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李泽厚便有两个研究领域——美学和中国近代思想史。当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位日本学者发现《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与《美的历程》竟是同一个作者时,感到非常惊讶,难以置信。一者抒情地谈论中国古典文艺,另一却是评点中国近现代政治,跨度之大非一般学者所能把握。而在九十年代,李泽厚又从历史积淀的哲学角度,提出“理性化的巫传统”来解释“实用理性”和“乐感文化”是如何形成的。为什么中国哲学不讲being,而重视生成、变易(becoming)?为什么中国不重视超越而重内在?为什么中国哲学不重视认识论和逻辑学,也不强调本体—现象的区别?在国外教书的岁月中,李泽厚说自己“仍然关注中国”,持续思考中体西用和西体中用的关系,主张中国在三十年内应该“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反对亦步亦趋地模仿西方,无论在经济上、政治上或文化上。
“我的哲学不是超然世外的思辨也不是对某些专业题目的细致探求,而是在特定时代和宏观环境中与各种新旧观念、势力、问题相交错激荡的产物。”李泽厚在应英国《今日哲学》(PHILOSOPHY NOW)之约撰写的《哲学自传》中写道,“我从‘人活着’就要吃饭,就要使用—制造工作、产生语言和认识范畴开始,通过‘为什么活’即人生意义和两种道德的伦理探求,归宿在‘活得怎样’的美学境界中。”
无论是渊博而深刻的学术思考还是朴实无华的“吃饭哲学”,李泽厚都对后辈学者产生了巨大影响。在这篇纪念李泽厚逝世的稿件中,界面文化专访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林岗和湘潭大学碧泉书院教授陈明,请他们回忆了作为学术上的巨人和生活中的友人的李泽厚。林岗为李泽厚“好像没有得到一个应有的学术上面的位置”而深感遗憾,无论是情本体还是巫史传统都值得后辈学者继续思考和探索,他说,“虽然说中国很大,出的人物也很多,但是出一个这么优秀的人物不容易,尤其他是从50年代出来的,我们要特别向这位杰出的学者致敬。”作为大陆新儒家学者之一的陈明虽然和李泽厚有许多不同甚至对立的观点,却在家国情怀和耿直性情的基础上保持着亲近的关系,陈明至今奉行李泽厚关于吃饭和睡眠的养生秘诀,也回忆了二人从前关于死亡的聊天。
在专访之后,我们也整理了李泽厚的八部重要著作,以期让更多读者了解这位重要思想家的研究之广泛、思考之深远与写作之勤奋。
林岗:李泽厚没有得到应有的学术位置
界面文化:从你与李泽厚的交往来看,你认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林岗:我觉得从他几十年在学术界的努力,尤其是对推动下一辈学者的成长来看,他是一个功不可没的人。他在我眼中就是一位先知,不是宗教上的那种先知,是一个真正通过自己的阅读、思考,发现学术真理的那种先知。他没有任何的依傍。他有怀疑精神,有批评精神,但是这一切都是他深思熟虑过的。每个人都会有情绪,但是在学术上面,你很少看到他有不客观的情绪。他有一些观点我们也未必全部都赞同,但是我们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说,为什么会这样讲。我觉得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好像没有得到一个应有的学术上面的位置,我对这一点特别遗憾。
界面文化:你觉得他的学术成就被低估的原因是什么?
林岗:我最后归结为中国太大了。如果在一个小国家,一个这么睿智的人会被奉为神一样(的人物),但是在一个太大的国家里,人们不容易辩证一项真正的学术成就。历史上也是一样,很多有成就的学者都是隔了很长时间才慢慢被认识到。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中国的当代史比较曲折,这种睿智的人只顾朝着他的方向往前走,但是有时候社会、历史拐了一个道,人们一看觉得他落后了,实际上他还是在往前走。
界面文化:李泽厚的睿智有一部分体现在他对美学的研究上,你怎么看他在这方面的贡献?
林岗:他在美学上很重要的贡献应该是在90年代出版的《华夏美学》和《美学四讲》(在知识界比较有影响的是《美的历程》,这本创作较早),尤其是《美学四讲》的最后一讲还被选到美国的教科书上了,这是他获得承认的一项成就。他的另一个贡献是晚年对中国古代史的挖掘,虽然不是特别完整的论述,因为他年事已高,但我觉得原创性是很高的。他讲到中国的“巫史传统”,可能会引起一些学者注意,但我留意到的人不多。他所讲的“巫史传统”对于认识中国春秋战国以前,也就是中国最早期形成的思想智慧的性质和方向有很大贡献。
《美学四讲》三联书店1999年版
界面文化:李泽厚在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已经成为很有影响力的思想家,还掀起了“美学热”,当时你刚好从学校步入研究领域,他对你们那一代的学者有怎样的启蒙作用?
