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史诗般的写作:意大利工人文学的背景、题材与风格

史诗般的写作:意大利工人文学的背景、题材与风格(附:范雨素谈费德)

[意大利]费德

内容简介:最近几年,一家意大利出版社开始出版“工人书写系列”,目的是大力推动意大利新工人文学的兴起。何谓“新工人文学”与“新工人作家”?如今的历史条件下会出现怎样的工人书写?其特点如何?

2017年9月,意大利最为著名的工人作家写了《新的working class写作:以面包与玫瑰的名义》一文。标题中的“我们要面包,也要玫瑰”是指20世纪美国工人运动的口号,面包比喻要饭吃,玫瑰比喻要满足文化需要。这篇文章的内容就是介绍21世纪包括意大利在内的不同国家的新工人叙事与新工人作家。文章中写道:“最近从中国传来一本关于工人文学‘畅销书’的信息。(意大利)《国际》期刊于2017年5月12日报道,有一位从农村到北京的女工通过短篇小说讲述了自己的故事。这一优秀的短篇小说把阶级和性别问题交织起来。作者是一位女性农民工,更准确地说,她是‘新工人’,因为这才是这些打工人用的自称。《我是范雨素》是一篇十分特殊的工人故事。作者出色的叙述能力得益于她在故事里所提到的阅读习惯,同时她在北京城外的皮村也参加过为新工人办的写作学习班,这肯定也影响到她的写作能力。”

范雨素的故事为何对于生活在这么遥远的国家以及处于完全不同的社会条件下的一位作家来说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这位作家叫阿尔贝托·普鲁内蒂(Alberto Prunetti)。普鲁内蒂早已开始写工人故事。他目前当翻译,已经离开体力劳动,但过去在意大利和在英国打过工。他的老家在意大利托斯卡纳大区皮奥恩比诺市镇,该镇是意大利以炼钢为主的工业中心。这里工人运动历史悠久,最近几年反对工厂关闭的社会运动也特别多。最近,意大利阿雷格里出版社(该出版社以反全球化的“世界社会论坛”的举办城市命名)开始出版“工人故事系列”丛书,普鲁内蒂担任负责人。

普鲁内蒂最具代表性的著作是写于2012年的《石棉》,该小说写的是他父亲的故事。普鲁内蒂的父亲是一名工人,但因常年在工厂工作,吸入过量石棉纤维而去世。《石棉》开端如下:“我想这个故事没有真的发生过。我想这个故事,怎么说呢,只是作者的虚构而已!然而,现实来了敲这些书页的门。想象力像石膏板似的修补了记忆的破洞,并且重写了一些往事,以便更好地写出一个生活与死亡的故事,一个工人的传记。”

这一片段虽然很短,但是彰显出这位新工人作家的许多写法上的特点。首先,是什么推动他开始写作品?就是他的社会现实背景(“现实来了敲这些书页的门”)。他写的不完全是虚构,他甚至想“这个故事没有真的发生过”。当然,写作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是内心的、灵魂的需要,但在一定程度上,作者的现实意识“迫使”他开始写作。同时,他写的东西也不能叫非虚构,因为虚构也发挥很重要的作用,只有虚构才能够把现实的故事打磨成既有吸引力又有针对性的文学作品(“想象力……重写了一些往事,以便更好写出一个生活与死亡的故事”)。此外,作者也能够把自己忘记的东西虚构出来(“想象力……修补了记忆的破洞”),所以这部小说只能说是以虚构与非虚构的融合来完成。我们在这里看得出来的另一个特点就是,普鲁内蒂经常使用比较粗糙的语言,他的作品里有很多富有工业技术感的词语,这些词汇给他的写作带来了鲜明的工人烙印(“想象力像石膏板似的……”)。最后一个特点,大部分新工人作品(包括普鲁内蒂的小说)写的是两代人的故事,父母象征老工人,主人公(一般是作者本身)象征新工人,他们之间不断发生对话及矛盾。

那么,这位新工人作家为何关注到了范雨素的文章?一方面是因为,普鲁内蒂等作家如今在创造一种全新的意大利工人文学。与过去的工人文学最基本的不同是,新工人文学是工人本身的产品,而不是知识分子和专业作家替工人所写的产品。另一方面是因为,在当下这个已经全球化了的世界,像欧洲和中国这样相距遥远的地方也不能逃避彼此的影响。比方说,西方人天天拿在手里的手机也许是中国工人制造的,这在皮村文学小组成员小海的《中国工人》一首诗中表达得很好(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将Made in China的神秘字符疯狂流淌到四大洋/和七大洲的每条河流与街道的中心),而同时,就是因为中国劳动力的价格比较低廉,很多欧洲公司会离开自己的国家搬到中国(或者其他不发达地区)来,但这个外迁过程恶化了欧洲工人的失业情况。所以,一位意大利工人作家对中国新工人文学感兴趣并非不可思议,并非偶然。

