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周末。
过去三天,我们失去了四位重要的老者。
5月20日,中国眼科医学界泰斗夏德昭逝世,享年104岁;
5月21日,故宫博物院原副院长、文博专家杨伯达逝世,享年94岁;
5月22日,中国肝胆外科之父吴孟超逝世,享年99岁;
5月22日,中国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逝世,享年91岁。
斯人远去,固然悲痛。
Sir更害怕,是“不知失去了什么”的从众悲痛。
关于袁隆平老人,Sir感慨的,不仅是他的成就,更是当他跟记者说,咱们不会再有饥荒时的表情。
深吸一口气,“不可能了。”
欣然里的悲叹,让我们看到荣誉成就背后的重担,与一位老者与众生共情的善良。
还有另一种善良,因为专业原因,普通人可能很难体会。
一生与肝病缠斗的吴孟超院士。
他的成就,在大众层面似乎还比较陌生。
今天,Sir希望大家为这位老人腾出11分钟。
哀悼之后,是时候去了解我们告别了一个怎样的人,一段怎样的传奇。
从他的三位对手开始。
01
肝病
医生吴孟超,专攻肝。
即便是科技发展迅猛的现在,中国仍是肝病大国。
独特的酒桌文化和饮食习惯,导致中国人患肝病的几率居高。
一组数据,说明曾经有多严重:
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世界癌症报告》显示,2012年中国新增肝癌病例数和死亡病例数,均占全球新增病例数和死亡病例数的一半以上。在中国,肝癌发病率高于0.02%以上,而欧美大部份地区肝癌的发病率只有0.005%左右。
而肝这器官,一直是全球医学界眼里的“大魔王”。
结构复杂——肝是人类体内血液供应最丰富的器官之一。
功能多样——它负责体内代谢、消化、储藏、解毒、凝血等。
难以治愈——肝癌,死亡率仅次于肺癌(在我国)。
如今有人类已经能研究出人工器官代替心脏、肺、肾。唯独找不到能完成复杂功能的人工肝脏。
拯救肝癌患者,主要靠手术切除肿瘤。可肝脏血管多,手术很容易导致大出血。
连最有经验的医生曾经也束手无策:
1958年,长海医院有史以来的第一例肝癌患者。医院请来有名的外科教授主刀,患者还是因为大出血,死在手术台上。
20世纪初的中国医学界,肝脏外科被称作禁区,没有医生敢进。
即使如此。
一个叫吴孟超的年轻医生,决定闯一闯。
在导师,也是中国外科奠基人裘法祖的建议下,已经从同济医学院毕业成为军医的吴孟超开始肝病研究。
那年吴孟超36岁。
一切从零开始,着手3件事。
1、找资料。
去图书馆找到一本美国人编写的《肝脏外科入门》,高兴得不行。
和同事方之扬翻译成20w字的中文版,这是中国首部肝脏外科方面的译著。
耗时40多个日夜。
△ 福建医科大学孟超肝胆医院
2、做模型。
不查不知道,这当中还隐藏一段有趣的往事:
中国肝病研究,竟然跟中国国球来了次“梦幻联动”。
当时还是助手的吴孟超,目睹长海医院那例手术大出血后,发现想要安全切掉肿瘤,就得找准肝脏里密密麻麻的血管。
可50年代,国际上根本没有公认的解剖方式。
怎么办?
吴孟超翻遍相关文献,终于到一种方法,用注射器把溶解后的塑料从血管注入肝脏,等肝脏表面组织腐蚀后,血管就能显露。
可这只是理论。
当时吴各种实验都做了,依然找不到符合条件的塑料。
没想到,绝望之际,小吴从一则新闻中找到灵感——
1959年,容国团在世乒赛拿下中国乒乓球第一个世界冠军。
吴孟超突然心下一动:
这颗橙色乒乓球,不就是最好的塑料?
