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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残缺证明了神的完美


地铁里偶遇的僧侣。他干净的目光像清风,吹皱了我原本以为尘埃落定的心。 淡巴菰/摄

半月内,我有两位故人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互不相识,都长眠于太平洋彼岸的美国。

一位是普通的美国中学华裔校长,被包括我儿子在内的学生们叫做Mr.Chui的徐先生,确诊为肺癌晚期不久,放弃治疗的他就辞世了。刚刚70岁。我曾不只一次地在洛杉矶那所有着百年古松与砖楼的学校与他相遇相见,有时是在他窄小逼仄的办公室,为我那刚从中国转学而来的儿子的种种困惑与不适,他一边调侃揶揄我的中国式母鸡护崽教育方式,一边不遗余力地多方帮助和各种支持;更多的时候是在路边放学时段,前去接孩子的我在车里,立在路边疏散车辆的他在车外,隔着窗玻璃的既算打招呼又算道别的一挥手。“我不是什么华侨,我只是一个客居在这里的中国人。”有着一位国民党将军父亲的他,是如此的谦逊又淡然。我邮箱里至今仍存着他的写来的信件,字字诚恳。我抽屉里仍放着他写给我的书法,行行坦荡。“自他退休后,中国孩子都进不去那所学校读书了。”听闻他去世的消息,所有叫过他M r.Chui的孩子,无论在世界哪个角落,都奉上了悲伤的哀悼。当远在洛杉矶的好友K,作为他的同乡出席了基督教送别仪式,发给我一张印有徐先生头像的照片,图册上的他戴着金边眼镜,清瘦一如从前,微笑地望向我,那香港口音的普通话似乎再次在耳边回响。看着,我湿了眼眶。

另一位则是似乎被人讨厌甚至盼着他死去的人——我在洛杉矶的好友 Jay的父亲Jack,我只在圣诞节时去拜访过他两次。我见过他年轻时的照片,那个潇洒干净上唇留着黑色髭须的数学系大学生,曾着一身帅气优雅白色西服,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迎娶貌美如好莱坞明星的新妇,然后入伍成为美军驻德国兵营的一员,退伍后加入美国银行,先后与妻子携两个幼子被派驻到马来西亚、日本、新加坡的分支机构,保姆司机伺候。中年不幸丧妻,开始酗酒的他人生一下跌入低谷。虽然不久再婚,可三十年来酒杯一天也没有离开过他的手。“我真的很喜欢你。我跟你们亚洲人有缘。”第一次见面,还能下地行走的他一边握着那个大号玻璃杯啜饮着tequila,一边立在那儿跟我打招呼。已经过早衰老的他最大的乐趣除了酒,就是在一个名为“第二次生命”的虚拟空间里虚拟地活着,“他在网上娶了三个太太,过着梦中想要的人生。”这是他的太太笑着告诉我的。除了偶尔签字付账单,多年不写字的他生日愿望居然是拥有一只Mont blanc(万宝龙)钢笔。这个生日和我巧合为一天的美国老人,于5月12日停止了呼吸。而六年前的同一天,我的父亲离开了人世。看似只能用巧合解释的一切,我宁愿相信那之间有什么神秘的内在关联。他那早已不往来的小儿子,听闻他去世的消息,只说了句“I don't care(我不在乎)”。

最终, 受人爱戴的,被人讨厌的,都安静地躺入了土壤之下。

“应该为这新近的逝者们去寺里做一下超度。”好友D是我第一本书的编辑,多年前曾在广化寺皈依。在她的善缘牵引下,六年前,我曾前往为我那刚刚往生的父亲祭拜祈祷。我至今记得,当我闭目念想着已经身处另一个世界的父亲,耳畔古槐茂密的树叶在风中婆娑作响,那一刹那,我似乎听到了父亲在天上对女儿的低语与告慰。