一、意大利新工人文学的历史背景

要了解意大利工人文学,必须先了解意大利当代工人阶级的背景。实际上,意大利工人文学产生于上个世纪意大利工人阶级的光荣斗争和重大失败。

20世纪40年代至80年代,意大利的工人运动是全欧洲最强烈的。1945年意大利人民战胜了意大利法西斯专政和德国纳粹侵略者,得到了解放,建立了如今的意大利共和国。当时,参与解放战争的大多数是贫穷农民和城市工人。虽然在解放战争后,天主教民主党政府和进入意大利的美国军队保证了资产阶级的权力,但工人也在战争中积累了非常丰富的经验,锻炼了十分坚定的斗志。40年代的意大利还是以农业为主的国家,如果是用今天的标准来判断,算是发展中国家。工业化主要是从50年代开始,当时美国通过“马歇尔计划”对受战争破坏的西欧国家进行经济援助,这也推动了意大利“经济奇迹”的出现。随着意大利工业化进程的展开,工人阶级的数量猛增,成为十分庞大的阶层。可是,当时意大利社会并不平等,“经济奇迹”的大部分成果被资产阶级享受。难以忍受的长工时、低工资以及从意大利南部跑到北部的打工者们的不良的生活条件等因素,导致了工人阶级的斗争高潮。

1960年代末与1970年代是西欧抗议最重要的时期,并在1968年达到高潮。高潮的顶点就是著名的反战、反资本主义、反官僚的“六八”运动。这是左翼学生发起的反对不平等教育制度的运动,对促进全球反资本主义运动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六八”运动的特点是,学生运动与工人运动联合起来,而且主张社会革命的组织也越来越多。在这种情况下,工人运动取得了十分辉煌的胜利。比方说,1969年每个企业都成立了工厂委员会,工人首次得到了代表权。1970年“工人宪章”获得通过,工人宪章就是保护工人权利的集体法律,主要的规定是保证无理由被解雇的工人在本单位恢复工作的权利。

可是,这段时期以后,早已试图加入右翼政府的意大利共产党等左翼政党和意大利总工会成功地把工人运动拉回体制之内去了。1978年,总工会承认了政府调低工人薪酬的政策,这就意味着放弃工人运动的进一步发展。但最关键的时刻还没有来临。1980年,意大利最为著名的汽车制造公司菲亚特开除了一万多名工人。菲亚特的工人马上就开始罢工,罢工一个月多,但总工会不支持工人斗争到底,菲亚特公司成功地把工人分裂了。蓝领和白领之间分裂造成了这次大斗争无法成功。这是历史性的转换,因为这次大失败之后,意大利工人运动基本上不存在了。我的意思不是从1980年以来工人没有斗争,斗争仍然有,但是20世纪有组织的、有意识的、有团结的、主动性的工人运动基本消失了。

除非我们了解这一历史背景,否则我们就无法理解如今工人阶级的客观状态和意识形态状况。工人阶级的回忆、有组织的工人运动的失败,以及传统的左翼政党的“温和化”(有人称之为背叛)都成为我们时代的基础。

除此之外,从80年代开始,大资本全球化、工业自动化、以及所谓的消费社会的兴起就形成了新的社会叙述。生产越来越往南方世界搬迁,意大利国内的工业劳动力也越来越被亚非移民工所构成,这些因素使得人们就以为阶级斗争消失了,人们都成为了消费者,人们都成为了中产阶级。这是所谓的新自由主义在政治上和思想上的胜利。按照这种叙述,工人仿佛也不存在了,起码已经不是历史主体。普鲁内蒂也说道:“千万别提工人阶级了!大声地重复说:工人阶级不存在,工人阶级不存在,工人阶级不存在。说完了再上网买一个在中国某个工厂装配的U盘,自问一下这个U盘从上海到意大利是被多少工人的手摸到的。”

可是,2008年的经济危机突然来到了。这个时候,许多工厂破产了,无数的工人被解雇了,天天罢工,天天游行。政府试图解决危机并采取了措施,试图拯救大银行和大公司的同时,也剥夺了劳动者的权利,削减工资,大力进行劳动的不稳定化。年轻人的失业率提高了,找得到的工作都不稳定,消费能力降低了,人们的生活状况恶化了,这影响到了全部的经济制度。这个危机虽然是资本主义内部矛盾所造成的,但是它的代价是老百姓要承担的。所以这个时候,我们发现了工人阶级依然存在,尽管没有以往的力量与团结。可是,这个新工人阶级比20世纪工人阶级复杂得多。20世纪工人阶级主要是由白人男性构成的,有很强的政治意识和阶级意识,而21世纪工人阶级的骨干是亚洲移民工,女工比以前多,许多老工人对传统的左翼失望了,大部分的年轻工人对工人运动的历史和传统一无所知。此外,除了工业劳动,如今的工人也从事服务业,当快递员、底层白领等等。这其实在某个程度上跟中国新工人差不多。

因此,回到文学上,在这种大失败和工人历史勾销的背景下,新工人文学很重要的一个任务就是重构工人历史回忆,就是让在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和消费主义之下长大的这一代和下一代知道20世纪的工人运动的历史与贡献。普鲁内蒂的一部小说中有非常动人的对话,在这段对话中,作者的父亲告诉他:“你们找不到工作还是可以离开意大利到别的地方去,我在这里跟你们说,走吧,赶火车离开这个看不见未来的意大利,但我提醒你们一定要知道你们所坐的火车和带你们远走的铁道都是你们工人父亲们制造的。”这虽然是作者和他父亲的对话,但是象征着意大利老一代工业工人与新一代经常跑国外找工作的工人的对话。

