在增大。根据纽约国际教育研究所的报告数据,2017-2018学年入学的中国学生人数超过36.3万人,约占全美国际学生总数的三分之一。

与这一数字吻合,在耶鲁大学前教授莱利(Matthew Riley)任职的咨询机构Ivy Academic Prep,中国学生数量也占比约35%。在这所机构,招生顾问都是毕业于常春藤大学联盟的前任或现任高校教授。

莱利向南方周末举例解释咨询机构如何包装一名学生。

一名亚洲女生如果对商业感兴趣,顾问会指引她加入某商业组织,这个组织帮助七个国家的数千名年轻女性接受商业培训——到申请学校时,这一经历能体现申请者的领导力,包括“将想法付诸行动、帮助他人实现梦想、让世界变得更好”。她最终得以入学。

学生通常会在九年级、十年级开始求学规划。“尽早开始非常重要。从十三四岁开始做准备,这样他们就可以选择合适的课程,开展课外活动,建立领导经验,这些都是美国顶尖学校录取与否的关键因素。”莱利说。

不过,“脱颖而出”的方式往往模糊不清。

“网上错误信息太多,流传的招生录取标准大部分基于谣言和主观臆断。”美国大学招生咨询委员会会员谢勒(Lessa Scherrer)查阅过一些家长或新生撰写的申请经验建议,发现他们大多在根据录取结果倒推过程。

“合法的招生顾问应该是高等教育咨询协会、独立教育顾问协会、美国大学招生咨询委员会、海外升学指导协会(OACAC)等专业组织的成员,遵守组织要求的道德规范。服务费用在5000美元左右浮动,依据经验、服务次数和地点差异而有所不同。”谢勒强调。

这些是合法服务,而辛格案揭开的,是这一行业隐秘的灰色地带。

隐秘的灰色地带:辛格因何神通广大

作为“咨询顾问”,威廉·辛格的收费少则15000美元,多则高达650万美元,远超市场价格。

当然,辛格能提供的“服务”也神通广大,远超专业标准。根据庭审记录,收费15000美元,他可以将学生的考试时间延长一倍;5万美元,他可以安排学生以马球运动员身份申请大学;75000美元,学生因学习障碍获批考试便利,他能保证其获得ACT30分(满分36分)或者SAT1400分(满分1600分)。

辛格最大可能地利用了家长的焦虑和恐惧。恩德利奇指出,“美国是一个收入水平严重不平等的国家,这导致家庭充满焦虑和不安全感。”

在这起已曝光的招生骗局中,辛格贿赂教练和监考人员,伪造考试成绩,编造学生经历,帮助富裕家庭子女获得顶级大学名额。为此,他有一整套方案。

第一步,尝试争取考试便利。建议家长为孩子申请医疗文件证明孩子有学习障碍,经评估后能获得更长考试时间或参加非常规监考考试。

第二步,作弊增加考试成绩。找枪手替考SAT或ACT,监考员指引学生答题,或者考试后检查并纠正学生答案,这是最常见的三种作弊方法。

第三步,伪造运动特长入学。伪造虚假运动图像及运动成绩,虚构申请材料,贿赂体育教练及管理人员,确保学生通过运动员征募计划获得大学入场券。

同为入学咨询顾问,辛格因何神通广大?

公开资料显示,59岁的辛格曾任高中体育教练,曾参与大学招生,先后创办三家入学咨询公司,拥有近27年咨询经验。这些经历为他搭建了大量人脉和个人品牌,他还自费出版了《录取:让你进入心仪的大学》的指导书,书中称自己为世界顶尖的入学导师。

这种顶尖有待商榷,一方面,他能直通“藤校”(常春藤大学联盟),似乎站上了比博士、高校教授们的公司更高的行业塔尖。另一方面,他湮没于数以千计的咨询机构中,接受南方周末采访的众多业内人士,很少在丑闻曝光前知道他的存在。

咨询机构Ivy Coach总经理泰勒对此颇有微词,“在他的行为被曝光之前,没人听说过这个人。他的行为不道德且非法,将许多人送进监狱,不要拿他与我们相提并论。”贝拉斯科此前同样未曾听说过辛格其人,“但我的确认为,他在南加州的富人中拥有一批追随者。”

贝拉斯科所在的College Transitions公开表示,美国大约有12000家入学咨询机构,99%以上都坚持道德准则。他们希望,不诚实的人都会被曝光并被踢出行业,就像辛格那样。

招生过程缺乏透明度,是辛格能“走侧门”的原因。

“他只需要在一些非常优秀的学校里接触到一些教练,说服这些人为他工作,就能使招生官员相信这些学生是真正的运动员。招生领域的权力集中在少数人手中,如果其中一些参与不道德行为,就可能危害整个系统。”贝拉斯科解释。

在教育掮客的编排下,SAT 及ACT的管理者、监考官、代考者、大学管理者、体育教练合力打通了这条升学产业链,将富豪子女送进耶鲁大学、斯坦福大学、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南加州大学等顶级学府。

过去八年,这些高名望的“追随者”给辛格贡献了2500万美元。贿金被伪装成给非营利组织的捐款,汇入辛格名下全球关键基金会(KWF)。该基金会成立于2013年,被美国国税局授予免税地位,表面上,它宣称要“为贫困学生提供通常无法获得的教育”。

