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接地气的刘强东、武侠风的马云，喜欢新加坡的黄峥更偏实用主义。和很多大厂不同，拼多多驱动员工，没有窗明几净的办公环境，也没有完善的配套设施，只是“朴素”地开出一份高薪。2018年，拼多多三周年庆上，没有其他大厂的庆典和文化衫，直接给每个员工发了300元的红包。
文 | 曾诗雅
编辑 | 金汤
运营 | 林塔
3月17日，拼多多发布了2020年第四季度及全年财报，年活跃买家数达到7.884亿，首次超过了阿里，成为中国用户规模最大的电商平台。
用户登顶之际，拼多多创始人黄峥选择下山。他在给股东的信里宣布辞去董事长一职，由联合创始人、CEO陈磊接任。
黄峥有天赋，也有机遇。他早早地实现了财富自由，骨子里却依然追求“实惠”和“性价比”；他曾是谷歌中国的一员，在追求信息共享的文化氛围里沉浸三年，却在自己的企业里严格把控信息权限。14年的创业生涯里，他缔造出拼多多“三年上市的神话”，也因假货和山寨让企业被诟病“并夕夕”。
连环创业成功，黄峥有互联网时代的远见，登顶后下山，他有商人少有的佛性。同时，他也展露出不近人情的一面，公司内部氛围封闭、紧张，狼性化管理。
各种矛盾冲突里，黄峥面临过很多的选择，从进入一所特殊的中学到如今的隐退，每日人物梳理了黄峥走过的9个十字路口。
第一名和60分
故事一开始，就出现了不寻常的机遇。
黄峥觉得自己人生第一个重要节点发生在12岁。因为小学奥数获奖，他被老师推荐去参加杭州外国语学校的入学考试，没怎么复习，却“非常狗屎运地”考上了。起初，黄峥并不想去，学校“名字读起来像是一座完全学外语的”，他想去念数理化更强的学校。站在第一个十字路口，是小学校长劝他，他才下定决心，成为了那所学校前后9年里唯一一个考进杭外的人。
上世纪90年代初，杭州外国语学校就有外教，有交换生，有出国home stay（寄宿家庭）的项目。黄峥在这里度过了12岁到18岁的六年，一直受到西方文化的熏陶，比很多同龄人更自由、更开阔。这所学校里80%以上的学生会被保送至各个大学，偶然闯入的黄峥也成为了其中之一，他被保送进了浙江大学录取分数线最高的地方——混合班（浙大竺可桢学院的前身）。
新世纪初，大学生黄峥就参加了国际交流项目——梅尔顿基金会（Melton Foundation），接触了各国友人和文化，在互联网上冲浪。他混迹技术论坛、发表技术文章，在MSN上收到了来自网易创始人丁磊的好友申请。
2016年，黄峥开通了个人微信公众号。在第一篇推送《我的中学和大学》文末，他对这段“幸运又充实”的过往流露出遗憾，觉得自己在努力做一个好学生上浪费了过多的时间，损失了很多逆反、捣蛋，纯粹享受青春的时光。
十八年后，这位习惯追求第一的学霸在公众号里写：60分万岁是个好哲学。
微软和谷歌
公众号的第二篇推送，黄峥讲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黄峥曾在微软北京研究院和微软美国雷德蒙研究院实习过，但他最终选择进入谷歌。
黄峥解释，一是因为在微软，他可以一下看到自己的十年后，二是因为丁磊介绍来的、他的人生导师段永平说“Google看起来是一家很牛的公司，值得去看看”。
不过后来，段永平在其他采访中否认了这一细节，说自己认识黄峥时，他就已经决心去谷歌。
这一次的选择本来像是一场冒险，2004年，微软成立29年，谷歌还只是一家5岁的创业公司，工程师只有几百人，年营收不到10亿美元，刚瞄准进入中国市场。不过，仅半年后，谷歌就回赠给这位“冒险家”丰厚的答礼——公司上市，黄峥账户里的钱瞬间翻了很多倍，基本实现了财务自由。
