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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洋尽处,西洋自起。马六甲六百年略影

文/吴莉苇

马六甲( Malacca,马来语拼为Melaka)位于马来半岛西海岸,控扼马六甲海峡的咽喉。马六甲海峡属印度洋东北边缘海域,与中国史书中西洋所起之区域接近。明代载籍中的东西洋分界点是文莱,现代水文地理中印尼群岛周边海域是印度洋与太平洋的分水岭。以旅游业为首的服务业是当地最大产业。白天总会在旧城中心的市政广场看到无穷无尽的观光客,目前以中国大陆游客为主,不是在排队吃海南鸡饭,就是靡集在“三叔公”土产店里挑选。若有心在市政广场周围密密匝匝的殖民风格建筑间穿梭,会发现不少房屋已改建成小旅馆,二楼的阳台或窗户边冷不丁就冒出个白肤浓须的西洋人。夕阳西下时分,一日游的东亚游客团早风流云散,这个区域顿时安静得恍如隔世,欧美游客的身影又悄然出现,零零星星地,踩着自行车在城中尽兴。不同类型游客的风格在这几瞥中一目了然。

马六甲的旅游资源究其实还是历史遗产。这个没什么自然资源可依靠的地区,六百年前起就仰赖它得天独厚的战略位置吃物流饭——作为东西方贸易的重要中转站和欧洲殖民势力图谋东南亚的门户。马六甲海峡至今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航运通道之一,每年运载世界贸易物资的1/4。几百年前帆船远航风险大,马六甲海峡作为更加安全和补给便利的通道,更是沟通东亚海域和印度洋海域的首要通道。海峡因马六甲而得名,马六甲港的地位毋庸置疑。有了几百年的物流基础才能在今日改吃人流饭——靠历史名气和多元文化资源接待观光客。

明朝铁杆属国

马六甲在明代史书中频频出现,那时的译名叫“满剌加”,更早则不见经传。苏门答腊自南北朝以来就常被提及,马六甲海峡也以“海硖”之名笼统地出现在唐代文献中,马来半岛西岸只有吉打( Kedah)被9世纪的阿拉伯文献提到。所以马六甲是后起之秀。郑和下西洋时的几位随员马欢(著《瀛涯胜览》)、巩珍(著《西洋番国志》)、费信(著《星槎胜览》)在各自的旅行笔记中口径一致地声称,满剌加旧不称国,受暹罗节制,永乐七年(1409年)郑和第三次下西洋时,捧诏敕,赐银印、冠带、袍服,建城树碑,封为满剌加国,从此成为明朝铁杆属国,暹罗不复敢扰。《明史·满剌加传》则称永乐元年(1403年)便遣中官尹庆遣使该地,当时其地尚不称国,酋长随尹庆入朝并于永乐三年抵京而受封立国。随后尹庆又奉命两至其国,而郑和第三次下西洋只是给了满剌加王又一个随行入贡之机。

《明史》关于朝贡往来的记载主要依据《明实录》,可信度较高,郑和随员则难免有夸大郑和功绩的意向。马欢和巩珍都提到满刺加人信回回教,只是既无国主,如何有了统一信仰,此论令人心生疑窦。而《明史》称该地虽不称国但有首领,便易于同本地记载衔接。本地《马来编年史》 (Malay Annals)表明,1400年左右,淡马锡( Temasek,今日新加坡)末代国王Parameswara(即《明实录》的八儿迷苏里、《明史》的拜里迷苏刺,但该词应是国王称号的一部分,非其名字)因满者伯夷进攻而逃到马六甲,发现此处是个良港,且地处海峡最窄处,便决定于此建国,并依照他靠着乘凉的那种树的名称命名为“ Melaka”。拜里迷苏剌统治马六甲期间(1402—1414)将之建成一个国际港口,强迫过往船只停靠。但他也相应地建立公平可靠的仓库及贸易设施,使马六甲变成一个日趋繁荣的国际港口。淡马锡国王原是室利佛逝王朝后裔,室利佛逝既灭,苏门答腊出现伊斯兰政权,淡马锡后来的国王们渐渐受苏门答腊新王朝影响而转向伊斯兰教。所以这位拜里迷苏刺成为在马来半岛建立第一个苏丹国的人,也因此,当明朝使臣到来时发现此地信奉回回教。

明成祖对满刺加异常用心,想必也是因其地当东西洋出入口的锁喉之址。满剌加国王则乐意靠着明朝这棵大树,毕竟当时暹罗和安南都远比它强大又不时来扰。中方记载满剌加国王于1411年、1419年、1424年、1433年四度入朝。马六甲的民间传说还称1456—1477年在位的苏丹娶了中国的公主,公主带来的500名侍从则与当地人通婚。这则传说很可能源自马六甲土生华人的身份构建之需,但能反映出马六甲作为重要贸易中转站吸引了很多冒险出海的中国人。

