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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湾:那一片千年宝地(叶曙明)

作者 叶曙明

荔湾,这是一个色彩缤纷、芬芳四溢的名字。它让人想起荔枝的绯红和翠绿,想起弯弯的河涌潺潺的碧水,想起街道上熙来攘往的红男绿女,想起华灯初上时,远远近近像夜潮一样泛起的市声,想起八和会馆里的鼓锣,想起华林寺里的烟火,想起珠江上的帆影,想起花地河畔的蕉林,那是怎样的一种乡愁滋味,沁溢着浓酽的酒香,让人如醉如痴。

翻开广州历代舆图,就会发现一个有趣而奇怪的现象,在两千多年间,城东边的边界几乎没有变化,秦王朝时就在芳草街附近,到清代仍然在芳草街附近。但西边的边界却已经从中山四路一直推移到人民路了。西边究竟有什么神奇的东西,吸引着城市的脚步,一直朝它走去呢?

在人类历史上,大凡河口都是文明昌盛之地,世界十大城市,九个都在大河口靠海一边。广州地势东高西低,荔湾是一片河涌纵横的平原,古人说,“逾龙津桥而西,烟水二十余里……土沃美,宜蔬,多池塘之利”(屈大均《广东新语》),更重要的是,荔湾乃东、西、北三江交汇之点,白鹅潭曾经是沧波远天、鱼龙悲吟的“小海”,这里成为人文荟萃的地方,实在是天造地设,自然而然的结果。

五代十国时,北方动乱,南方偏安。经过南汉王朝半个世纪的开发,在广州城西修筑了无数离宫苑囿,五步一阁,十步一楼,把寻常的半塘田桑,变成了皇家的御花园。南汉覆亡后,一场天火把三宫六院焚灭殆尽,悉为瓦砾狐兔之穴。百姓在废墟上造屋而居,网耕罟耨,兴建宗祠,重新播下生命的种子。荔湾又从皇家花园,变成了乡井市廛,较之民居稠密、城郭繁华之处,别有一种明秀幽雅气象。

早在宋代,西村古窑出品的陶瓷,已远销菲律宾、马来亚、印尼、新加坡、日本等地。那时的荔湾地区,虽然还不是商业中心,但已是外贸商品的重要货源地。香港中文大学曾赠送过两件古瓷器给广州市的文物管理部门,一只是在菲律宾出土的青釉刻花大盆,一只是在印尼出土的酱釉小瓶,都是西村古窑的出品。

有趣的是,西村古窑在历史上虽然大名鼎鼎,但荔湾地区并不产优质瓷土,那么古窑所用的瓷土,是从哪里来的?唯一的解释就是从外地购来的,这就为我们提供了广阔的想象空间:一千多年前,这里曾经有一个风帆如织的繁忙码头,每天进出的船只衔尾而至,从船上卸下瓷土,装上烧好的瓷器运走,忙个不停。在码头一带,必然会形成繁荣的商业区,各种生产和生活资料的流通,不可一日辍止,贩夫行商,猬结蚁集,日中为市,百货汇聚,交易而退,各得其所。

因此,有学者推断,当年这里有一个大市镇,很可能就是在史书上屡屡出现,号称“八大镇”之一、而具体地点一直有争议的白田镇。且不管这一推断是否正确,但这里在宋代已有频繁的商业活动,则是可以肯定的。

所谓“西关”,即西城以外的有城墙保护的关城。明代把宋代的子城、东城、西城三城合一之后,西城墙移至今人民路一线,人民路以西便成了明代以后的西关。由于这里地势低洼,河涌纵横交错,十里红云,八桥画舫,更兼有珠江、增埗河、西濠三面环护,正如旧谚所说:“西关出门三步水。”百姓多为种田养鱼的农夫,所以没有修筑城墙。到明代初年,广州的外贸中心,已从宋时的濠畔街逐步转移到西关。


