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 姻
[新加坡]凯瑟琳·利姆
邵 玲 译
林奥塞总经理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与私人生活中的形象有着天壤之别。在公共场合,他穿着一身十分考究的得体西装,显得高贵、体面,极其引人注目。花白的头发,梳得光滑平整;那上了年纪的面孔,威仪堂堂,令人敬重;厚厚的耷拉着的眼睑下,一双眼睛闪烁着东方智慧的光芒。如此的外貌,海伦感到满意,使她能把他作为自己的丈夫来爱。她尤其喜欢看到的是,当他从那幢黑色大理石的办公楼出来,被簇拥着跨进那辆银白色的麦西德600型小轿车的时候。那可是在新加坡屈指可数的高级轿车呀。
然而,在私生活中——哦,在私生活中,他却是叫人难以忍受的——海伦的嘴唇痛苦地颤抖着。回到家,他拿下假牙,嘴就整个地向里凹下去,可怕地缩在一起。在这个时候,他看上去比他实际年龄65岁还显得老。他穿上一件旧背心,一条肥大的棉织三角裤,膀子上、腿上青筋交错,棕色松弛的肌肉暴露无疑。他躺在床上,等着她,这副样子使她毛骨悚然。她需要有极大的勇气才能挨近他,唤着那些他爱听的昵称,轻轻地抚摸着他,吻他,直到他入睡,他的嘴深深地陷下去,瘪瘪地张着,唾沫顺着嘴角淌出来。在这种时候,她总是痛苦地把自己那光滑、白嫩的皮肤——在希尔顿大酒店的宴会上,国曾评论过她的焕发着青春媚力的迷人肤色——和他那没有光泽、松松垮垮、皱巴巴,布满了老人斑的皮肤相比,泪水涌入了眼眶,她连忙擦掉,免得滴到他的膀子上,弄醒了他。因为她正睡在他身边。她害怕他发觉后会提出一连串的疑问。旁人难以想象他是多么的厉害。有一次,他们去参加一个宴会,她玩得很开心。晚上回到家,脱衣服准备睡觉的时候,他慢条斯理地问她,是不是后悔和他结婚了?她,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而他,一个将近70岁的老人;是不是懊悔没和一个年轻一点的男人结婚,比如说宴会上的和她在一起谈笑风生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是那么潇洒、英俊、风度翩翩,富有男子气概;而他,上了年纪人的衰弱使他不能……
不!不会!决不会!海伦已经向他保证过。她感到恐怖极了——不,她仅仅爱他,就算是老了,那又何妨?是她自己选择了他,又不是别人强迫的,而且她爱他,她会一直都爱他。
那双耷拉着眼皮下的眼睛狡诈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好像在说,“100万,结婚的时候我给了你一百万,给了你父母30万。”她又打了一寒颤。她换上了睡衣,走近他,悉心地照料他。厌恶作呕的感觉一阵阵地掠过全身,她从心底里发出歇斯底里的痛苦呼喊。
他很快睡着了。从那次以后,她十分注意自己在宴会上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当匡碰巧在她周围的时候。她躲着匡,但她知道,匡正望着她。和丈夫在家的时候,她就把匡痛骂一顿(丈夫知道匡是什么人吗?):这么自负,头脑空空,她还从来没碰到过比他更蠢的人呢。她还咒骂了其他男人。只不过如此一番,就使丈夫放了心,他从极端的嫉妒变得傻乎乎地高兴起来,她真感到讨厌。然而,她仍然继续尽其所能地痛骂匡。丈夫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脱下假牙的瘪嘴旁边,皱纹紧紧地堆在一起。一看到这,她就感到恶心。
欺骗行为像一块石头,沉重地压在她的心上,她嘴唇上挂着微笑,看着他坐在麦西德轿车去参加经理会议。他回来的时候,她的嘴唇上仍挂着微笑,因为微笑总是令他高兴的。如果她看上去有点沮丧,他肯定能注意到,而且那些使她感到痛苦的、喋喋不休的、没完没了的提问就会接踵而来;难道她不幸福吗?她后悔和他结婚了吗?……
噢,我头脑得安静安静了,我必须抚慰他。这个婚姻不能终止,她在苦闷中挣扎着,这个婚姻不能完结,因为她父母会说:“我们告诉过你,你是一个大学毕业生,既年轻又漂亮,根本没有必要和他结婚。”他的儿子和女儿会对此感到高兴,会用稍加掩饰的恶毒语言对他说:“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她是看中了你的钱才和你结婚的。”报纸则会利用这个机会大肆宣传,报导新加坡最有钱的人和他年轻美貌的妻子的婚姻破裂。这位漂亮妇人的照片,一个月至少要在报上露几次面。要是在发奖仪式上,要么是在“老人之家”的开幕仪式上,或是在访问残疾儿童的时候。
婚姻决不能破裂。如果破裂了,匡肯定是笑得最响的一个。“我早就料到了”,黑黑的浓眉下那双审视的眼睛说。
她不能再次原谅匡的取笑。他不是在用言语,而是用眼神,用嘴唇的微微颤动来表示。那种意思她完全明白。眼睛和嘴唇都担负了表达感情的重要作用。