明朝后期朝贡体系已没落破败之际,满剌加遭遇葡萄牙人进攻时竟还不忘迢遥遣使来明廷求救,端可视作满剌加为明朝铁杆属国之证。此事件又与1517年葡萄牙首个入华使团纠缠起来。使团由葡萄牙的印度总督区派出,到广东后迟迟未能获准上京。担任翻译的火者亚三贿赂明武宗幸臣江彬,诈称满剌加使臣,使团这才获准北上,1521年初抵京。然而真的满剌加使臣年底时来求援了,几个月后明武宗又死了。火者亚三伎俩败露并以情节重大而被明世宗处斩,葡萄牙使臣托梅皮雷斯(Tome pires)一行受累,被发送广东囚禁。不过明朝也未实质性响应满剌加的呼救,明世宗“敕责佛郎机,令还其古土。谕暹罗诸国王以救灾恤邻之义。迄无应者。”当然不会有人响应号召无端当炮灰,而天朝上国也就是做个姿态,属国的命运更多靠自己,朝贡体系是个和平的体系。

历史上郑和之后明朝官方并未经营东西贸易,明廷何以能体察满剌加这个蕞尔蛮邦的意义呢!马六甲就这样成为中国的朝贡体系与欧洲的全球扩张首次发生摩擦的前哨,马六甲的转变也成为亚洲被纳入欧洲主导之近代史的隐喻。不管天朝的皇帝有没有打喷嚏,变化在东南亚逐渐发生。

葡萄牙破坏式殖民统治

葡萄牙人自1497年开始利用好望角航路,在随后半个世纪里大刀阔斧地建立东方帝国,其屈指可数的几个拥有绝对主权的真正殖民地就包括马六甲。远道掠洋而来的葡萄牙人自然晓得马六甲海峡的价值和马六甲的重要。1509—1515年间任职的葡萄牙第二任总督阿丰索·德·阿尔布克尔克( Afonso de Albuquerque)以控制出入印度洋的狭窄海上通道来粉碎阿拉伯人的贸易网为基本策略。他选择了资源丰富并能控遏印度及波斯、红海两个海峡之间海上通道的果阿建立总督府,又在1511年7月攻克马六甲从而牢牢控制远东经商必经的马六甲海峡。在力量不足以大规模殖民的前提下,只这两个举措就确立了葡萄牙在东方百多年统治的基础。阿尔布克尔克1512年开始在马六甲建筑堡垒法摩沙( A Famosa),以防范前苏丹追随者们以及亚齐(Acheh)和柔佛(Johor)的袭击。此堡垒环绕马六甲山(又名圣保罗山)而建,城墙厚3米,建筑材料部分来自被拆除的王宫、清真寺与王家陵墓。堡垒西北角建有一座40米高的瞭望塔。现存的圣地亚哥门(Porta de Santiago)是法摩沙堡四个大门之一。

堡垒在荷兰人手中重修并扩建。但1795年占领马六甲的英国人于1807年炸毁法摩沙堡,因为担心把马六甲交还荷兰人后荷兰人会借此堡垒对付他们。虽说有两位英国绅士出面干涉,却也未能保全古迹,只留下了圣地亚哥门。圣地亚哥门现今是马六甲的标志性石头遗址,站在门前依然可以感受古堡的壮阔宏伟,但站在门后小山坡上远观,石门埋没在周围现代建筑中,仿佛缩微景观园中一座小模型,回响着阿尔布克尔克的长叹。

葡萄牙人的海上贸易生命线途经澳门、马六甲、卡利卡科、科钦、果阿、好望角、里斯本,将葡萄牙的主要东方据点连为一体。来自葡萄牙的大帆船载着纺织品、玻璃器皿、钟表和葡萄酒,在果阿和马六甲交换成以香料为主的土产,再驶往澳门与中国贸易,满载利润高昂的中国丝绸、生丝和瓷器返回里斯本。葡萄牙王室就这样发家了,中国则从里斯本获取大量白银。

然而,葡萄牙人的殖民统治和贸易追求是破坏式的,他们既未能完全摧毁旧有的红海贸易网络,也未能组建起自己主导的新贸易网络,倒是与当地居民的冲突瓦解了马六甲这个中转中心的繁荣。马六甲苏丹被驱逐也使此地贸易和交通的安全性大大降低,国际贸易现在分散至马六甲海峡的一系列条件不佳的港口与仓库。

