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剑龙
编辑|李晓萌
小心掉坑,远离印度爆款。
印度故事又出爆款。3月28日,就有朋友给我转来《印度这次弄不好真要掉坑里了》,还附上问候:属实吗?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很难回答:你几乎很难从中找出确凿的信息,全文除了印度,没有任何准确的时间、地点、人物,我也没法回答,他到底是事实,还是作者在发挥。
这并不妨碍它收获10万+。发布这篇文章的公号叫“九边”,一个月之前,他还炮制过另一篇10万+《面对疫情,印度为什么能躺赢》。在疫情期间,另一篇和印度有关的10万+则是《印度人的免疫力为什么这么强》。
互联网的记忆很短,但它还是有的。“九边”的10万+,和最后一篇的10万+,加工的材料都一样:印度脏,印度乱,印度人不靠谱,“九边”得出结论:印度人要掉坑里;另一篇则认为,印度人因此形成超人免疫力,可以逃出生天。裁减同样的“事实”,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不妨碍他们在收割10万+的路上狂奔。
这类爆款假新闻的传播,已干扰到在印华人的生活。试想下,如果你生活在爆款里的“印度”,你在国内的亲朋好友会不会为你提心吊胆?
往大里说,“印度是我们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一位在孟买工作的朋友很精确的评价。“九边”其实做的是“爱国主义”生意,这样的流量贩子,依靠裁剪、编造,甚至想象,制造出一个虚弱不堪、可笑的他者,来刺激我们的阅读爽感。
另外,我想说的是,国内知识圈同样存在对印度的浪漫想象,像李一诺公号“奴隶社会”,就曾写过,因为印度出过世界级的CEO,而且都是在印度接受本科教育,因此下结论:印度的高等教育高中国一等。这类“黑”或者“捧”印度的爆款,本质上都是流量生意,他对我们客观认识一个极其复杂的邻邦,没有任何帮助。
当然,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是希望帮助到一些对印度感兴趣的朋友,如何跳出粪坑般的微信阅读环境,打捞到有质量的印度资讯。
如何鉴别印度“爆款”
《印度这次弄不好真要掉坑里了》还引发次生灾害。3月29日,前驻华记者阿南什·克里斯南(Ananth Krishnan)就此撰文《关于中国和印度,一篇微信爆款告诉了我们什么》,在《印度教徒报》发表。
促使阿南什·克里斯南写这篇文章的动机,是因为,几乎他认识的每一个中国朋友,都转了。一个流量号的爆款文章,引来知名外国记者著文批驳,我不知道,这在微信历史上是不是首次。
而阿南什·克里斯南将文章转到Twitter上后,“九边”公号的舆情次生灾害在国外发生。目前,疫情正在印度蔓延,针对华人的种族主义情绪在网络上高涨。
有印度网友留言,应该将在印度的中国人赶出去。
也有网友幽默的指出,这位声称到过印度的“印度博主”,是不是像哥伦布一样,以为到了印度,其实去的是美洲。
不过,国内网友的反应,尤其是来自两位在印度生活的华人的反驳,部分淡化了“九边”在墙外的恶劣影响。阿南什·克里斯南还将其中一篇转到他的Twitter上。
回应来自我两位相熟的朋友。一位是在孟买工作的郑总,他在孟买生活超过四年。另一位是在德里的武笑吟。两位均澄清了一些核心细节,尤其在网络上流传甚广的谬误。比如说作者编造的“白牛指数”。
回归正题。两位作者都生活在印度,而且有一段时间,国内的读者,不可能有这个条件,那么,即便你没有去过印度,没有任何关于印度的常识,能不能从新闻专业主义的角度来判断,这类爆款不值得你贡献一个点击?