林岗:那个时候他在学术界和思想界都是比较风靡的人物,我们都看他的书,读他的文章。关于美学的争论是从50年代开始的,实际上,这个争论最后也没有得到一个结果。我们都知道50年代接受的是唯物主义史观,李泽厚的美学研究有一点是比较反对机械地去理解唯物主义。在争论过后,我觉得他很智慧的一点就是,他突然走到历史里,而不是停在概念上——不再用一个全称判断去争论、指认“美是什么”。他开始走到我们在历史上看到的中国传统里面对美是怎么看的,呈现出哪些具体的美的形象,这就是他的《美的历程》。当他走完这个历史之后,又回到概念,回到更根本的学理上面去,先是《华夏美学》,然后是《美学四讲》。他自身经过一段研究,有透彻的理解之后再去看学理上面的问题,他的理解就与别人有所不同。他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去构建自己的学术道路,而不是像一些学者永远停留在概念的争议上,没有上升到更高的学理的层面。
界面文化:除了美学方面的研究,李泽厚还有哪些论著对你冲击比较大?
林岗:他80年代有一篇论文,后来收在《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叫做《孔子再评价》,这是一篇特别重要的论文。文革当中有一个运动叫“批林批孔”,它连带着把孔子拿出来批,把一切都否定了,但是人们怎么看孔子?海外的新儒家对儒家的学说有很多论述,但李泽厚的论述让人眼前一亮。他特别讲到孔子的儒学为什么会在中国——不单是中国思想史,还有中国社会、历史、文化上——具有这么崇高的地位。在孔子的年代,实际上出现了一个非常大的危机,就是表面上的“礼”已经不能够规范秩序和人心了,在春秋末年就叫做“礼崩乐坏”。在这样的情况下,(李泽厚指出)孔子认为“人”内心的道德觉悟更重要,这就是在儒家学说的历史上发掘出了道德主体的自觉,这也是一个更古老的所谓“礼乐文化”的传统得以在一个新的历史条件下延续的根本保证。李泽厚把这一点非常完整地论述了出来。
界面文化:你提到李泽厚有一些研究可能是中国学者不太关注的,比如“巫史传统”,他还有哪些研究角度是有待发掘,或者值得当代学者去借鉴和继续探索的?
林岗:对于哲学的思考而言,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原创性。他的原创性就体现在他提出的概念里面,他所用的核心词有一些未必能被当代学者马上理解到,比如他认为中国的文明思想是以“情”为本体的。西方的哲学会讲主观客观、唯物唯心,康德的三大批判就是一个讲认知、一个讲意志、一个讲判断力,那么“情”到底在一个人的精神结构里面占有什么样的位置?李泽厚提出的“情本体”就有很多阐发,值得我们未来不断地加深理解。
2006年11月11日,李泽厚在江西婺源举行的古村落保护与新农村建设论坛上的讲话。(来源:视觉中国)
简单地说,古代社会的形态是家族生活,家族生活是以感情来维系的,这一点特别重要。孔子为什么讲“人学”?为什么讲“人”?从感情方面,他发展出一个对人认识的角度。在一个社会关系中的人,你是纯粹的把他当成一个客体,还是像中国人说的把他当成一个血肉之躯?再比如海外的新儒家讲到中国思想的时候,一定会讲“天人之际”。李泽厚不大讲“天人之际”,他讲“巫史传统”,讲巫是什么、巫的理性化又演变成什么,这里牵涉到很多上古的社会形态、政治形态、历史演变,涉及到很多先贤对一个合理的社会秩序的理解。如果你在一个丰厚的考古材料基础上,再去看李泽厚的想法,我觉得就比“天人之际”要深刻。
界面文化:你提到李泽厚的学术成就没有得到应有的认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你感到遗憾的?