荷兰人自16世纪末就开始进攻葡萄牙人的据点,但因其幅员宽广,直到1641年攻陷马六甲才使葡萄牙在亚洲的领地真正分崩离析,马六甲对欧洲人东方殖民地的重要性又见一斑。荷兰人此战得到柔佛苏丹之助,柔佛苏丹就是当年被驱逐之马六甲苏丹的后裔。末代马六甲苏丹逃到马来半岛东海岸的彭亨建立苏丹政权并组织人马抵抗葡萄牙人,他的两个儿子之一则在柔佛建立柔佛-廖内帝国。若说柔佛地区从前就是马六甲的属地,彭亨则是此时才变为苏丹国。因此某种意义上,葡萄牙人占据马六甲的副产品之一是推动伊斯兰教在马来半岛的传播。荷兰人无意把马六甲当作贸易中心,他们的兴趣中心始终是爪哇岛,毕竟那里除了贸易还可发展种植园,适合建立殖民地大本营。而且爪哇岛与好望角之间有一条可借助印度洋海流的便捷直航线路,比攀附东非和印度海岸的航线快捷且少纷争。

荷兰东印度公司在18世纪末的衰落给了英国东印度公司染指马六甲的空间,1795年英国进兵马六甲并轻易占领。但英国人似乎与荷兰人一样对发展马六甲兴趣不大,倒是一心想把贸易中心从马六甲移至槟榔屿。1802年法、西、荷、英签订《亚眠条约》,其中规定英国当向荷兰归还马六甲。但英国找借口拖到1818年方才归还,这期间还发生了前文所说的炸毁法摩沙堡事件。英国还了马六甲之后对于自己在马六甲海峡又与荷兰对峙感到不爽,便努力控制新加坡。此举引起荷兰抗议,然而荷兰并无实力干涉。最后1824年两国缔结条约,确立了印尼诸岛属荷兰、马来半岛及周边归英国的格局。荷兰人以马六甲换取苏门答腊的明古连(Bencoolen),抹除印尼群岛的英国身影。马六甲则就此正式转交英国人,荷兰人彻底退出马来半岛。此后,马六甲被英国人统治到1946年,不过在太平洋战争期间曾是被日军占领。二战之后,马六甲结束了四百多年的欧洲殖民地历史,大航海时代开始吐蕊的欧洲文明之花在东南亚洒下一地缤纷。今日马六甲作为马来西亚联邦的一个州,是除槟州之外另一个没有世袭苏丹而只由议会及行政长官执政的州,追根溯源还要拜四百多年前葡萄牙人驱逐了马六甲苏丹所赐。

六百年沧桑古迹

法摩沙堡遗址所倚靠的小山坡上有另一处葡萄牙人始建的石头遗迹——一座教堂,它铭刻了天主教远东传教的缩略史。

马六甲不仅是欧洲几大海上强国的远东贸易站,也始终被天主教传教士当作向印度以东扩展的基地。方济各会士、多明我会士和耶稣会士先后都追随葡萄牙人的香料贸易路线发展自己的传教事业,故而马六甲总是他们的东印度入口。方济各会士从马六甲出发而在印尼中部和东北部的一些岛屿颇有成就。多明我会士在马六甲建立一个修院,又由此向柬埔寨、暹罗及中国沿海进发。耶稣会远东传教区创始人沙勿略(Francis Xavier)1545—1546年初次抵达马六甲,使这里就此成为耶稣会士的领地。葡萄牙作为耶稣会的强劲支持者,在马六甲也不含糊,马六甲总督1545年将其他传教士遣送至印尼东部的苏拉威西岛。

现今可见的这座教堂原只是一座小礼拜堂,由葡萄牙海军上校杜阿托·科埃略(Duato Coelho)作为献给圣母玛利亚的感恩礼而建。因沙勿略栖居此堂,它于1548年被移交给耶稣会士。1556年加盖一层,并由“我们的镇山女士”之名更名为报喜堂。1590年,教堂后部增建一座瞭望塔。荷兰人控制马六甲后,该教堂变成新教徒的礼拜所,再度更名为圣保罗教堂,教堂所在小山坡则被命名为圣保罗山。荷兰人于1753年建成基督堂后,圣保罗教堂废弃不用。葡萄牙人建的瞭望塔于1745年被拆除,但荷兰人又新建一座瞭望塔兼灯塔,还加固教堂的墙壁作为堡垒,教堂墙壁的铁矿石痕迹于今历历在目。英国人在1810—1811年对抗爪哇人的战斗中将教堂用作弹药库,还建了一根硕大的旗杆挂国旗,亦将小山更名国旗山。但这个名字未能流芳,旗杄最终也倾倒,建筑从此失修。现在教堂被部分复原,堂与山都沿用荷兰人起的名字,成为马六甲的主要旅游景点。

圣保罗山另一侧有苏丹王宫博物馆与郑和文化馆。王宫博物馆的选址是从前苏丹王宫所在地,可一览马六甲河入海处的港湾,正见此地统治者将海上贸易奉为头等大事。郑和文化馆的选址据信是当年郑和所建临时仓库所在,且建馆期间有五口明代古井重见天日。两馆不是古迹,但故地新建,恰供人追思马六甲与中国的远缘,坐怀此地六百年沧桑留下的各色斑驳。马六甲政府打出的旅游口号“参观马六甲即参观马来西亚”,从风土人情和历史变迁的角度思量,倒也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