在城墙拆毁之前,广州的商业中心,一向都在城外。因为城里官衙林立,按照传统的看法,做生意太近官衙不利;另一个原因,广州的贸易向以水路为主,商业区都是围绕着水岸码头兴起的。西关有许多带“甫”字的地名,实则“甫”与“埗”通,是“水脚埗头”之意,也即小码头。小艇、驳船穿梭往来,交通便利。西关一地就有十八甫,可见当年这里人烟浩穰,商贸繁兴。而芳村的商业区,也都是沿着大通寺附近的大通港,以及花地河、大冲口涌、秀水涌等河涌两岸形成。广州人常说“水为财”,确有几分道理。

广州自古是一个商业城市,四民之中,商贾居其半。而商贾之中,荔湾又居其半。明、清以降,荔湾跃居广州商业的龙头。就市场而言,荔湾旺,则全城皆旺;荔湾衰,则全城皆衰。1919年,广州开始全面拆城墙,首先从西边拆起,正是看中了西关的商业,希望拆墙之后,阻隔消除,西关商业能够带动起老城中心的商业。

最初西关商人群起反对,担心传统的商业格局一旦打破,百年泰运会横遭斫丧。但事实证明,荔湾的商业生命力,就像白鹅潭水深千尺,渊源有自,汩汩其来,虽然历尽天地苍黄的变乱,但没有被压倒,没有被摧垮,每一次都能重新起锚,再扬风帆。

许多人都知道,荔湾曾经是中国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是中国与世界沟通的一扇窗口,是广州的财富中心,金山珠海,民繁财阜。然而,在历史舞台的宏大场景背后,那些老街老巷中的平凡日子,柴米油盐,得失输赢,喜怒哀乐,虽然不大为外人所在意,但对于生活其中的荔湾人家来说,都是隽永的记忆,一街一巷,一店一铺,一砖一瓦,点点滴滴,无不染上浓浓的岁月色彩,诱发人们对过去、现在、未来的无穷遐想。

以前有一句老话形容广州是“东村、西俏、南富、北贫”,为什么西关是“俏”而不是“富”呢?因为“俏”比“富”更能生动反映西关民俗风尚的特色,不仅富,而且俏。俏含有“俏丽”“美好”“活泼”“多姿多彩”的意思,光是屙金溺银的富有,不足以言俏。

荔湾人家的生活,确实是够“俏”的。走在西关的寻常巷陌,一边欣赏恩宁路的骑楼,逢源路、多宝路的西关大屋,十三行的洋楼,一边想象着这些古老大屋中曾经上演过的朝朝暮暮,处处皆可发现生活的细节、历史衍变的痕迹,每一座楼房都是会说故事的建筑。从趟栊门中传出的,是最正宗的粤语;在满洲窗前飘过的,是儿时听惯的粤剧、粤乐;家家门口依然贴着“福”字,有的正贴,有的倒贴;巷头用青石板架起的凳子,永远是老人家聊天的地方;巷尾的三轮车上,摆着永远卖不完的香蕉和木瓜。

在这些祥和安宁的社区里,居民们保持着旧日的生活形态,除夕逛花街,春节迎财神,清明拜山插柳枝,端午包粽看龙舟,中秋赏月吃月饼,在四时更替之间,守护着传统,让步履匆匆的人们放慢脚步,重新找回应有的生活氛围以及关于幸福的定义。历史的脉络创造了独特的风景,独特的风景凝练人的情谊。

荔湾永远是商圈的“一级战区”,每逢节假日,上下九的人潮依然汹涌,百货店、电器店、时装店、鞋帽店、首饰店,密如繁星;这里是饮食的天堂,小食店占据了街头巷尾一切有利位置,卖布拉肠的,卖及第粥的,卖葡挞蛋糕的,卖台山黄鳝饭的,卖叉烧蛋饭的,不但传承了古老技艺,也沿袭了老一辈人与人之间的真挚情谊,值得人们再三回味。

荔湾,可以说是广州民间生活的一部百科全书,在中国商业史上写下了精彩的一章。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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