为何一定要通过文学这种媒介来完成这个任务?文学当然不是唯一有效的媒介,但确实是社会底层能够直接发言的媒介。普鲁内蒂认为,工人一定要占领文学这个长时期被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所垄断的领域。正如普鲁内蒂所说的:“你要羞辱和冲击某个社会群体,首先一定得把它用自己的语言发言的权利拿走。要让别人‘解读’它,替它发言。原住民也好,妇女也好,目前移民更加如此。工人也不例外。工人故事总是得被知识分子讲,尽管是先进知识分子,但还是中产阶级在替工人讲工人故事。仿佛工人无法自己写出自己的故事。他们能写日记,能写自传,都不过是经验的痕迹而已,等待资产阶级(通常是男的)知识分子来解读。”

普鲁内蒂也写道:“令人困惑的是,为什么这种书写是现在才出现的?为什么七十年代没有出现?当时,劳动是很重要的主题,工人阶级的社会斗争也特别强烈。我所找到的答案是,书写如符号,在缺席和距离当中才会形成。书写能够拉近人与人的距离。工人阶级强的时候,不需要书写;当时,它实际上独霸一方。如今我们需要改造一个完全被毁坏的意象,需要从文学和斗争重新开始。”所以,工人阶级进入了这个十分不确定的历史阶段,也充满了对工人的身份、本质和历史重新思考的要求。大资本成功地破坏了工人团结吗?传统的工人组织已失去反攻能力了吗?那我们通过别的方法,通过文学去重新肯定工人阶级的共同历史和诉求。皮村打工艺术文化博物馆的口号不是说“记录工人文化历史,倡导劳动价值尊严”吗?意大利新工人文学肯定也会认同!

二、意大利新工人文学概论

总之而言意大利新工人阶级文学(working class文学)是在工人运动大失败的历史背景下所兴起的。接下去,我们需要明白的是,何谓工人文学?

普鲁内蒂对何谓工人文学这个问题有自己的理解。我们回到他上面的文章里面去看看:“我说working class写作是指在非工业化时代从内部视角来写的、关于工人世界的故事。作者应该是下面的一个:一、工人本身;二、在老工人阶级社会环境中长大的工人子女;三、不稳定地从事务工、服务和家政的新工人阶级,贫穷的劳动者、所有无业者、计件劳动者(包括智力劳动者在内)、工资低的劳动者和临时工所组成的新working class。”

这里很明显地说,工人作家应该是亲自经历过劳动的,或者至少在工人家庭所出生的人。为何如此?上个世纪的意大利(包括法国、英国)工人文学一般是知识分子为知识分子写的。这当然并不是说非工人的作家不能写关于工人的故事,但这是另外一个话题。工人文学最基本的意义应该是工人自己发言,打破知识分子作家替工人发言、“解读”工人的现实。据普鲁内蒂的想法,工人作家应该是非专家。这当然是普鲁内蒂个人的理解,并不意味着不同的理解是错误的。比如,郑小琼是中国最为著名的打工诗人之一,但她讨厌“打工诗人”这个标签。她因为受不了社会对打工者的偏见和歧视,所以认为作家不能让这个身份与题材遮蔽了自我。反过来说,普鲁内蒂等意大利新工人作家认为,这个社会与文化身份是需要肯定的,因为是打开工人自我审美的钥匙。百家争鸣吧!

意大利工人作家需要克服两种比较普遍的偏见。这两种偏见都以为,是工人就不能当作家,当作家就不是工人了。第一个偏见是“纯文学”作家的偏见,他们认为工人没有资格去搞文学,因为工人的审美能力不足够,写不出来好的作品;而第二个偏见是工人的偏见,这种偏见认为当作家就是脱离了工人,之所以会有这种偏见,是因为部分工人认为文学是高贵的、遥远的事情。普鲁内蒂对两个偏见的反驳很好玩儿,他说今天读者少,书卖得不好,要靠写作吃饭是活不下去的,所以搞文学的人也脱离不了社会底层。他是开个玩笑,但现实就是如此。主要的是,带着“工人作家”这个标签有个好处,即能确认来自社会底层的人也能够搞好文学,能够搞好编辑,能够搞好翻译,能够参与各种各样的文化劳动。

上面一段里面也有另一个问题。普鲁内蒂用的是英文working class,就是工人阶级或者劳动阶级的意思,原文也如此。正如他说的:“工人阶级的确是存在的,但正在不断地变化,已不是过去的那种工人阶级。我之所以用working class这个说法,就是因为需要这种区分。我们对传统蓝领工的意象是满手油的白人男性,这种意象来自于金属焊接工人,当时意大利工人阶级斗志昂扬的部分。可是,实际上工人阶级有许多不同部分:工人群众、技术人员、流氓无产者、无业者、工人贵族等等。英文working class即劳动阶级是指所有的为了得到工资而必须出卖劳动力的人。”