一夜暴富带来的副作用也在黄峥眼前不断上演，“有同事去开飞机、有同事去搞望远镜，不适合创业却坐上老板的位子，耽误了时光”。黄峥从中学会沉静，甚至第一次展露出了“佛系”。
在谷歌待满三年，黄峥学习到了如何组织一个公司，公司应有的社会价值，需要怎样的内部文化后，才离开。前两者在后来的拼多多上都留有痕迹——它飞速运转、生长，并带着“普惠+人为先”的理念。然而人们很难理解，谷歌的开放、共享，是如何演变成后来拼多多的封闭和压抑——在拼多多，员工间的信息权限闭塞，如果打听同事的业务就会被警觉。还有紧挨的工位、稀缺的厕所，又都与互联网的个性化需求相去甚远。
▲ 图 / 网络
舒适圈和连环冒险
很长一段时间，黄峥都选择去冒险，走新的那条路。
黄峥是谷歌中国里最早离开去创业的那一批人。2007年，没等谷歌的股票全部兑现，黄峥就选择了离开舒适圈。
离职后，他去苏宁、国美站柜台，弄清了手机的销售逻辑之后，开创了一家名叫欧酷网的电商公司，主打电子产品的售卖。但平台毛利不高，加之除了步步高的段永平，其他手机品牌不愿意和欧酷合作。
2010年，黄峥把欧酷卖给了前同事郭去疾创办的兰亭集势。他火速进行第二次创业：乐其电商，主攻电商代运营服务，还是带着原班人马。
宓群是谷歌驻中国办事处最早的首席代表。他与黄峥相识十几年，知道黄峥“一直有一种探索新东西的想法”。他对乐其的评价是：“这个项目可以做到一定规模，但爆发式增长比较难。”
第三次创业，黄峥换了条赛道，选择了游戏公司。2013年，他从乐其抽调核心人员，成立了一家新的公司“寻梦”。两年后，乐其已经成为淘宝上最大的母婴类电商代运营公司，而寻梦也做到净利润每月100万美元。
宓群偏好连环创业者，黄峥的不断尝新打动了他。最终，身份变成光速中国创始合伙人的宓群成为了拼多多的早期投资人之一。
从拼好货到拼多多
黄峥第四次的创业尝试——拼好货，在2015年4月10日正式上线。
顾聘聘一路追随着黄峥的创业征程，她从2007年加入欧酷做工程师，后来在乐其里做招商，又被调去寻梦，2015年开始负责拼好货的运营。以前，欧酷一天卖出100单手机她就很满足，做拼好货时，她对黄峥说，一天能做三千单就挺不容易的，五千单很难。
拼好货的增长超出了她的预估。2015年5月1日，日均订单达五千单，五一小长假过后，迅速突破一万单。1个多月后，这个数字超过10万，上线8个月，冲到近100万。
拼好货更像是高配版的“拼多多”，抓住社交流量红利，通过微信等社交平台邀请好友参团拼单。只不过，拼好货核心用户是中产阶级，从“解决用户发现好商品的需求”出发。为了更好的水果品质，采购负责人孙沁从水果市场跑到水果产区，从上海飞到攀枝花、会理看石榴，又去盐源找苹果，去福建找地瓜，甚至一路找到海外。黄峥为了解决荔枝供应链的问题，自己也蹲在嘉兴的仓库里，一边吃着盒饭一边和大家开反思会。
2015年9月，拼多多上线。小镇青年带来的势头比中产群体更盛，上线一年，拼多多日订单就超过百万，月GMV超过10亿。拼多多跌出了淘宝创下的9.9元包邮的限额，以1.9、2.9的超低价迅速下沉。
很多媒体问过黄峥，拼多多属于消费降级吗？
他都否认了，并明确表达了“不喜欢消费降级这个词”，“只有在北京五环内的人才会说下沉人群”。在黄峥眼里，消费升级就像上海人不需要人手一块法国香皂一样，只是让安徽安庆的人有厨房纸用、有好水果吃。从拼好货到拼多多，并不是放弃了对好货的追求，拼多多吸引的是追求高性价比的人群，“他会买一个爱马仕包，也会用9.9元买一箱芒果”。
这样的思维方式源自黄峥和家人的消费习惯。他曾和极客公园聊起自己“谈不上贫穷，也肯定谈不上富裕，还是比较拮据的”小时候。他经常要穿妈妈的同事，或者是亲戚家小孩的衣服。即使很早实现了财富自由，黄峥妈妈也舍不得打车，一家人依然保持了“实惠”为导向的消费观，黄峥把它当作普世的需求。