把乒乓球溶在丙酮里,再加入颜色,注入定型剂,一条血管的走向就出来了。再多用几种颜色交叉使用,肝脏里所有血管都能搭建完毕。
一顿操作,吴孟超把肝脏血管变得清晰可辨。
中国人第一次看清楚了肝脏的血管走向。
此番,耗时12个月。
并在两年里,经过对200多例标本解剖,他在1960年首次提出按内部血管走向分区的“五叶四段”理论。
这是吴孟超生涯的高光,也是他肝病外科“开挂之路”的始点。
3、上手术台。
可理论再牛,毕竟没有实操过。
长海医院首例肝癌患者手术失败后第三年,又一位肝癌患者入院,此时国内外科医生们依然望而却步。
还是吴孟超挺身而出。
他被主治医生推荐,上台主刀——我国第一例成功的肝脏外科手术。
至此,有了统一和准确的解剖原理,我国肝癌手术成功率从不到50%提高到了90%。
复杂的肝脏,被他用一次次的实验和模型,事无巨细地描绘了出来。
那些隐藏在密集血管下的肿瘤,也因此有了能被安然取出的机会。
现在回看,他的理论到底有多牛?
1979年的国际外科学术会议,参加会议的有包括美、苏、英等60多个国家的2000多位专家。
那一场宣读肝脏外科论文的学者只有三位,他排在最后。
那两个国外专家,切除肝癌的病患数目,加起来才18例。
最后。
吴老一出,全场寂静:
17年间(1960.1-1977.12)切除治疗原发性肝癌181例,总手术成功率91.2%。
再往下,就是各种记录——
发明“常温下间歇性肝门阻断切肝法”,成功地施行世界上首例完整的中肝叶切除手术;
一刀切除迄今为止国内外最大的,已被切除的肝海绵状血管瘤,瘤体重18千克。
同时,他还主导建立世界规模最大的肝胆疾病诊疗中心和科研基地,建立世界上最大的肝癌病理标本库,培养了最多肝胆外科领域的优秀人才。
从无到有,从有到精。
吴孟超从医75年,护住了16000个患者的肝脏和生命。
02
乱世
一个行内都知道的细节:
吴老身高只有1米62,上手术台,总要垫一个小凳子。
因为不够高,于是选科室时,总有人开玩笑要他去选儿科。
对此他从来很认真,非要怼回去,“我非干外科不可”。
吴孟超一生执拗。
他也的确,有一双天生要干外科的手。
出生福建闽清小渔村,当时时局动荡,沿海地区的苦人家时兴下南洋,吴孟超的父亲也不例外,前往马来西亚捞金。5岁时,母亲就带着小吴也跟了过去。
不曾想,南洋也不好过。
一家人卖过米粉,后为生计,父亲买下几亩橡胶园。吴孟超就一边上着华侨学校,一边帮家里割橡胶。
10岁的小吴,一天日常如下:
凌晨一点多被父亲叫醒,吃完东西便戴着顶灯,背着小竹篓,攥一柄橡胶刀就往森林一样的橡胶园去割胶。
林里黑漆漆的,没鞋子穿,草刺得脚疼。
但割胶的手,必须又快又轻。
快,是要在太阳出来前,热气把胶凝固前,多割一些赚钱。
轻,是不能割到树上的水线,割断,树就不出胶了。
小小年纪,吴孟超已经每天在做着细致的“手术”。
正是贪玩的年纪,吴孟超睡不够、营养没跟上,不长个子,手上还落满了厚茧。
这样的日子,吴孟超回忆起来也没叫过苦。
他不怕苦,就怕憋屈。
后来日本侵华,抗日战争爆发,作为初中班长的他,和几个同学一起,想要回国抗日。
说走就走。
从诗巫坐船到吉隆坡办手续,去新加坡办签证,再从西贡入境昆明,一个月的路途,他忍了。
西贡进昆明,外国人入境签字就好,可他一个黄种人,却被要求按手印,他又忍。
好不容易回国,第一晚被偷个精光,去公安局报案,反被指责不小心。他再忍。
不是他脾气好。
而是那时吴孟超心里就琢磨着一件事——救国,无论方法如何。
战火年代,出行处处被掣肘,前线是去不成了。
留下来读书吧。
昆明考学,他辗转上了同济的高二。因为女朋友想学医,加上女朋友家里资助,他俩就一起学医了。
21岁,他和女朋友(也是之后的妻子)双双被录取,成为医学院前期学生。1949年,同济大学医学院毕业后,成了一名外科军医。
似乎很顺利?
进了单位,有了编制,对一个乱世中的贫家少年,大好前程吧。
可他不满足,因为这不算救国。
开刀匠固然好,可怎么做能更好,救更多国人?
导师裘法祖言传身教。
裘原本并不被他导师看中,可后来,导师不得不刮目相看。
为啥?