说实话,我个人不太赞成用working class这个英文名称。对我而言,采用英文也反映了我们对工人的意义还保持着一定的困惑。“工人阶级”这名称,今天恐怕是一个谜语,一个秘密。什么叫做工人阶级呢?不知道。同时,“工人阶级”也仿佛是一种神圣之言,重新解读它的意义,有点像要来污染它似的。另外,可能在某个程度上,我们也会受到我们时代的影响,工人阶级不仅是解读不了的概念,更是一种禁忌,一种说不出来的词汇。小海在《中国工人》一诗中写道工人“沉默如谜”,但在这里工人并不沉默,而通过书写在不断地发言,不过我们还是不敢用“工人”这个名称,结果working class作家在这一方面上“发言如谜”。

三、意大利新工人文学的“任务”

普鲁内蒂《新的working class书写:以面包与玫瑰的名义》这篇文章可以视为一种工人文学的宣言。除了分析新工人文学的起源之外,笔者也指出这种文学的任务,并且强调它的特点。我现在去跟大家简单地分享一下这些任务和特点,我们可以讨论讨论。同时,我也要分享一些新工人文学作品的内容,这样一边讲理论一边讲实践。

新工人文学的主要特点如下。

一、反对性别歧视与种族歧视。

为什么反对性别歧视要放在首要位置?性别歧视真的是工人阶级最要紧的事情吗?比如在美国,特朗普对部分白人阶层有特别的号召力,就是因为一些社会阶层的白人男性认为自己被女人(特别是黑人女性)淘汰了,这当然并非事实,只是右派为了选票而利用对传统左派已失望的白人男性的恐惧,所以工人文学为何不要强调白人男性而要坚持强调性别歧视?事实上,西方主流左派以保护女性与非白人的借口抛弃了白男工人(实际上抛弃了全部的工人),所以这些被剥削的、也许失业的、非政治化的白男工人在一种非常不确定的心态中。因此,普鲁内蒂在另外一篇文章强调,写工人故事一定要肯定白男工人的贡献和地位,但同时也要承认我们眼中的工人阶级的结构与老工人阶级主要有两个不同。

第一不同是,老工人阶级主要是男工,所以他们的思想里也会带着一些男主女从的观点,而今天呢,女工比以前更是全部劳动力中十分重要的部分。我们对老工人的想象是:他一般和其他男工友在一块儿,一起上班,一起玩儿,一起喝酒,一起踢球,女的则在家里当母亲或者妻子,她们留在幕后,不发言,不出头。新工人叙述应该脱离老工人阶级所保持的性别歧视习惯,并承认工人阶级中女工的存在和重要性,让他们脱离隐形衣。

除了女工,另一个长久被忽视和歧视的是同性恋。难道同性恋者不当工人吗?80年代在英国发生了矿工大罢工,反对英国政府关闭大部分所谓的不盈利煤矿。矿工罢工整整一年,从1984年3月持续到1985年3月,这场罢工是当代英国最重要的工人斗争之一。那个时候,伦敦一个名为 “男女同性恋支持矿工”的同性恋组织开始为矿工捐款,这是历史性的一刻,工人运动和同性运动第一次联合起来,克服了彼此的歧视和怀疑。

第二不同的是,移民工已成为意大利劳动力的骨干,也还是最受剥削的群体,而主流的叙述就是说他们来欧洲各个国家是偷走了本地人的工作。这种修辞的结果就是分裂工人,破坏工人的团结,资本就能坐山观虎斗。

总之,新工人文学承认这两不同点,就是清楚地显出当下工人阶级的结构是多元的,是混血的,使这些人物(女工、移民工、同性恋者)脱离了隐形,这样才能够表现出来工人阶级多元一体的特征。虽然现在白男工人还会保持一些歧视观点,工人叙述应该多有白黑、男女等工人,强调他(她)们的共同点,把阶级、性别与种族交叉起来,这样才能够叙述新工人的现实,不断地提升和改变读者的世界观。

二、叙述工业和环境的破坏。

什么叫工业破坏?就是非工业化以及非工业化所导致的大量失业。什么叫环境破坏?就是非工业化过程中所留下的环境污染。所以,叙述工人的生活和劳动环境一定要接触这些问题,因为这些问题实际上是属于他们的日常生活,甚至也破坏了他们的身体。比如普鲁内蒂在他的小说《石棉》中就是讲他父亲因为一种“环境污染”导致的癌症与死亡,似乎这种环境污染成了工人肉体的一部分,完全改变了他们跟周围自然的关系。

三、采用工厂和劳动的语言。

工人作家应该把自己的劳动技巧带入文学,即多用一些跟机器和其他工具有关系的词汇进行叙述。工厂和劳动应该成为工人作家的“词典”,同时这种“词典”也要进文学的领域里面去。这样做的一个目的就是表明工人也有一定的技巧,有一定的能力,除了会干体力活外还会动脑子。比方说,在工人作家瓦莱利奥·蒙特文提(Valerio Monteventi)《铁锈、机械与自由》这部小说中,这个特点是从书名就可以看得到的。小说中有很多工人的口述故事,他们讲自己的工作非常详细,虽然没有经历工厂劳动的读者也许看不太懂,像看一张机器说明书,但其他工友肯定能够看得懂,所以这本小说在这一方面上的成就很大。