后来，市场也证明了他的观点。拼多多用两年时间获得全年GMV超1000亿的成绩，同样的业绩淘宝用了5年，京东用了10年。
▲ 图 / 视觉中国
淘宝式的、新加坡式的
黄峥并不喜欢“第二个淘宝”的称号。如果一定要比喻拼多多这样的经济体，黄峥会称其为“新加坡式”。
《财经》记者曾犀利指出，阿里有高层说“拼多多是低配版聚划算”。
黄峥的回答很强硬，“我没有研究过聚划算。我们并不想做第二个阿里，拼多多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模式，而我们正处在这种模式开创的早期。你可以说我low，说我初级，但你无法忽视我。”
2017年，两岁的拼多多在阿里、京东两大巨头的笼罩下，无法被忽视。它成长为了新兴独角兽，估值达百亿人民币。那年4月的一场演讲上，黄峥提出，希望拼多多“做一个小的新加坡”，在与巨人共舞中，踩准节拍。
黄峥还多次公开表达过对新加坡国父李光耀的崇拜。《纽约时报》曾批判李光耀的新加坡模式为“温和独裁”，称其集权、政府廉洁、经济自由，但同时对内管控严格。
这似乎也可以解答谷歌出生的黄峥，却让拼多多的管理如此狼性的矛盾。不同于接地气的刘强东、武侠风的马云，喜欢新加坡的黄峥更偏实用主义。和很多大厂不同，拼多多驱动员工，没有窗明几净的办公环境，也没有完善的配套设施，只是“朴素”地开出一份高薪。2018年，拼多多三周年庆上，没有其他大厂的庆典和文化衫，直接给每个员工发了300元的红包。
敲钟声和质疑声
2018年6月是个关键时刻，很多双眼睛看着黄峥。
彼时，拼多多被曝出上市消息，但上海总部外面还围绕着一群进行抗议的商家。他们统一穿着“讨伐”拼多多服装，拉着“拼多多，欺骗消费者，还我血汗钱，非法冻结商家资金”的横幅。平台上山寨、假货横生，拼多多强化“打假”，但以“打假”之名冻结商家货款，又引发了新一轮的维权。
黄峥生平第一次接到了母亲关于工作的电话询问，“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一个月后，7月26日，拼多多在美国纳斯达克敲钟上市，黄峥没有去，他选择留在上海。那一天，他安排了5场采访。
这之前，黄峥一直很低调，很少出现在媒体前。有报道甚至把他的“峥”写成了“铮”。但那阵子，讽刺山寨拼多多的“拼夕夕”段子四起、商家维权不断……敲钟声还未远去，质疑声就接踵而至，舆论即将影响股价的路口，黄峥站出来，作出回应。
当被记者提问如何去修复拼多多和商家的关系时，不喜欢对标淘宝的黄峥终于把淘宝搬了出来，“因为淘宝的缘故我们已经很幸运了，商户的规模以及激烈的程度，比起当年在淘宝的时候已经好很多了。”
那时候，淘宝的“十月围城”事件过去了七年。2011年10月，淘宝升级商家管理，很多中小卖家商品及服务跟不上变革，纷纷退出。5万多名网友有组织性的，对部分淘宝商城大卖家，实施“拍商品、给差评、拒付款”，后来官方介入，平台作出调整。
拼多多生长得很快，但也不可避免地，踩入淘宝走过的坑。
▲ 2018年7月26日，黄峥向前来参加上市仪式的消费者致谢。图 / 视觉中国
第二首富卸任CEO
好在人们依然为低价攻势在买单。2020年“618”之后，拼多多股票涨势很猛，市值超过千亿美元，黄峥凭借43.3%的拼多多股份，以3200亿的财富超越马云，成为中国第二大富豪。
然而，半个月之后，2020年7月1日黄峥发布内部信表示，他将不再担任公司CEO，同时拿出约占公司总股数10.11%的股份，用来成立慈善基金以及激励公司未来的管理层。
成功的路口，他选择退后一步。
有一种解读是，拼多多正在完善合伙人制度。拼多多在上市第二天的员工大会上，员工们欢呼着问是否有期权时，黄峥很干脆地说“没有”，气氛陷入了尴尬。一直以来，黄峥和拼多多关联性太强，但很难再找出“第二个巨头”。
