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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墟甲骨流散至14国,总数超2.6万片,日本所藏占了一半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40期,原文标题《殷墟甲骨的海外流散》,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1945年日本投降后,当时参与接收东北的国民政府山东胶东行政公署于大连远东炼油厂发现一个四面焊死的大铁箱,箱内装有1219片甲骨。公署官员分析,远东炼油厂是日军修建的海上码头,此箱应是日本人欲运走而未及运走。这批甲骨随后被运往山东,新中国成立后,交由山东省博物馆保存,免于流往海外。学者胡厚宣曾鉴定这批甲骨为“甲骨四堂”之一的罗振玉的旧藏,但经何人之手进入炼油厂已不得而知。

文 / 图 郜超



虽然远东炼油厂的这箱甲骨被及时发现,但在1949年以前,仍有相当一部分甲骨流散至海外,其数目相当惊人。据目前所能查询到的历史资料,自1899年甲骨文被发现以来,殷墟甲骨流散至14个国家,总数超2.6万片。

日本所藏占海外总数近半,多由日本学者或收藏家当年在华收购,或由中国旅日学者携至日本,另有部分为日本侵华期间由日本考察团在安阳盗掘所得;加拿大所藏大多由传教士怀履光(William C. White)、明义士(James M. Menzies)二人陆续在中国收购,分别于1934、1948年运至其国;美国、欧洲所藏甲骨,也多为“一战”结束前由在华传教士自中国村民、古董商处收购并转卖至各国博物馆。此为甲骨流布的三个主要方向。欧美的学者和传教士、日本的收藏家和后来的侵华军队、中国旅居海外的学人、京沪两地的古董商、河南安阳小屯村村民,共同塑成了今日海外甲骨收藏的局面。

流散之始

1903年,距离清国子监祭酒王懿荣发现甲骨刚刚过去4年。王本人已在八国联军的炮火声中投井殉清,甲骨学这一时期的中心人物是王懿荣的好友、清外务部(注:1901年前为总理衙门)前官员刘鹗。这一年,刘鹗从自己所藏甲骨中精选1058片,与罗振玉合作整理出版了甲骨学史首部著录《铁云藏龟》。刘鹗一生收集甲骨超过5000片,每入必有细心记述。他死后,这些藏品四散而去。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研究员王宇信在《中国甲骨学》一书中说,《铁云藏龟》使甲骨文从收藏家手中的古董,变为可资学者研究使用的科学资料。

但甲骨文的研究价值,也吸引了当时旅居中国的西方传教士的注意。

1903至1908年期间,驻山东潍县的美国传教士方法敛(Frank H. Chalfant)和英国浸礼会传教士库寿龄(Samuel Couling)合伙购买了大批甲骨档案。方法敛曾在一封1908年的信中写道:“最让人气恼的是,那个卖家想以250美元整批卖出。我支付不起,更没想过买下全部的460片。”开价250美元对当时的传教士来说并不便宜,其购买力大约相当于现在的7000美元。为此,缺少资金的库、方二人选择先搜集购买一批,摹写研究之后,将手中甲骨转售,再继续采购新发现的甲骨。库、方大部分收购所得后来都被陆续转卖至英美两国的博物馆中。方法敛在信中提及的讨价还价的那460片甲骨,被他以先垫付半价的形式买下,后出售至美国卡内基博物馆。

1909年,德国学者威尔茨(Johannes Wirtz)在青岛等地陆续购得甲骨711片,后转卖至德国柏林民俗博物院,构成德藏甲骨的主要部分。

1911年,俄罗斯古文书研究家黎哈契夫(Н.П.Лихачев)自山西官员处购得甲骨199片,亦入该国博物馆。

其他排名靠后的欧洲甲骨收藏国,除个别获中国收藏者捐赠的甲骨,比如瑞典获罗振玉捐赠的26片,其他也均为“一战”结束前由在华学者和传教士收购。

在不断有人高价收购的刺激下,安阳小屯村于1904年冬天发生了第一次有组织的盗掘。据著名甲骨学者董作宾、胡厚宣所著《甲骨年表》记载,地主朱坤率佃农在小屯村北洹河南岸土地中搭席棚,垒炉灶,挖掘甚久,获甲骨数车。直到发生械斗,才被县署下令停止。

由方法敛开始,早期欧美搜购的甲骨据估计在5000片以上,但这一总数不久后即被加拿大和日本“反超”。随着一位日本学者和一位加拿大年轻传教士的到来,小屯村的甲骨以更为直接的方式受到新一轮的搜罗。