普鲁内蒂的小说《108米》是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这部小说以普鲁内蒂亲自在英国打工的经验以及他亲历的工友的故事为出发点,接触到我们时代的国家新工人阶级的一些历史问题、现实的困局以及对未来的希望。另外,这部小说的实验性特别大,包括虚构与非虚构、底层的崇拜化与高贵的低劣化、现实主义与非现实主义、父亲的(即老工人的)回忆、作者(即新工人群体)所面临的挑战。《108米》把“工厂的语言”变为了一种非常独特的叙事技巧。举个例子:“我学的概念像油腻溜进发动机似的溜进我的脑筋里去,一点泡沫都没有,全部清洗染着气缸和活塞的煤灰。(……)其他同学是读书,我则以脑筋把书全部读破,新陈代谢之后把它变成东西——工具、比喻、制造思想的车间。”作者所用的比喻都来自于“工厂语言”,特别是以清洗工业机器的过程比喻自己读书的过程,并且描述自己的书写为一个“制造思想的车间”。小说中“我”是工人的儿子,所以他以“工厂的语言”表达出来自己的世界观。这当然并不意味着工人的儿子无法用其他方式表达自我,之所以选择这样一种非常明确的修辞方式,是为了破坏资产审美的优越感,加强对所谓底层的尊重。这样,普鲁内蒂进一步确认了自己的工人作家身份,确认了文学性也能够依靠非高贵的,甚至非“纯文学”的语言。

皮村文学小组成员郭福来《我的诗篇写在工厂》一首诗在某种方面上有点相同,诗中写道:“我的诗篇写在工厂/一堆堆僵卧的铁管、方钢/沉睡在车间、库房/它们了无生气,浑浑噩噩/像俗人一样困惑、迷茫/经过我的焊接、打磨/突然间/变得像鲜花般漂亮/不,更像优美的/诗句一样”。郭福来这首诗中都有工厂有关的词语,而同时,他以诗歌的活力把一个一般的、灰暗的、单调的车间变为充满着诗意的空间。所以,这首诗表示,工厂这个空间也能够成为文学的材料,文学性与审美并非资产知识分子和专业作家的垄断。

四、意大利新工人文学的特点

接下来,我介绍一下普鲁内蒂所提出的新工人文学的特点。

一、拒绝诉苦的写法。

写受苦和受害是老工人文学或知识分子为工人写的文学的特点,但完全忽略工人在劳动剥削之外的生活和欲望,写出的是工人固定刻板的形象,而非工人的现实生活。就是说,下班了以后,走出了工厂以后,工人还有一个生活!工人也会踢足球呀,聚会喝酒呀,也会吵架呀,但这些东西在老工人文学中基本上是看不见的,这恐怕是因为知识分子总从特别有限的角度来看工人。另外,工人不是沉默地、被动地受害的,工人是社会进步和变化的推动者,甚至曾经是一个历史阶段的主人公。

二、采用批判性幽默(讽刺)。

要写文学(小说或诗歌),语言一定应该灵活一点儿,显出自己的特色。新工人作家不要采用严肃的修辞,他们应该把自己与工友之间日常的语言成为新工人文学的文学语言。这手段主要有两个好处——第一个好处是,在语言上靠近工人群体本身,靠近工人的日常生活和现实问题;第二个好处是,使工人文学作品更有活力一些,也能够加强作品的针对性。《108米》中写道:“很久很久以前,本人在玻利斯托一家意大利披萨店打黑工。面粉、闷热、辛苦。对除了菜单上的词和Silver(作者的工友)的破坏英语之外而基本上没学成英语的愤怒,理由是这三个月我一直被关押在饭店厨房里。不算收入的收入。特脏的公寓。没休息日。工资不到英国法定的最低工资。节日也不放假。没保险。加班免费。A great Italian family(大意大利家族),是不是?我们是出国的人才,整天和面拼命,好像与没有明天似的北非移民没有任何关系。但我们算是出国的高级人才,而并非无路可走的移民工。我们是找机会,他们呢,他们则是逃难。”

这一片段的背景需要简单解释。从90年代开始,意大利接受了非常多的移民,大部分来自北非、东欧及中东,他们是由于要逃避自己国家的贫穷、失业或者战争而过来的,但是很多是非法移民,所以在意大利日子过得很难,像没有本地户口一样,没工作的就面对着被遣送的危险,所以他们为了活下去就不得不接受任何能找到的工作。而最近几十年,意大利本地人也开始出国找工作。最开始,离开意大利的是高技术人才,他们是因为在国内无法找合适的工作才出国的。但2008年经济危机之后意大利就业比以前难得多,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会出国打工,他们在德国、英国、西班牙等国家所能找到的工作并非高技术工作,跟迁往意大利的移民工没有多少差别。可是,许多出国的意大利人还保持一种优越感,以为他们还是高级人才,跟那些底层移民工没有任何的关系。所以,普鲁内蒂在这一片段用非常讽刺的语言说,“不好意思,我们其实和他们一模一样,我们都是流浪的新工人。”