答案是,你可以的。
媒体的报道形式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新闻,一类是评论,也就是观点。严格区分事实与观点,而即便是评论,也必须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所谓事实,这是新闻从业者最基本的要求。
从题材上讲,《印度这次弄不好真要掉坑里了》,如果对照新闻规范,它属于评论。但它的事实基础在哪呢?看完全文,你几乎找不到一个确切的时间,地点和姓名。
不得不说,Beebee星球的《为什么印度人免疫力这么强?》在剪辑事实的路上,比“九边”更努力。他至少截图列出了所引用的信息来源。但破绽还是显而易见的,印度人的免疫力真的超人?我们再稍一搜索,就很容易查证,比如美国兰德公司在2008年做的一份研究报告《中国与印度卫生系统的比较》就显示,而在印度,死于传染病和非传染病的人数在总死亡人数中各占 40% 以上
如何获取印度高质量的新闻
不难发现,微信上的自媒体文章,其实信源都来自印度媒体。避免被所谓“印度博主”带到坑里的最好方式,就是直接阅读印度媒体的英文报道。而且,告诉你个好消息,他们的网站都还没有被墙。
印度的传媒行业非常发达,竞争也相当激烈。以印刷媒体为例,《印度时报》(Times of India)、《印度斯坦时报》(Hindustan Times)、《印度教徒报》(The Hindu) 是三大全国性日报,此外,像《印度快报》(The Indian Express)、《德干先驱报》(Deccan Herald),虽然不在全国发行,但影响力并不小。此外,以杂志起家的《今日印度》(India Today)也是一家全国性媒体集团。
在财经媒体领域,《印度经济时报》(Economic Times)和《薄荷报》(Mint),他们的地位,有点像2010年之前的《21世纪经济报道》和《第一财经》。
可以下这样一个简单的结论,印度虽然经济体量排到全球第五,传媒行业可谓相当发达。无论从报纸的发行量,还是电视台的数量,这些指标印度都遥遥领先。但另一方面,印度的媒体局限在国内市场,他们还没有诞生全球有影响力的媒体。因为印度的经济体量尚不足以支持一个全球性的媒体集团,还有,印度媒体的专业度也确实有待提高。尤其是莫迪执政后,这位从BJP的宣传干事发迹的政客,很善于驯服不听话的媒体,印度媒体的独立性受到损害。
科普完之后,我想分享下,我是如何获得有质量的信息。
印度时报和印度经济时报是我必读的两份报纸。每天早晨,我会半小时到四十分钟浏览下,了解印度发生了哪些重大新闻。因为工作,《印度经济时报》会看得更认真。此外,Twitter也是我获取信息的主要途径。印度的突发新闻,在Twitter上第一时间就会看到。我几乎订阅了所有主要媒体的Twitter账号,还有一些记者,他们会分享新闻之外的信息。不得不说,相比微信,Twitter的质量确实要好很多。
如果要了解印度知识分子对某些公共话题的看法,我会浏览《印度快报》。他的评论版在印度享有盛名,多位世界级的学者曾在《印度快报》工作,比如阿米塔夫·高希(Amitav Ghosh)——鸦片战争三部曲的作者,他从德里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印度快报》做记者。
不过,我最尊敬的印度媒体,是在国内少有人知道的《大篷车》杂志(The Caravan),这是印度唯一一本非虚构新闻杂志,可谓印度的《纽约客》,他自己的采编队伍很有限,但是作者群遍布全球,像印度本土第一位布克奖的作者Roy,就经常给《大篷车》写稿。如果你想了解印度某个深入的社会话题,《大篷车》是你不二的选择。它唯一的缺点,就是文章太长,以封面文章为例,一般都在10页左右。除了报道深入,《大篷车》十分敢言,在这印度当下难能可贵。2018年中,《大篷车》发布一篇报道,直指BJP党首阿米塔·沙哈(Amit Sha)的儿子涉嫌腐败,曾招来官司。