日本

1945年3月10日,战败前夕的日本东京再次受到盟军空袭。一幢位于千代田区九段富士见町的宅邸起火,大火过后,人们在清理现场时发现了成堆的兽骨和龟甲。

这处宅邸的住户是当时日本著名的篆刻大师河井仙郎。河井家中的这批甲骨收藏来自田中庆太郎、三井高坚等人,他们是最早将甲骨从中国带回日本的人,被日本学界视为日本现代甲骨学先驱的林泰辅也是从他们这里初见甲骨并开启研究的。

1900年冬天,河井仙郎在田中庆太郎的陪同下由日本前往中国,经罗振玉引荐,拜在中国篆刻大师吴昌硕门下。3年后,河井学成归国,一直寄居在三井高坚位于东京千代田区的那座宅邸。三井高坚是日本财阀三井家族的人,他派人到安阳收集甲骨的时间甚至早于中国研究者罗振玉,而他在东京的收藏事业后来发展成为著名的三井文库。田中庆太郎则是日本皇宫御用书店家族的后人,他经营的汉籍书店文求堂在东京文化界小有名气,郭沫若、鲁迅、郁达夫等人在日本留学期间都经常到访此处。

从1901年文求堂始建至1923年东京大地震期间,田中庆太郎多次往返北京收购中国书籍,也顺带捎回一批批甲骨。仅1905年,田中就买到100片甲骨并带回东京,当即被林泰辅买下10片。当时,《铁云藏龟》已传入日本,但被怀疑系中国人伪造。林泰辅见到甲骨实物后,撰写《清国河南汤阴县发现之龟甲兽骨》一文,轰动日本国内。林泰辅于1918年还曾专程由日本到安阳小屯进行田野发掘,回国后发表《关于殷虚遗物研究》,他在文中自称是第一个以学者身份到访殷墟的日本人。

据日本学者松丸道雄统计,至1919年,东京市内收藏家手中的甲骨就已超过4000片,大多为收购所得。甲骨在当时并不便宜,1926年左右,北京琉璃厂的古董商对有字甲骨的报价为每字10日元,大约相当于公派留日学生一个月的生活费。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根据前殷墟考古队队长唐际根发表的文章,侵华日军占领安阳后,日本的学者踏访殷墟日趋频繁,可见其间甲骨流失的侧影——1938年,日本庆应义塾大学文学部、东方文化研究所分别组织调查团来安阳考古;1939年,司母戊鼎被当地村民掘出,日本人曾设法获取,但未成功;1940至1941年,东京帝国大学也曾发掘安阳,其间所得文物,应都运回了日本;此后的1942至1943年,驻河南日本军队曾利用当地奸匪盗掘殷墟文物。其结果是,战后日本所藏海外甲骨数量最大,疑点也最多。

罗振玉当年旅居日本京都期间,曾带去大量甲骨,京都大学现在藏有其中3000余片。不过据日本历史学家贝冢茂树推测,京都大学的甲骨收藏实际上有相当一部分是1920年的盗掘品,而非罗振玉本人携带至日本。

根据胡厚宣的统计,日本甲骨的公家收藏、私人收藏各31家,总计12443片。松丸道雄则认为,其中可证实部分约8200片,仍有近4000片去向不明。

明义士

在珀珀拉路入口西侧,有两株高大的西洋杉,第一个地点就在西面那株杉树西部稍偏南约六英尺的地方;

在茹斯和凯迪的房子之间,篱笆墙入口的东南部,上部埋了一条死狗;

大约在茹斯房子以 东,靠近一东西向杉树篱笆,附近有一废弃的土坑;

……

这段方位详实的指路文字,是1942年为躲避日军劫掠,齐鲁大学校内师生埋藏加拿大传教士明义士所藏殷墟文物的“藏宝图”。

明义士其人在甲骨学史上颇具争议。

1932年秋,明义士应邀前往齐鲁大学任教。他从安阳教区出发,将传教期间搜购的一批文物分装9箱由马车驮运,经豫北至鲁西,辗转运往济南,这些文物都成为他的教学材料。后来日军占领济南,齐大师生被迫将文物重埋于地下。明义士当时正在加拿大休假,此后直至1957年在多伦多去世,他因战乱、身体等原因始终未能回华,那次休假成了他和那批文物的诀别。