三、集体责任感的态度(我即我们)。

“我”作为工人作家写自己的故事,不仅是为了自说自话,而是说“我”的(“我”家人的)工人故事属于工人阶级集体的故事。毫无疑问,“我”的故事在一些方面上是独特的,但是,我们都无法逃避我们所生活的历史条件。“我”(“我”家人)所面临的问题、经历的艰难、无法解决的困局与寻找出路的努力不仅是“我”的(“我”家人的),而在一定的程度上带着“我”时代、“我”阶级或群体的烙印。因此,工人作家写“我”就是写一种模仿,是普鲁内蒂所说的“工人英雄”。

这种有责任感的态度的另一个意义就是,自己找出路不要忘记工友,而要一起找共同的出路,所有工友能走的出路。普鲁内蒂的小说《108米》把这一点写得很清楚:“非常明显,这小孩子长大了非常饥饿,饥饿死了,学习的饥饿,看书的饥饿,活着的饥饿,改变世界的饥饿。礼仪是吃饱的人才能够纵容的特权,而一个从小经常吃栗子充饥的矿工之子不用操心。对像他那类的孩子来说,无论如何一定要反抗不平和滥权,哪里能讲礼仪呢?所以,他需要学习,也需要坚持这样的精神,就是栗子精神。否则,学习只是望子成龙,不断地竞争,学会怎么骗他人。口袋里带着栗子而去学习却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就是为了解决百年的罪恶。”

张慧瑜老师正好在上期《新工人文学》介绍李若小辑写道:“李若的文章虽然都是自己亲身经历、亲眼看到的故事,但这些个体的故事却代表着新工人群体的生活,成为这个时代新工人历史处境的文学见证。”这就是普鲁内蒂所说的工人作家责任感的意思。再说,皮村文学小组成员万华山写过《不要以为我是一个人》一首诗,最后一节写道:“不要以为我是一个人/我的工友来自祖国的四方/他们挟来酸甜苦辣众味的友谊/我们用辛勤粗糙的指头/在旷野孤寂处齐齐奏响。”在万华山这首诗中,“我”不是一个人,也是因为“我”所经历的也有别人经历过或者正在经历着的成分。

四、超越现实主义小说,实验不同的体裁与表达方式。

这可能是20世纪无产阶级文艺思想最不可接受的一点。普鲁内蒂认为,现实主义绝对不是不可逾越的关山,尽管它是20世纪工人文学经典最普遍的,甚至唯一的体裁。但这并不是说现实主义没有好处,或者过期了,而是说新工人文学只有充满现实性才能够加强工人作品的说服力和针对性,以及全面发挥文学的可能性。

这也有一定的历史原因。在欧洲,现实主义小说本来就是资产阶级的表达方式。从18世纪开始,特别在19世纪,就是法国大革命和工业革命之后,资产阶级打败了贵族阶级,成为了大部分欧洲国家的统治阶级,而在这个过程当中,在贵族阶级掌握文学领域的情况下,资产阶级也需要一个文化的武器。现实主义之所以能成为资产阶级的文化武器是因为现实主义小说能够反映社会的沧海桑田,这正符合正在争取统治地位的阶级。当然,现实主义也可以为社会底层服务,像英国狄更斯或者法国雨果。但是回到我们的讨论,普鲁内蒂还是认为新工人作家应该努力试试创造新的表达方式。

普鲁内蒂在《108米》中写道:“那些陌生城市的一切百货店,那高街的各家商店,也许实际上是所有跨国公司之母克苏鲁的手握。恶劣的克苏鲁有限公司啊,一个头部像章鱼的怪物克苏鲁啊,资本先生,摩洛,大鬼怪,极寒的沉默的妖气。他又是铁娘子之鬼,表现着黄金与钱币的幻影就奴役了无数代人。那隐隐的、胶状的的半鱼半人怪物以死亡女爵的形式意图破碎一切的防抗,以便建立他吸血鬼般的大公司的统治。”

这里的铁娘子和死亡女爵是指80年代担任英国总理的撒切尔夫人。她所领导的政府大力冲击了工人运动,并且成功地进行英国社会的彻底公司化与商业化,这就是新自由主义的大胜利。对于真正经历过这些事情的、束手无策地目击过去所获得的权利一个个被破碎的工人来说,确实像恐怖电影一样!普鲁内蒂认为,用传统现实主义表达方式无法完全表达出来当时工人的心态,所以在他平时非常现实主义的小说中多加了一个荒诞的、恐怖故事般的成分,就是撒切尔的鬼不断折磨主人公。实际上,折磨主人公的鬼就是折磨底层人的新自由主义。

这种叙述方式为何显得成功?我认为,就是因为非现实主义元素是放在十分现实主义小说里面的。我们看一部恐怖小说就当然知道不是真的,不会把它当作现实,哪怕有的恐怖小说很有效地针对我们心理忧虑。现实小说呢,才是更可信的,我们一般不会怀疑的,所以在这种语境中突然出现上面的情况。我们就不会觉得完全荒诞,而更愿意认同这个比喻的力量,但为了这样,作者需要多敢于实验现实主义与非现实主义融合的可能性。