林岗:我特别难过的一点是,台湾地区每隔两年有一个汉学的最高奖叫“唐奖”,我连续三次都推荐他,包括今年这一次。但现在他没办法得了,因为唐奖有个前提是授予在世的学者。虽然说中国很大,出的人物也很多,但是出一个这么优秀的人物不容易,尤其他是从50年代出来的,我们要特别向这位杰出的学者致敬。
陈明:他留下来很多的文字,是比石头都要长久的存在
界面文化:能否请你谈一谈和李泽厚的交往?
陈明:在上个世纪80年代,李泽厚先生很热门。那时候我在湖南一个中学教书,想要考中哲研究生,就把自己的一篇文章寄给了他。没有想到,他给我回了信,这也鼓舞了我,后来我就去考研、读博了。
90年代初我博士毕业后办了一个叫《原道》的儒学刊物,邀他写稿。当时言论不是很宽松,他也需要发声平台,支持力度很大,唯一一个要求就是他的文章要“放在头一篇”,“气一气某些人”,非常率真。
世纪初,盛洪想组织一些中老年学者对谈,于是就有了《浮生论学 : 李泽厚、陈明2001年对谈录》,这里面亦庄亦谐,谈了各种各样的思想、学术,乃至还有人生、八卦,颇招惹了一些是非。
《浮生论学》中华书局2014年版
到了2006年前后,方克立提出,一个叫做大陆新儒家的群体已经出现,又是一阵骚动。名列其间的我也确实由此对自己的思想观点有了某种自觉性,意识到自己坚持的“中体西用”与李泽厚的“西体中用”,确实存在某种性质上的不同甚至对立。李泽厚对大陆新儒家不认同,也不是很愿意倾听别人说的东西,比如说他会把我和蒋庆等人观点视作完全一样的,实际上我们几个的个体差别是很大的。
界面文化:李泽厚对大陆新儒家主要不认同的地方在哪里?
陈明:一个是大陆新儒家在学术范式上倾向从宗教的角度理解儒家,而他们会倾向于从哲学角度理解儒家。第二点是,他倾向于把五四的民主科学作为价值标准去看待儒学的现实意义,我们则对这种标准的正当性比较怀疑。我们觉得儒学的理解与评价首先要回到历史中,从儒学和中国人的安身立命、社会的整合凝聚以及国家国族与文明的建构这个角度,看它做了些什么,做得怎样。简单来说,他们是一个现代性视角或外部性视角,我们则是一个文明论视角和内部视角。
界面文化:你们会不会因为观点不一样而难再交流下去呢?
陈明:一般人观点不同就会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观点不一样心理上就会疏远,但我们不是。我们虽然观点不同,关系还是非常好。他像鲁迅那样,有很多的反思和批判,但深层还是有一种家国情怀;再者我们的气质之性比较接近,都喜欢直来直去,说什么评什么经常所见略同不谋而合。
心理上讲,他名气太大了,觉得我们后生小子不足畏。我也会认为,你是长辈,那种思想属于那个时代。既然是思想史意义上的紧张,那就自有后人评说,不必影响我们的交情。所以后来我们就多谈人生、谈饮食男女、风花雪月了,譬如我给他当司机去看望他的师友,比如任继愈、何兆武等。
界面文化:你们也会谈到死吗?
陈明:经常会谈。他常说父母死得早,担心自己活不长。在上世纪90年代,有一次孔子基金会请客吃饭,他70岁不到,就问比自己长一辈的宫达非长寿的秘诀是什么。我过年给他打电话一般都会祝他健康长寿,84岁那年他特别担心,我说没问题,过了84一马平川。他说一马平川是什么意思,我说直接奔90啊。他说,那也很快啊。
(享年)九十一,很高寿了。他教过我两个养生的秘诀,一个是睡好觉,“吃安眠药没问题。”他四十来岁就开始吃安眠药,五十年把全世界的安眠药都吃完了。还有一个就是“多吃菜,少吃饭”。我们都是湖南人,湘菜重口味,我一般都要吃几个钵子饭。他说,你一看就是苦孩子出身,现在不要这样了。后来我看了一些书,知道他是对的,现在也在跟他学。
其实我们讨论死都是很随便的,比如会讨论怎么死比较好,我们都认为自我了断比较好,可能是搞哲学和宗教的缘故,对肉身朽坏比较在意,也可能跟他的情本体有点关系。但他留下来很多的文字,这是比石头都要长久的存在呢。
从美学到思想史,从康德到自我:一份李泽厚书单
《美的历程》李泽厚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9-1
80年代,相对自由的美学成了一个突破口,那些醒过来感到无比饥饿的人们争相探讨关于艺术、人生和政治的美学。在这股“美学热”当中,曾经与蔡仪、朱光潜交锋的李泽厚成为领军人物,搞理工的大学生、年轻的海关检查、偏远山村的中学教师都来找他讨论,连工厂也请他去讲课。