“这个方案很复杂,它通过合法的基金会捐赠来达到欺诈目的。”斯坦福大学发言人米兰达评价。她以联邦学生隐私法为由,拒绝向南方周末提供“上个月被取消录取的学生身份”。

斯坦福大学的声明显示,帆船项目收到的77万美元捐赠由三部分组成,包括11万、16万与50万美元在内的三笔捐赠,分别与三名学生有关。前帆船主教练范德默(John Vandemor)承认接受了捐赠,同意推荐两名准学生,但两人都未完成申请过程,未被录取;第三名学生完成了注册,但并未得到帆船主教练推荐,也从未加入斯坦福的帆船项目。“第三名学生”即中国女生赵雨思。

赵雨思母亲通过律师罗永聪(Vincent W. C. Law)声明,女儿通过正常途径申请美国大学,于2017年3月31日收到斯坦福的录取通知书,赵家于2017年4月21日向辛格的基金会捐款650万美元。

据她声明,捐款将用作支付斯坦福教职员薪金、奖学金、运动培训计划及帮助没有能力支付学费的学生,此举系听从辛格建议,希望对学校和学生作出贡献,也出于对女儿的爱与支持。

实际上,这笔钱中只有50万美元到了帆船教练范德默手中。

向学校捐款: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两个中国家庭占据辛格贿赂榜前两名,也是仅有的七位数支付者。由于金额数倍于其他家庭,身份背景不明,他们也得到了最大关注。

赵雨思的家庭背景很快明朗,其父为山东步长制药集团董事长赵涛,新加坡国籍,以18亿美元个人资产,排名新加坡富豪排行榜第15位。

耶鲁新生郭雪莉的信息则一直是团迷雾。

律师斯珀特斯(James Spertus)曾向媒体透露,郭雪莉于2014年从中国搬到美国加州,就读杰塞拉天主教高中。她在高中的考试成绩优异,在艺术方面颇有成就。

杰塞拉高中国际招生办总监理查德·吴(Richard Woo)对南方周末表示不愿谈论这个学生。

两个中国女孩都曾短暂圆梦。郭雪莉以女足队员身份被耶鲁大学录取,赵雨思得到了优异的帆船成绩单,并以ACT33分、托福111分的成绩被斯坦福录取。

两个女孩目前均已被学校开除,两个家庭都将错误归因于不够了解真相。

斯珀特斯同样告诉媒体,郭家不知道这笔钱将被用作贿赂,郭雪莉的父母不会讲英语,也没有与辛格直接接触。

“很难相信赵雨思的母亲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任何明显高于市场的费用都是为了获得某种好处。如果她真的想向斯坦福捐款,可以直接通过学校发展办公室。”咨询顾问格雷格(Hamilton Gregg)对南方周末说。

美国大学招生咨询委员会会员谢勒补充,“如果赵家通过学校发展办公室捐款,(赵雨思的录取)将被视为是合法的。”

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富裕家庭向学校捐款来获得额外的眷顾”。谢勒指出,大额捐助者的孩子可能被列入“院长的兴趣名单”,名单中主要是顶级名人与富人的子女。

一般而言,“院长兴趣名单”成员、运动员、校友子女与大学员工子女被录取的可能性为普通学生的5-10倍。学生公平录取组织(SFFA)曾指出,这四类学生约占哈佛大学录取学生的29%。

但斯坦福大学发言人米兰达澄清,学校有着严格的捐赠审查程序,“捐款并不能买到入学名额,我们绝对坚持要求每一个被录取的学生都符合斯坦福的高学术标准。”此外,体育教练并无运动专项录取名额,其推荐只能增加入学申请者的竞争力,最终决定仍由招生办公室做出。

然而,这起丑闻暴露了学校招生审查程序漏洞。斯坦福官网于2019年5月1日发布声明称,贿赂入学的事实促使他们重新进行审查,新增控制措施,防止程序被滥用。

美国大学招生咨询委员会的艾弗里(Shanda Ivory)向南方周末表示,委员会将继续监测事件余波,并向成员和其他咨询顾问提供职业道德指引。

学生以硬实力考入大学,被称为“走前门”;超级富豪向学校高额捐款,为子女赢得入校机会,被称为“走后门”;以远低于捐款价格贿赂学校教练及工作人员,捏造虚假材料,被辛格称为“走侧门”。

“前门”是绝大多数申请者的唯一通路,而“每一个通过作弊被录取的学生背后,就有一个诚实、真正有才华的学生被拒入学”。起诉辛格的检察官勒林(Andrew Lelling)说。

辛格案是美国司法部起诉的同类案件中规模最大的一宗,但并非第一例。2015年,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校长鲍尔斯(Bill Powers)曾干预招生,帮助申请人获得入学资格;2009年,伊利诺伊大学管理者被发现接受贿赂,降低招生标准,最终导致该大学董事会九名成员中七人辞职。此类事件大多发生在个体单位,造成的影响力远不及辛格案。

伴随事件发酵,选择“走侧门”的郭雪莉家庭信息疑似浮出水面。

2019年5月9日,美国媒体根据知情人士爆料,报道称郭雪莉的父亲是公安部2019年3月28日发布的A级通缉犯郭虎林,居住在加州橙县尔湾市帕维利亚花园社区。该媒体记者实地探访,见到与通缉令中郭虎林长相一致的男子,对方声称“找错人了”。

郭虎林涉及虚假出资、抽逃出资和伪造变造金融票证及合同诈骗,与其兄长汪虎云在四五年前出逃美国。目前郭雪莉与郭虎林的父女关系尚未得到证实,但迷雾正逐渐散去。

美国的大学常规录取放榜季刚于4月结束,新一年的藤校竞争已经再次拉开帷幕。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高伊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