他非常笃定地说——
我不浪费时间。
外科上都是实践的问题
有什么问题看书
做实验
吴老的那些成就,坦白说跟天赋没什么关系。
只靠一个字,干。
在能安心享受退休生活时,他总不肯退。
2019年,97岁高龄才从院士退下来。
因常年手术,脚趾不能常年并拢。
再仔细看他的右手,食指第一节关节是朝外翻,使得食指像个钩子,不适合签字吃饭。
可那是握手术钳最平稳的姿势。
一辈子连肌肉的记忆都是:这是一个医生的身体。
退休是不可能退休的。
退下一线后,他依然坚持每天去门诊,每周保持2台2个小时的手术。
在有次采访里,他聊到10年前的事儿时,还不自觉地说“年轻那会儿”。
年轻那会儿是多年轻?
——80岁。
体力和年纪,挡不住他想要解决一台手术的决心。
“心态平衡,手脚常动,脑子常用,管住嘴巴,定期查体。”
这是他记得滚瓜烂熟的二十个字。
不是什么鸡血,也不是什么成功秘诀。
而是一股劲儿。
做到这二十个字,只要体力允许。
就能救一个,再多救一个。
03
冷漠
对病快准狠,对人慢拙仁。
这是吴老的行医准则。
作为医生,吴孟超不爱笑,特别对自己的学生。
可在患者面前,他温柔得不行——
每次问诊,确保半小时一位;
接触患者身体前,必会先让自己手的温度变热……
吴孟超的关切,不仅在那些绝症、大病。
更关照到每个普通人的小难处。
不止看人的病,还看得到病的人。
2005年吴孟超拿到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上头派人来考核,要接待领导,就得取消手术。他坚持不取消,因为患者是个家境不太好的农民,多耽误一天,就要多交一天的住院费。
病人带来的片子能诊断得清楚,就不让他们再检查;如果B超就够用,就不建议他们做更贵的ct或核磁共振。
把病治好,让患者和家人舒心,再收自己该收的钱。
96岁,吴孟超已经接待了1万6千位病人。
一名医生能拯救多少生命?
他说过一个动人的故事,Sir心生敬佩:
大海退潮,沙滩上留下很多被搁浅的小鱼,等待它们的似乎只有死亡。
但有个孩子弯下腰一条一条捡起小鱼,扔进大海。
旁观的一位大人对这个孩子说:
“那么多小鱼你捡得过来吗?一条小鱼而已,有谁会在乎呢?”
孩子一边不停地往海里扔鱼,一边说:
“你看,这一条在乎,那一条也在乎。”
昨天,这个往海里丢鱼的孩子,终于耗到自己的最后一刻。
今天,望向那个本来荒无人烟的沙滩:
小鱼还是不断被冲上岸边,可捡鱼的孩子,已遍布整条湾岸。
吴老一生,除了自己做手术,还培养着更多的肝脏外科的人才,希望能有一天,有后来者能“攻克肝癌”。
目前中国肝脏外科的中坚力量,80%都是他的学生。
最后,Sir还想啰嗦几句。
袁老,吴老,还有更多国士陨落后。
除了哀悼和悲痛,我们还能做什么?
他们都已年过九旬。
他们都为世人呕心沥血,为事业鞠躬尽瘁半辈子,无法奢求他们继续保护我们。
但他们留下的,其实远比我们看到的更多。
Sir并不想把他们推上神坛,奉为英雄,然后束之高阁。
袁老,吴老,并非古人传颂的神话。
他们走向伟大的路途,有迹可循。
新闻视频里,全是他们可爱的一面——
袁隆平爷爷的妙语连珠,坦荡接地气。
吴孟超爷爷也不输。
名言叫一个响亮:
“我名誉算什么,我不过是一个吴孟超嘛。”
但。
一旦聊起工作,聊起他们心中的宏愿,又展露另一面。
袁老说,他一生只为两个“梦”:“禾下乘凉梦”和“杂交水稻覆盖全球梦”。
吴老也曾在《朗读者》聊起,关于他一生:
“人哪总有生命终点的,到时候不行了就走了,人生不要去计划,在工作当中度过,不浪费时间。”
如果说共同点,他们都是生活里的顽童,事业上的痴人。
无论成就多大。
他们始终像个谦卑的布道者,毕其一生,专注笃定。
这大概便是我们应该在他们身上学到的。
以庸常对抗瞬变。
以渺小铸造伟大。
一路走好,千古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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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莫妮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