然而，提起大厂，创始人身后总会有个二号人物，比如阿里有蔡崇信，美团有王慧文，小米有林斌，360曾有过齐向东。他们有的带资源补短板，比如滴滴的柳青，有的公关上冲锋陷阵，比如字节跳动的张利东。
这一次，接过黄峥CEO之位的是跟着他创业13年的陈磊。
▲ 现任CEO陈磊接棒成为拼多多董事长。图 / 网络
奋斗宣言和猝死的员工
拼多多五周年庆典上，黄峥发表了内部讲话，要求拼多多全员“开启硬核奋斗模式”。演讲一半的内容都提到了2020年最火的社区团购业务。
“因为这个业务苦，所以它必然也是个长期业务，是好多年的全力长跑。想一朝一夕得利，想瞬间赢得赞誉，被理解苦心，是不可能的。”
“买菜是个苦业务，别人睡觉的时候你在拣货、送货，这样消费者在要做饭前才能拿到新鲜的菜。”
“想要生存就不得不进行身体上和精神上的自我锻炼，只有锻炼才能有足够的吐故纳新，新陈代谢才能快乐地活着。”
……
演讲措辞里依然充满了黄峥式的的高压和刻苦。
两个月后，2020年12月29日凌晨1:30，负责“多多买菜”的一位员工倒在了乌鲁木齐的街头。拼多多的“狼性”被网友翻出：迟到一分钟扣2小时工资的打卡制度；压缩成1小时的午休；疫情期间强制员工回上海上班……
其实，一直以来，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黄峥都是“平易近人”的，戴黑框眼睛、穿西装，比起董事长更像一位程序员。但这位现实、冷静、专断的企业家，一边宣扬企业“创造实惠”的社会价值，一边把企业家的不近人情无限放大。
▲ 多多买菜员工猝死事件后，网传拼多多在知乎上的回应。图 / 网络
商人和科学家
3月17日，拼多多发布2020年第四季度及全年财报。财报指出，拼多多年活跃买家数达到7.884亿，超过了阿里，成为中国用户规模最大的电商平台。
用户登顶之际，黄峥宣布辞去董事长一职，由联合创始人陈磊接任。上一个40岁辞职的正是他的“人生导师”段永平。
黄峥表示，隐退之后“想去做一些食品科学和生命科学领域的研究”，据财报显示，2020全年，拼多多来自农（副）产品的成交额为2700亿元，占全年成交额的16.2%。
黄峥把隐退称为“摸一摸10年后路上的石头”。“成不了科学家，但也许有机会成为未来（伟大）的科学家的助理，那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儿。”
黄峥小时候的梦想就是成为科学家，读书期间，也曾在顶级期刊上联合发表了多篇关于Data Mining的论文。2018年，接受《财经》采访时，他就埋下伏笔，说希望未来能转型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科研人员。百元美钞上印的本杰明·富兰克林是他的榜样，40岁以后不参与商业，投身科研发明了避雷针，“非营利性的全心全意的科研工作对人类的贡献会更大”。
好看的数据、伟大的理想并不能掩饰拼多多存在的问题。值得注意的是，就在财报发布前一天，3月16日，iYOUNG财经报道了拼多多上的盗版书现象：574本书，盗版书占507本，盗版率达88%。拼多多对此只是轻描淡写地回应：盗版书不是假货。
企业家黄峥的身影一点点地矮下去。但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又会登上另一座山坡，就像他说的那样，无法忽视。
▲ 图 / 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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