1978年,李泽厚开始写《美的历程》,只几个月就写完了,并于1981年出版此书。他在这本书里探讨了自己对中国绘画、雕塑、书法等艺术的看法,书中提及的很多艺术作品是他在文革前接触到的,此后研究工作中断的十余年间,他又结合自己的历史、文学修养,做了许多断断续续的思考,最后动笔成书才能如此之快。
这本书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艺术史论著,而是一部“审美趣味史”,作者立志于打通当时“僵化”及“割碎”的美学、文学史与美术史,提出了“龙飞凤舞”(用来讲远古艺术)、“儒道互补”等新奇的见解。这种融会贯通的写法在当时非常罕见,有人嘲笑李泽厚是“一锅煮”、“不伦不类”,但也有人给出了极高的评价,冯友兰便专门写信称赞他,说他把不同的门类“讲通了”,把“死的历史讲活了”。当年身处争议之中的李泽厚说,书的好坏交由时间去评判。
《华夏美学》李泽厚 著 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01-11
1987年,李泽厚到新加坡东亚哲学研究所讲学,并于次年出版了《华夏美学》。这本书可以与《美的历程》配套来看,内容分内外两篇,内篇讲美的观念,外篇讲趣味流变。作者在这本书中的一个核心论点是,中国美学仍以儒学为主流,建立于“以情感为本体”的心理主义之上,它既超越又内在,是情理相融的人性心理。当时的李泽厚希望,这种哲学-美学思想能对构筑21世纪“更为健康更为愉悦”的社会人生有所助益。
在书的末尾,李泽厚明确提出了他的“情本体”思想,以人性情感为最后的实在、一切的根源。在他的论述中,这种人性情感不只是一个因普遍而显得空洞的结构,它“恰恰只存于个体对‘此在’的主动把握中,在人生奋力中,在战斗情怀中,在爱情火焰中,在巨大乡愁中,在离伤别恨中,在人世苍凉和孤独中,在大自然山水花鸟、风霜雪月的或赏心悦目或淡淡哀愁或悲喜双遣的直感观照中,当然也在艺术对这些人生之味的浓缩中。”
《美学四讲》李泽厚 著 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01-11
继《华夏美学》之后,李泽厚在新加坡完成了《美学四讲》,于1989年出版。这本书由四次演讲记录稿加以整理组成,对美学是什么、美是什么、美感是什么、艺术是什么的问题做出了回应,集合了作者主要的美学观点,从哲学讲美学,对存在主义、精神分析、分析哲学等流派做出了回应。在提到1980年出版的《美学论集》时,李泽厚批评自己写于五十年代的文章“相当幼稚”、“文字嚣张浅陋”,当年“封脑锢心”的印痕斑斑可见,但于此中还是可以看出主要观点与后来之作的一脉相承。
从《美的历程》到《华夏美学》与《美学四讲》,“美学三书”的论述最终都落在“人”上。他在这部作品的结尾说,“回到人本身吧,回到人的本体、感性和偶然吧。从而,也就回到现实的日常生活中来吧!不要再受任何形上观念的控制支配,主动来迎接、组合和打破这积淀吧。”此书之后,李泽厚也告别了美学,只在哲学上概括美学的问题,不再做具体的实证研究了。
《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李泽厚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7-10
《美的历程》在李泽厚的所有书中流传最广,但他认为自己80年代的著作中最重要的是这本 “康德书”。50年代初于北大就读的时候,他就接触了康德的《判断力批判》,并立志以后一定要研究康德。60年代的时候他写过一篇《积淀论论纲》,自己撕掉政治和伦理学部分后,留下了认识论的部分,里面讲到的“情理结构”、“实践理性”等基本命题,即后来“康德书”的前奏。“文革”期间下放干校,李泽厚在行李中偷偷放了一本英文版的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阅读时带上《毛选》和笔记本,《毛选》用来当封皮,笔记本用来记录自己的见解批评。后来再经整理,“康德书”已初具模样。他曾经打趣称,如果“四人帮”晚点倒台,这本书或许会更厚些。
虽然叫“康德书”,李泽厚的野心却不止于介绍和叙述康德哲学,他的目标是“以马克思为基础,重新提出康德的问题,然后再向前走”。在具体的实践中,他以“人类如何可能”来回应康德“认识如何可能”的问题,以人类的“客观社会性”来解释康德的“普遍必然性”,另外又谈到了“主体性实践哲学”、让·皮亚杰的儿童发展理论和人类学等问题。已有的六版都有修改之处,李泽厚认为1985年人民版的“修订本”和2007年三联的“三十周年修订第六版”比较重要。