如果你对印度国情没有基本常识,一开始阅读印度媒体的报道,可能会有些障碍,毕竟,印度本土媒体预设的读者群,还是以印度人为主。如果只是对印度感兴趣,看看《金融时报》、《华尔街日报》、《纽约时报》或者《经济学人》,可以满足大部分信息需求。我阅读西方媒体的报道,除了补充信息量,还是想了解,外部是如何解读印度,这算某种信息的“营养平衡”吧。
另外,我还订阅了《日经亚洲评论》,这几乎是我唯一一本用心去读的亚洲刊物,它对印度题材也很上心,在孟买也设有办公室。但是,《日经亚洲评论》给我的感觉是,它新闻敏感性很好,但报道深度却有限,不知道是不是语言的原因。
即便是外媒,阅读的资历见长后,还是能发现他们的细微差异。整体上,在对印度的报道上,英国媒体,像《金融时报》和《经济学人》的报道质量,要比《华尔街日报》和《纽约时报》好。也许这和英国的殖民史有关,像《金融时报》的驻印记者,离任后出版的作品,成为外界了解印度的必读书,包括爱德华·卢斯的《诸神之国》以及詹姆斯·克布赖特的《亿万富翁的王国》。
2017年初,我在班加罗尔住下来时,在所有渠道里,我获益最多的,还是经济学人智库,它的年费大概是五万人民币。那时候,我还能使用美国大学的账号去登录,这帮我系统的去了解这个国家,它的国别报告,以及 ViewsWire 里对印度深入简出的分析,这是通过阅读零碎的新闻报道不能媲美的。它的问题在于太贵,感谢一位在香港求学的朋友,我至今还在蹭她的账号,享受信息红利。
精英的印度记者
职业原因,我最开始打交道的印度人,大部分都是印度的媒体同行。
我之前写文章提到过,2016年我在新加坡访学时,认识一位和我非常仰慕的印度同行塞纳斯(P. Sainath),他60多岁了,一辈子都在印度的田间地头跑,报道印度的干旱,上吊自杀的农民,被污染的农村等等。后来才了解到,塞纳斯身世显赫,他的祖父曾位居印度总统。
2017年刚去印度那阵,经常有国内媒体同行问我:印度记者和中国记者有什么差异?最显而易见的是,印度几大英文主流媒体的记者,远比国内同行的精英化。且不说塞纳斯这样的名记,我的印度同学里,像来自加尔各答的索何妮(Sohini),曾在德里的《开放杂志》(Open Magazine)工作,我们在新加坡认识,她热情又朴实,根本看不出来自官宦之家,到印度后,我才知道,70年代,她的祖父是英迪拉·甘地内阁的很知名的部长。
且不说这些来自印度上层家庭的媒体人,但凡能够跻身印度五大英文媒体的的记者,他们大多来自中上阶层。其中的道理很简单,英文是印度的官方语言,但真正使用的,只占到印度人口的15%。而能够写好英文的,那更是凤毛麟角。这需要从小的投入,上私立学校,进入印度名校,耗资不菲。
英文印度媒体精英化的另一个指标,是收入。印度的人均GDP只有中国的五分之一,印度几大主流媒体的收入,以当地的物价水准衡量,相当可观。应届毕业生入职主流英文媒体后,月薪至少在4000元人民币以上。而大部分应届生,起薪只有2000元人民币左右。在中国,你几乎比较少看到40多岁的记者还在一线跑新闻,但在印度并不罕见。
相比之下,我曾经呆过的几家媒体,比如南方周末,大家的背景那时候就比较一致,都很草根,大多来自小城镇,靠自己的努力上了一所名校。
由于使用英语写作,印度顶尖的记者,比中国同行多了一条出路。他们可以跳槽,加入欧美的主流媒体,或者亚洲的英语媒体,比如新加坡的《海峡时报》,就有不少印度裔的记者,比如跑外交的拉费·维拉(Ravi Velloor),他就来自班加罗尔。还有香港的《南华早报》,也曾有不少印度裔记者,甚至中国大陆,《中国日报》和央视,都有不少印度裔职员,担任编辑或记者。