五、反修辞语言

什么叫修辞语言?换个话,修辞语言也可以叫做政治语言。无论在中国还是在西方,工人是历史政治主体。工人文学这个名称也充满了政治和历史意义。提到工人文学,人们一下子就会想到了上个世纪工人阶级为了理想未来的光荣斗争,但如今因为一系列历史原因,我们眼中的状况恐怕是完全不同的。今天,依旧不变地写工人故事,恐怕意味着脱离了现实生活。因此,当代工人作家要拒绝崇高的语言,以工人的肉体和日常诉求为出发点而写作。

蒙特文提的小说《铁锈、机械与自由》,就是把作者的自传和其他工友的口述历史放在一起。很简单地说一下情节,作者的父母都是工人,两位都是意大利共产党员,所以作者受到了他们的政治影响。上大学的同时,作者也开始参加劳动,在一家工厂工作,后成为了这家工厂的工人领导。这就是“六八”运动所发起的70年代工人斗争高潮,但是在作者的工厂里工人和工会之间产生了分裂,因为意大利共产党所领导的工会支持调和。之后,作者因被诬陷为恐怖分子而入狱,离开监狱之后就开了一家小出版社。最后,作者回到某个监狱去了,但这次他是开了小车间,为的是培养囚犯的能力。同时,跟囚犯也进行一些艺术活动。小说的尾部主要是记录他们的故事,小说中的人大部分都是移民工,是意大利新工人。

就在尾部,蒙特文提写道:“总之而言,我越来越愿意‘承认’,除了斗争之外通过别的方法也可能改变生活。其中一种方法就是学会跟别人和谐地在一起,把每个人性格的极端像机器似的软化一下,无论是骄傲等不良的行为,还是其他天天遇到的狗屁。只有这样才能够找到正确的角度让我们之间的关系更轻松。”这里很明显,目标不是改变世界、建立平等的新社会制度,而是把日常生活变为更理想。当然这个改变也能够影响到全社会的改变,但与传统工人运动的斗争方法已经离得很远。再说一句话,传统的工人阶级肯定“劳动最光荣”,而在这部小说中,70年代在车间工作的作者认为,劳动并不光荣。劳动是被剥削,是危险,是疲惫,所以劳动者要找一个出路。这并非只是作者的个人想法,因为在这里,作者无非是代表着我所说的“大失败”之后的对传统的组织和概念已失望的工人。他(她)与其他工友一样,不把自己视为历史主体,而是试图为了使自己和工友过得更好而做一点事的个人(们)。

六、绘制一本“工人回忆之图集”。

新工人文学一个非常重要的作用就是把工人的回忆呈现出来,拒绝我们各个国家和地区的工人历史遗忘。我上面已经提到了普鲁内蒂小说中的老头告诉准备离开意大利去国外打工的儿子,一定不要忘记带你们远走的铁道都是你们工人父亲们制造的。现在大部分年轻人对自己爷奶甚至父母的时候的劳动现实一无所知。文学书写能够讲述那些在历史书中出现的社会群体的历史,把工人的历史从无名和无声状态拯救出来。

对于我个人来说,印象最深的新工人小说就是普鲁内蒂的《108米》。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下这部小说的一个人物,因为我觉得跟这个人物有关的叙述方式充满了许多新工人文学的特点,比如幽默、劳动的语言、底层的崇拜化以及崇拜的底层化等。这个人物叫Brian,也是真人,他就是作者的英国工友。他们都在一个超市工作,打扫厕所。Brian的特点是,他是一位接受过高水平教育的人,之前在电台从事朗诵莎士比亚的戏剧,被炒鱿鱼了以后就到了超市工作去,仿佛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碰到了一起。普鲁内蒂所用的语言也强调这种混合,厕所里面排便的回声,冲水和干手器的声音,抽水马桶哗哗地喧闹被描述为交响乐团的音乐会。接下来我们看看普鲁内蒂如何描绘Brian的工作:“Brian是交响乐团的指挥家。他踏实地给我讲课,我捏着鼻子学习欣欣向荣的英国污文。(Brian指着他刚才解决马桶堵塞的厕所说)‘听着吧!’被光明与至福环绕着的他如乔托画的小天使。(……)水在马桶里面哗哗的声音就宣布了他的凯旋。他手握之下仿佛是室内乐。又仿佛老特拉福德球场的看台全部为他的杰作发狂了。他向看不见的观众微笑,并轻轻地敬礼。”

在这里,普鲁内蒂以十分崇拜的想象与语言来描述清洗厕所的过程。高贵的语言为底层叙述服务。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底层的崇拜化,崇拜的底层化。再看看下面的一段:“学者和评论家花了几百年试图解读莎士比亚的秘密。只要星期五晚上到某个工人酒馆去就没什么秘密了。骄傲、恐惧、仇怨、嫉妒。某个英国连锁酒馆中桌案与厕所之间,是你们的哲学所无法想象的。”

这一段的讽刺性非常强烈,因为作者使用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中非常为著名的句子:“天地之间有许多事情,是你的哲学所无法想象的。”这当然也表明了另一个真理,就是说,知识分子看社会底层的角度经常有限,不是全面的,社会现实只有在社会现实所生活的人们才能够想象的。新工人文学则能够提供一个比较全面的社会视角。