择日不日撞日。昨天,我和D约好前往广化寺聚合。路上的地铁里,居然有座位,而且,居然,我的对面就坐着一位着暗红袍子的年轻僧人。佛珠绕在腕间四圈,菩提子点缀着几颗绿松石,那是他身上除了双肩背惟一的装饰。我并非佛门中人,却一向对僧人崇敬有加。我屏息打量他。他的布僧袍并非完全暗红,而是镶着杏黄内衬,是否意味着他的修行到了一定等级?他微黑的皮肤很紧实,血管微微隆起的前臂亦显出结实的肌肉。即使发际线有点后移,显得那额头更加宽阔饱满,我仍然可看出,他是个年轻的僧人。戴着口罩,我只能看到他的一双眼睛。那是怎么样的一双眼睛啊,与坐在他两侧的两位年轻人那倦怠充满戒备的眼神相比,他的眼睛如此清澈神态如此超然,无忧无惧,无牵无挂,滚滚红尘中,他宛如一个悠然的悲悯过客。我竟看得走了神,直到地铁进站,又上来下去一批乘客,我恍然醒悟般不由自主摸出手机,小心又紧张地趁他不注意为他拍照,我知道,此为不敬失礼,可我实在想,也只是想,记住他的样子。否则,我会怀疑他是否真的曾与我邂逅在这城市的地铁里。

觉知敏感的他显然是发现了我这陌生人的意图,看了我一眼,并没显出不悦,只不过有片刻用一只手似有意若无意地遮在鼻子与双眉之间。那手很大,几乎遮住了整张脸。过了几站,他起身下地铁,离开时,长长的僧袍下,露出一双已经磨旧了的旅游鞋。他一定走过了不少的路。他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我知道,于我,那将永远是个谜。


智慧明静,心神安宁。如我居然找到了12年前偶遇的那对泸沽湖小兄妹,我能否再遇见你?

寺门开着,所有殿门却紧闭,因为不是初一、十五或佛教节日。需要扫健康码入院。一架紫藤已然开过,只剩下新绿的叶子在架上映衬着古旧的砖墙瓦顶。一只身形灵敏的白灰相间的猫熟练地在屋顶和院落间攀爬。让我心里踏实欣慰的是,那两株古槐仍在,比六年前更高大了。尚鲜嫩的绿叶、虬劲的枝干,与殿角的飞檐和脊兽一起,映衬着蓝天晴空,即使那小小的院落并不比一个四合院大多少,却让人心敞亮甚至飞升起来。院里没几个香客,仅有的几个也都围坐在槐树下的木条几上,戴着口罩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香烛烟雾中说着什么。香炉里香灰深厚,香火不多。旁边有着罩顶的几排灯架上,大大小小的酥油灯却满满的,那融化了的油透明温暖地在或大或小的玻璃瓶里不起声色地滋养着灯芯顶端的火苗,像正摆渡着到彼岸去的一个个灵魂们。

我不能想象把两位美国人的名字写在黄纸上求寺里僧众超度是什么感觉,况且我也并不知道他们的具体生卒时辰。我宁愿跪在那香炉前,为他们燃上两盏油灯,在古槐叶与风的私语声中,闭目为他们送上我虔诚的祈祷。



另一个世界,语言是相通的吗?我后悔,刚才在地铁里没有主动上前救教那位僧人。愚痴的人往往怯懦,面对仁波切,也会木讷到不肯开口啊。

拾阶走到一个侧门处,往禁止游客入内的后院打量,似乎看到有搭起的正在修缮的脚手架。“我不进殿,只在后面院里走走看看可以吗?”我问一位做清洁的年轻工人。回答是毫不犹豫的“不行”。后来看我坐在树下发呆,他走过来搭讪,还给我看他的出家证一般的手工缝制小册子,上面写着他来自河南,生于1990年。“出家五戒最难。“他说他还没通过基本的考验。与刚才地铁里的僧人相比,他目光游移,声音呐呐,显然仍在红尘与佛界的路上徘徊。

我起身沿窄长的一段墙沿往殿后走了几步,看到一个蹲坐在路的尽头着灰衣的老年男子,“你到这儿来看什么?“他的口气与其说是问话,不如说是喝令,极为严厉甚至粗暴,似乎我是一个明知故犯的贼人。我的心一哆嗦,无法相信,在这一切本当柔软本当良善本当包容的场所,会有这等刺耳声音出现。

“人的残缺证明了神的完美。”那一瞬间,我似乎为史铁生这话找到了又一个恰当的佐证。“我的神就是一种境界。(神)在你想使自己达到个这境界的路上。”

如果说所有死者都有值得被怀念的理由,那么有些人,如智者史铁生,则有被更多的人怀念的理由。他们,是暗夜中擎着灯盏的人。不仅为生者,我希望,也为另一个世界的死者。

Chui先生,Jack,愿你们RIP(Rest In Peace)。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