从印度走出的记者,甚至已经成为全球媒体里非常重要的一支力量。名气最大的当属法里德·扎卡利亚,他的母亲曾是《印度时报》的编辑,他现在是CNN的当家主持,专访过温家宝总理。他的GPS栏目的助手拉维·阿加瓦尔(Ravi Agrawal),也是一位印度裔,现在已出任知名的《外交政策》的执行主编。拉维·阿加瓦尔只是一例,众多中生代的印度裔媒体领袖正在崛起,包括衔着金钥匙出身的伊山·塔鲁(Ishaan Tharoor),和前辈法里德·扎卡利亚一样,他们都在《华盛顿邮报》写外交专栏,“副业”则是在乔治华盛顿大学任教。伊山·塔鲁的父亲沙希·塔鲁(Shashi Tharoor),现为国大党高层,曾担任联合国副秘书长。
印度媒体的涉华报道
印度的媒体人很精英,而且报道几乎没有什么限制,但国际报道仍是印度媒体的短板,对华报道更是如此。我初到印度时,每天早晨会在咖啡馆读一个小时的印度报纸,非常惊讶,中国新闻占的比例很高。相比国内的主流媒体,几乎对印度没有多少关注。
但印度的对华报道又让我闻到某种熟悉的配方,民族主义立场太强。而且,印度对华报道基本集中在领土争端这些议题,对双方经贸和民间往来,着墨甚少。曾在《南华早报》任职的印度记者德巴希·乔杜里(Debasish Roy Chowdhury)还曾专门做过一项研究,发表在《大篷车》上。他的研究对象是《印度时报》和《印度斯坦时报》,时间跨度为2012年上半年,他的研究发现,以《印度时报》为例,60%涉华报道,都是敌意的。《印度斯坦时报》稍好,也达47.5%。他们主要涉及的内容来自三方面:边境局势、战备和地缘竞争。
他还举了个相当滑稽的例子。2012年冬季,印度媒体援引不愿具名的官员报道,在中印边境发现不明飞行物。他还证实,不明飞行物不是来自中国的侦探无人机,但不论如何,将在两国的外交层面商谈此事。半年之后,印度《每日电讯报》才解开谜底,所谓的“飞行物”,不过是木星和金星。
八年过去了,不得不说,随着宝莱坞电影在中国走红,中国互联网企业大举进军印度,印度对华报道的视角和题材远比以前丰富,但是,印度对话报道的质量,并没有显著提高。著名的印度裔汉学家沈丹森(Tansen Sen)认为,中国人通过纸媒所接触到的关于印度的信息比在印度关于中国的信息质量要好,尤其是因为有更多的中国记者驻扎在印度,其中一些还通晓印度语言,而外派中国的懂汉语的印度记者则相对较少。
我部分同意这个结论。我认识的印度驻华记者都很勤奋,也很聪明,有些人也写出很棒的作品,像《印度教徒报》的前驻华记者帕拉维·艾雅尔(Pallavi Aiyar),不仅在印度,甚至在西方,都很有影响力。帕拉维·艾雅尔的继任者阿南什·克里斯南,可能是印度近几十年最出色的驻华记者,他在北京工作8年,前年离任回国,或许是娶了一位中国太太,他对中国的理解深入而又平衡。
但是,印度媒体的财力有限,因此,驻华的印度记者非常有限,维持在5人左右,但是预算不够,他们可能连新闻助理都负担不起。总部的支援有限,限制他们的报道能力。
另一方面,“中国人通过纸媒所接触到的关于印度的信息,比在印度关于中国的信息质量要好”,沈丹森下这个结论时,还是2015年。过去5年,纸媒凋零,尤其最近两年,10万+几乎成为中国人接触印度信息的主要渠道,如何更全面认识高度复杂的印度,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远离印度10万+,多看英文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