说实话,他所使用的方言我无法翻译好,因为他把方言日常用词和意大利中世纪以来的经典诗歌混在一起,结果造出一种混着高低语言的杂音。这能够推动我们对审美进行关键性的反思,主要的意义就是对高贵的、传统的、固定的审美意识的否定,证明了底层也能够发挥自己的创造力,造出自我审美意识。这种“底层之美”破碎了主流(或者说统治阶级)审美意识的垄断和霸权,迫使读者(评论家)根据其自己的条件来衡量。

女性working class作家西蒙娜·巴尔丹齐(Simona Baldanzi)有一种比较独特的叙述方式。她小说的书名叫《蓝色工人连衣裙的女儿》,蓝色的工人连衣裙就是指她母亲的工作服装。当然,她母亲曾经是女工。小说的时间就是今天,但是作者以倒叙的方法叙述两个故事,一个是自己读大学的时候调查一群工人的故事,另一个是母亲的一些回忆,所以一共有三个层次。这么多层次需要一个统一的主题,就是蓝。蓝是这部小说的关键词。我们看看下面的几段:“前几年一个星期六晚上,在我家阳台挂着一件蓝色的工人连衣裙。我经常乐意看那件连衣裙随风摆动,色彩在阳光和天空的光反射下不断地改变。在太阳之下,风让连衣裙膨胀起来,似乎长了灵魂,仿佛透明肉体的蓝皮肤。它是破布之王后,舞跳得迷人。我是一件夹在骄傲、失败以及两个衣夹之间的蓝色的工人连衣裙的女儿。(……)我想起了海,以及海的深蓝。盛大的、优雅的光彩啊,无边的、浓郁的而无法捉摸的海,碧蓝的星空。我想起了蓝领工人。这么多历史,这么多斗争,好多工人在街上游行!这蓝色啊,我的确喜欢上了。(……)无论洗澡多少次,你的影子总是会滴蓝的。我只要看手握就很明显。只要看我的手握。你一辈子读书,整天打电脑,天天拿着手机,你的影子还是滴蓝了。这污点是永远的。”

我觉得这三个部分写的非常好,蓝充满了三个不同的含义。在第一部分,蓝就意味着母亲;在第二部分,蓝成为了工人群体的代表,而从第二部分最后一句就可以看得出来,作者觉得自己属于这个群体当中;第三部分,更抽象一点,作者虽然已不从事体力劳动,但是她的影子仍然滴蓝了,而且这个蓝色的污点是永远的,是自我的一部分。所以,你虽然找到了一个出路但不能否认你的背景和来源。

在某个程度上,写工人文学就是实行这个“任务”。大家记不记得,我们上面说过了,普鲁内蒂强调新工人作家找出路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家。巴尔丹齐在小说中说道:“我妈一直说:‘孩子们,你们一定要学习好,一定要学习好!你要替自己辩护而找不到该说的话太难受了。事情过了以后才想起合适的话就太晚了。’”所以,据我的理解,写工人文学在一方面上是为了回报母亲对她的关心,但主要是为了帮助新工人有了“该说的话”。

五、结论

那么,回到我讲座的题目,“史诗般的文学书写”,新工人文学的史诗性在何处?我查了字典,“史诗”被解释为:“内容为民间传说或歌颂英雄功绩的长篇叙述诗,它涉及的主题可以包括历事件、民族、宗教或传说。”经典史诗的时代与新工人文学当然离得很远,体裁和内容也非常不同,但是也有一些类似的方面,比方说回顾工人历史,工人主人公作为英雄,其他工人角色作为英雄的同伴,等等。古希腊史诗也有一个“还乡”概念,就是英雄获胜之后回故乡的故事,这在《108米》中是显而易见的。主人公离开自己的父母(老新两代人的分裂),出国打工(英雄的冒险),最后回到家乡,而经历非工业化的家乡与他记忆中的家乡完全不一样。此外,另一个史诗般的元素,就是父母。比如《石棉》就是叙述作者父亲的死亡,而这里父母的死亡比喻老工人阶级的消失,作者通过书写能够建造两代工人的桥梁。当然,这种史诗并非高贵的史诗,而正如普鲁内蒂所说的,是破烂的、底层的史诗。这种史诗虽然叙述失败,但是对于普鲁内蒂而言,新工人文学能够保藏与传播工人历史本身就是一个胜利。

(发于《新工人文学》五期,2020.01.01)


作者简介:费德(Federico Picerni),意大利人,意大利威尼斯大学亚非学院暨德国海德堡大学跨文化研究中心在读博士生,威尼斯大学亚非语言翻译研究所成员,海德堡大学汉学系大众文化小组成员,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访问学者。

附:范雨素谈费德

因为文学,我们文学小组结识了来自世界各国的友人,日本、新加坡、英国、美国、荷兰、意大利、加拿大……

……

我和来自意大利的费德谈世界文学时,我们谈意大利的《木偶奇遇记》里的匹诺曹的长鼻子,我对费德说,我们中国的小孩,无论是村里的,还是城里的,基本上都知道《木偶奇遇记》这个故事,上至60岁,下至6岁,都听过这个故事。

地球是个文化共同体呀。

我还和费德聊起了《看不见的城市》里那个给忽必烈讲故事的人,又聊起意大利童话里有一篇故事和安徒生的《野天鹅》大同小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