在齐大期间,明义士原已计划将自己分散于各地的藏品聚拢后捐赠齐大。抗战胜利后,他曾给儿子明明德写信重申此事,可是后者未能履行承诺。

明义士和甲骨结缘,源于他的一次调任。1911年,明义士调任加拿大长老会驻河南彰德府传教总站,这里即后来的安阳县。1914年,明义士觅得自己的第一片甲骨。明义士在《殷墟卜辞》自序中描述,他骑着一匹老白马从教堂出发,沿市内崎岖不平的小路,朝西北一路前往洹河边。当时种棉花的农地刚刚经过翻耕,农民会把翻出的碎陶片丢在路旁。他便沿着这些碎陶片溯流而上,直到被挎篮采柳的村童拦住:“你喜欢骨头吗?”“喜欢,特别是上面有字的龙骨。”于是,村童将这位身骑白马的外国人引至“龙骨”出处,那个布满白色碎骨的小坡成为明义士甲骨收藏的开始。据《殷墟卜辞》的这篇自序记载,至1917年3月,他所藏甲骨已超5万片。

而当代所见明义士的甲骨收藏,实物数为31516片,其余大部分皆毁于历次战火。这些幸存甲骨中,亦有约1/7被运往加拿大。

当年齐大“藏宝图”所标记的那批文物则存留下来,抗战胜利后,有一部分被从地下挖出,其中2369片甲骨运抵南京加拿大驻华使馆,现存于南京博物院。新中国成立后,齐大利用当年的“藏宝图”找到余下文物,一并交予山东省博物馆。此外,人们还在明义士当年教过书的北京语言学校中清出甲骨20364片,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明义士生前曾在信件里描述运往加拿大的那批珍藏,细致程度堪比当年的齐大“藏宝图”。这应是他最初的设想:

在天津麦克尼士先生的阁楼上,它们被密封在主阁楼烟囱的后面,其中有两个大木箱,里面有两个镀锌铁皮盒,甲骨就放在铁皮盒的抽屉里。除了弗朗西丝和埃尔文以外,我谁也没告诉过,因为我一直希望能回到中国。……这些东西应该留在中国。

然而这批珍贵收藏并未能返回中国。明义士去世3年后,他的家人将这批甲骨中的大部分捐赠给加拿大安大略博物馆,加之怀履光等人捐赠的2000余片甲骨,构成了目前加拿大所藏7407片甲骨的主要部分。

数字背后

对于这些早年来华的收藏家和外国学者,考古学者陈星灿在《中国史前考古学史研究》中认为,若中肯评价,“必须学术与政治分开”。他们的这些考察活动,一方面确实有助于近代科学在我国的传播,其所得资料也有学术价值;但另一方面,这些行动并没有征得中国政府许可,其中一些学者“把发掘现场弄得一片狼藉”。

另外,在私人发掘中,许多原本可以通过科学发掘获得的地层关系、出土形态分布等信息都不可逆地丢失了。同样1000片甲骨,科学和非科学两种发掘方式所能获得的考古信息不可同日而语。现在的安阳考古队副队长何毓灵告诉我们:“对于这种信息丢失,即使是最新的技术手段也无法复原。”

甲骨流散的另一层遗憾,则是给文物保护和追索工作带来的混乱。

目前,全世界范围内存世的殷墟甲骨约有15万片。1949年前对殷墟甲骨的大规模买卖和盗掘留下诸多问题。以明义士所藏甲骨为例,其中相当部分在战乱中损毁,而如今国内保存的最大一批明义士藏品——现藏故宫的甲骨,也被学者认为存有疑点。日本方面,三井高坚当年所藏3000片甲骨的去向仍难以全部确认,对于日本人何时开始收购甲骨,中日两国学者也尚未形成一致看法。

本文在世界范围内甲骨的存世总数、分布范围以及日藏甲骨数量上采用了胡厚宣、王宇信等学者的研究成果,而在其余各国收藏上则主要采用社科院历史所孙亚冰等学者较新的研究数据:

目前,中国留存殷墟甲骨约12.8万片(含台湾30343片、香港90片),其中大部分由国有学术机构收藏,如中国国家图书馆、中国社会科学院、故宫博物院等。

海外甲骨留存2.6万余片,包括日本12443片,加拿大7407片,英国3141片,美国1860片,德国855片,俄罗斯199片,瑞典111片,瑞士69片,法国59片,新加坡28片,荷兰10片,新西兰10片,比利时7片,韩国7片。

(参考书目:《中国甲骨学》,王宇信著;《日本收藏的殷墟出土甲骨》,松丸道雄著;《明义士和他的藏品》,方辉著;《从日本人手中夺回的商代甲骨》,钱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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