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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好好说人话,也可以写出好歌词的嘛……

都说,写歌词为了押韵,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但如果可以,终究还是把话说清楚得好。

如果为押韵而押韵,很容易就感觉不对。

王小波说,比如有位先生翻译的诗,“我爱你彼得的营造,我爱你庄严的外貌……”看了就想起二人转。

我自己比较喜欢的韵脚例子,是方文山《一直很安静》里那句:

“原来缘分是用来说明,你突然不爱我这件事情”。

压着韵,但把话给说明白了,而且很通顺。

由押韵说开去:

许多歌词,喜欢堆古典玩法,所谓拽词。

话说,堆也不都是坏事,但那也该有的放矢。

有些堆典故,是为了画面感。比如古巴比伦王颁布了汉谟拉比法典,祭祀神殿征战弓箭。

如果只是为了显得“我这个歌词很古典”,那就不好了。

我们都爱的黄霑先生,写得出明白如话,但又有韵味的歌词。

比如《沧海一声笑》: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事知多少。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胜了一襟晚照。

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朗朗上口,并不文绉绉。但少了古韵吗?没有。

比如《武状元苏乞儿》的那首歌,也是这样文白相杂:

“长路漫漫伴你闯,带一身胆色与热肠。

寻自我觅真情,停步处视作家乡。

投入命运万劫火,那得失怎么去量。

驰马闯江湖,谁为往事再紧张。”

之后忽然掺进了两句绝的:

“迎入日月万里风,笑揖清风洗我狂。

来日醉卧逍遥,宁愿锈蚀我缨枪。”

尤其笑揖清风洗我狂这句,是放到诗里都没问题的。

黄霑大可以满篇都这么说话,但他不。

才华的用法,这才是对的。

顺便,这首歌响起时的周星驰,是我觉得他最帅的瞬间。

《青蛇》开头那首缠绵婉转的《人生如此》,歌词短到不行。

“人生如此,浮生如斯。

缘生缘死,谁知谁知。

情终情始,情真情痴。

何许,何处,情之至。”

缠绵流长,与电影合拍得很。真正余音绕梁,听过的不会忘。

上面列的三首,您都看明白了:没有佶屈聱牙的词,不缺少古韵,明白如话。

说明,古韵与好好说话,那是不矛盾的。

还是《青蛇》,里头张曼玉起舞的那段印度风曲子,《莫呼罗珈》。

“别叹息,色是空,空是色,色变空啊空变色。

末世摩登伽,此刻不变色。

是美色,出色,生色,问谁可以不爱惜。

唱出惜色的歌,摩登伽正是我。

莫呼洛伽,莫呼洛伽,揭谛摩柯。

莫呼洛伽,莫呼洛伽,揭谛摩柯。

天龙之女一曲婆娑,心眼中了魔。

尽我角色,意识美色,来请你爱惜。

良夜又逢末世人,珍惜今宵记住我。”

——莫呼罗珈是天龙八部之一,本是大蟒蛇。

——摩登伽是佛经传说里的女子:她曾引诱佛陀大弟子阿难,使得他险些破戒。

白蛇王祖贤的爱情是流光飞舞,寒暖秋天,莲灯浮水,好好当一个人。

青蛇张曼玉的爱情是莫呼罗珈,声色婆娑,今宵有酒今朝醉——还扮演摩登伽,勾引了法海。

回头看这段歌词,真是神来之笔。

妙在《青蛇》那几首曲子歌词,风格各不同,黄霑先生都驾驭住了。还都不古板,不生涩,信手拈来。

嗯,跑题了。本来要聊歌词,变成单夸黄先生的了。

黄霑先生那著名的博士论文里,曾提到他极佩服黎锦晖先生的《桃花江》。原话是:

“桃花江是美人窝,你比旁人美得多”,实在等同白居易“三千宠爱在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廿世纪版本。“我一看见你,灵魂天上飘”,亦与《西厢记》张生的“灵魂飞去半天”,异曲同工。

可见歌词不怕浅白,只要有内涵,照样读得出韵味。

了解诗词曲的都知道。词为诗余,曲又比词更口语。

贾宝玉能写诗,但让他唱曲儿时,够文绉绉了,也还是“遮不断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韵味这种事,在于精妙的选词,而不在一味仿古,不在堆词,也不靠不说人话。