这本书出版后曾经让许多人大为吃惊,大家没想到,钻研美术和中国思想史的李泽厚还能做这个。至今,许多成长于八十年代的年轻人还会以此书作为自己哲学上的启蒙,作者本人认为,这大抵是建国以来出版的哲学著作过于僵化老套的缘故,同时他也认为,这本书的写作过于隐晦,有好些重要的思想还没被发现。
《中国古代思想史论》李泽厚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7-5
这本书出版于1985年的书收录了李泽厚有关中国古代思想的文章。延续打破“僵化”与“割碎”的做法,他尝试从中国文化心理结构等角度来分析儒道法,改变建国后几十年来以唯物唯心主义切分古代思想的面貌。由于篇幅所限,作者只挑了极为重要的思想家来讲。何为“文化心理结构”的角度?拿孔子为例来说,李泽厚并不想以哲学家的身份谈论他所理解的孔子,并自封为正统,他想要探究的是孔子留在中国人身上的痕迹,即中国人“思想、意识、风俗、习惯、行为”中的孔子。
这本书出版后引起了轩然大波。不少青年学子认为,李泽厚在此书中多番肯定中国传统文化,背叛了1979年出版的《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后者反传统的“离经叛道”曾开一时风气。不过几年之间,先锋就被打成了为孔子守孝的老保守,李泽厚形容自己“既获罪于左派巨室,又得罪于青年朋友”,两面不讨好,但他还是认定,要“顽固地走自己认为应该走的路”。
《中国现代思想史论》李泽厚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8-6
“毁誉无动于衷,荣辱在所不计”,1987年,李泽厚出版了“思想史三论”的最后一部——《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书中谈到了二十世纪中国大陆的文艺状况、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也第一次对港台地区“新儒家”(尤其是牟宗三)提出了批评。因为出版匆忙,李泽厚认为这本书结构松散、分析粗略、叙述简草等问题要比前两部更严重,能受到欢迎,可能是因为当时青年关心国家未来的热情在书中找到了落脚之处。
“思想史三论”曾被视为李泽厚自相矛盾之作,一面批倒传统,一面又为传统说好话,而在他看来,这实际是中国现实的吊诡之处,而非某一人、某一学派的矛盾所在。“中国要进入现代化,当然要在一定程度和一定意义上反掉某些前现代的传统;但今日中国又应该是在看到后现代的前景下来进入现代,从而才可能尽量避免或减轻现代化所带来的种种灾难、弊病和祸害,因此,注意保存传统又成为非常重要的事情。”李泽厚说道。
《人类学历史本体论》李泽厚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9-6
上述出版于80年代的著作至今被反复提起、重印,但李泽厚认为,他在七十岁以后写的《人类学历史本体论》等书“更有价值”。这部书原名《哲学纲要》,是李泽厚晚年融会儒学传统、西方哲学与马克思主义的一次实践,分为伦理学、认识论和存在论三个部分。许多章节采用了自问自答的形式,作者认为,这种表达方式“干脆、鲜明、直接”、“不为繁文缛节所掩盖”。他曾经对一些名教授说,《美的历程》看一遍就行,但这本书只看一遍就相当于没看。
《走我自己的路》李泽厚 著 中国盲文出版社 2002-11
李泽厚戏称这本小书为“乱七八糟集”,因为里面的内容实在太过混杂,从“答记者问”到万字演讲录,从给别人写的序言到自己书末的后记,通通都收在里面;最后因为心慌难安,还是塞进了几篇学术性的大块头文章。这些文字多半匆匆写就,散布各处,但里面的情绪牢骚,让读者看到了一个更鲜活亲切的李泽厚,他成长治学的经历也引起了年轻读者的兴趣。在思想之外,李泽厚从民国到新中国的百岁人生见证了许多历史的巨浪,而投影在这些文章中成为细碎的波澜,等待读者去寻找痕迹,去琢磨记录他们自己时代的语言。
来源:“界面文化”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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