这方面,以前老古装片的主题曲歌词,许多写得很精到。

比如《戏说乾隆》第二部——郑少秋不追赵雅芝了,改追惠英红和黎美娴了的那部——主题歌是姚谦老师写的词。

“大江大水天自高,

眼睛该点亮了。

人生得意莫言早,

是非论断后人道。

轻舟穿江两岸笑看山河绕,

儿女情长梦醒又一朝。

西北东南人间风波不少呀,

平常心看待才好。

谁负谁胜谁能一眼明了,

浮云世事最难料。

春夏秋冬世道有高低潮呀,

计较太多人易老。

何不共苦同欢尽心就好,

人生就怕知己少。”

道理通透,词句又不玩花样,就是单纯明澈的好,而且隐隐有历来劝世歌的古韵。

还尽量用了各色口语化词汇,避免整体歌词太古板。您如果去掉那几个呀,就格外明显了。

大概有些人写歌词,是恨不得别人觉得自己古典范儿。

有些人写歌词,是生怕显得太拘泥古典范儿吧?

歌词不古典的话,怎么显韵味呢?

其实引经据典,不一定用古话。

王菲那首《当时的月亮》里,有一句歌词妙极了:

“当时的月亮,曾经代表谁的心,结果都一样。”

那是直接玩了“月亮代表我的心”的典故。

说到用典的歌词,我极佩服两首——嗯,又都是1980年代古装片的歌词。

一首《尘缘》,娃娃作词。

“尘缘如梦,几番起伏总不平,

到如今都成烟云。

情也成空,宛如挥手袖低风,

幽幽一缕香,

飘在深深旧梦中。

繁华落尽,一身憔悴在风里,

回头时无晴也无雨。

明月小楼,孤独无人诉情衷,

人间有我残梦未醒。

漫漫长路,起伏不能由我。

人海漂泊,尝尽人情淡薄。

热情热心,换冷淡冷漠。

任多少深情独向寂寞。

人随风过,自在花开花又落,

不管世间沧桑如何。

一城风絮,满腹相思都沉默,

只有桂花香暗飘过。”

真是古雅,无一字无来历,比较明显的典故:

袖底风,用晏几道“歌尽桃花扇底风”。

无晴也无雨,用苏轼“也无风雨也无晴”。

明月小楼,用李煜“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一城风絮,用贺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妙在很雅,但又不拗口,一路下来,意思是通透的。

这就是好歌词了。

说到李煜,说另一首老歌。

我小时候看过部新加坡电视剧,《绝代双雄》。讲赵匡胤和李煜这一武一文的。

印象中陈天文(也就是另一部新加坡剧《莲花争霸》里的南宫剑)扮了赵光义,还真用斧头劈了哥哥(斧声烛影故事,柱斧被编剧真弄成斧子了)。

我印象深的,是剧中几首歌,多用李煜词为歌词。比如直接用李煜的“四十多年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做歌词。

主题歌倒是现代词,歌词写得很妙,很大气,从赵匡胤和李煜角度看,都能有类似感慨,而且有几句颇合李煜的腔调。

“风雷动变化瞬息间,英雄泪如何说从头。

前尘灰飞烟没,叹回首月明中。

往事如烟似梦,转眼岁月匆匆。

谁为谁等候,谁为谁蹉跎,

到此刻依然模糊在其中。

人间悲欢,缘分不同。

你拥有你的来时去时路,我若同行,命运如何?

聚散离合,谁能预测?

别追问今夕可有旧时梦。

烟雨中,心迷蒙。”

——回首月明中,是李煜“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今夕可有旧时梦,明显指李煜“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烟雨中,是李煜“晚烟笼细雨”。

挺有意思。

这首歌气度宏大,但情绪曲折,是给女声唱的。

21世纪初那几年,我在某位如今写歌词的老师家里(他是复旦毕业的,当时住学校附近),跟他夜谈这段歌词,他也击节叫好。

我当时说,这么大气的歌词,如果是孙燕姿(那时她刚出了《Leave》吧)来唱就好了——又是新加坡人,又很大气,想想就觉得有意思。

总觉得写这歌的人和孙燕姿很合。

后来过了些年,偶然想起,查了一下这首歌:

歌词是李伟菘、李偲菘二位老师,1986年写的。

——众所周知,那二位正是后来孙燕姿的制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