那座豪华的建筑物呈现得显赫、威严。她丈夫的百万财富使这座富丽堂皇的大厦得以成为现实。他立起身来进行演讲。他的讲话总是尽量适可而止。因为对他来说,英语发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哪怕是在读一篇事先准备好的讲稿时,他自已都意识到了那种结结巴巴的尴尬模样,他曾特地从伦敦请来一位教师,私下给他补习英语。可是,看来没什么帮助。他站在讲台上,对有礼貌的掌声表示谢意。他讲话的时候,她坐在他身旁,望着那些克制的漠然面孔,他又读错了,真使人难堪。她恨不得悄悄溜掉才好。然而,她坐得笔直,像一个皇后一样,流露出一股傲慢,不屑一顾的神情。她的目光与匡的相遇。匡的眼睛迅速地眨了一下,一丝微笑浮在嘴角上,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刹那。然后,他脸上的表情又恢复到与周围人相同的那种冷漠但又有分寸的样子。看到这个样子,她愤怒极了。散会后,离开那座大楼的时候,她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向周围的人频频点首致意,亲热地挽着丈夫的膀子,以此来抵挡可恶的匡希望看到她陷于窘境时得意的模样。我是幸福的,她用容光焕发的微笑向他宣布。我和丈夫在一起时是很愉快的,我爱他。
匡是爱她的,他一定是爱她的。否则他不会这样做。他们曾一起在伦敦一所大学留学。不过,那时她和他不太熟,他们不是一个专业,不在一起活动。后来,她回国了,结了婚。她脑海里闪现出匡的吃惊表情。那是他们在一个宴会上碰到的时候,她向匡介绍了自己的丈夫。尽管他那吃惊的面孔和严厉谴责的目光瞬间即逝,但是她看到了,而且感到愤慨。在那以后,她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到他。后来,在一次宴会上,他们又碰面了。当时,丈夫不在那儿。匡坐在她身旁,和他聊着。她感觉到,匡正注视着她,敬慕她充满青春活力的丽容。她那秀美端庄的面孔被艳丽的服饰和耀眼的珠宝衬托得更加妩媚动人。他一定是酒喝多了。要不怎么会一反往常的沉默,整个晚上都在和她谈笑、恭维、赞扬她的美貌呢?她从来没有过得这么愉快。然而,当她回到家,丈夫询问她过得怎么样时,她取下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叹了一口气,不高兴地噘着嘴说:“哎,还不是那样吗,真没劲。你又不在,要是和我在一起,那多好啊,亲爱的,我猜想,做为林奥塞的妻子,我就得耐着性子去应酬所有这些宴会啦,听着这些人唠叨不休的废话了。”她知道,他就喜欢听她这么讲,所以就不停地嘟嘟哝哝埋怨着,她还知道,他十分乐意干的事是替她拉开衣服的拉练,或帮她挑一件睡衣。但是他从来也不会晓得,每当那双枯老的,布满斑班点点的手触碰到她身体时,她都在畏缩。他不会知道这些,因为这是埋藏在她的内心里。而在外表上,她给予的是不断浮现的微笑。
她自言自语道:“我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我该怎么办呢?”从匡那儿来了一封信。她抓过来,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确实是写给她,一个结过婚的女人、一个和新加坡有钱有势的人结婚的女人。好大的胆子!他难道没想过,她可以把这封信给她丈夫看,而丈夫只要打个电话,那他就会在那个第二天丢掉饭碗了吗?
她哆哆嗦嗦地读着信,看了六遍,到后来,她已能把整封信都背出来。十分清楚,他崇拜她,爱她,他爱她正如她所想的那样。对他的放肆引起的愤怒,被一种奇怪的满足和幸福感替代了。他会永远爱她。而她,会打扮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漂亮,为了他,为了在那些偶然被他看到的时候。被远处的这个男人所崇拜、所爱慕、所追求,这一切对她来说,很满足了。生活毕竟是可以忍受的。海伦也有快乐的时候。她从事社会活动时是感到最愉快的时候。匡期望得到回音吗?她不会答复他的;知道他爱她、需要她,她感到足够了。
这以后,她好几次见到一个女的和他在一起。一次是她按约去马德林美容院出来的时候,还有两次是在聚会上。那个女的长得小巧,倒也吸引人,她从眼角望着他们两人。他是在设法使她嫉妒!他这是为没有收到复信而给她的回击。他的厚颜无礼使她流下了眼泪。她要让他明白,她才不在乎呢。一次午宴上,她径直向匡和那个女的走去,和蔼地和他们攀谈起来,脸上一直露着笑容。匡告诉她,那位女的是他的未婚妻,他们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她微笑着向他们祝贺。她知道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呢。
在匡结婚之日来临时,她送去了一个礼物。她先把礼物拿给丈夫看看,告诉丈夫是送给大学的一个老朋友——那个年轻人匡——还记得那次在宴会上看到她和匡说笑惹起的猜疑吗?傻呀,真傻,她捏捏丈夫的下巴,逗得他笑了起来。噢,他马上要结婚了,那么我去和他调情,你和他妻子调情怎么样?他们又一次欢快地放声大笑起来。
他提醒她,结婚四周年的日子快到了,猜得出他打算怎样庆祝吗?不是去年那种丰盛、光彩夺目的宴会了。她假装担心地说,我可宁愿静悄悄地庆祝一下,亲爱的,就和你安静地在一起。他听了很高兴,说:“那么,我的想法肯定合你的胃口。我们俩去周游世界,我将让你整天和我在一起,没有什么会议啦,聚会啦打扰我们,我们谁也不会感到疲乏,就躺在床上,或是躺在阳光下,你会很悉心地照顾我,你的衰老疲倦的丈夫。这个你已经很有经验了。你清楚,我亲爱的……”
她答道:“当然了,亲爱的,这是我最愿意的事了。”
[评]《婚姻》这篇小说深刻地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金钱支配下虚伪的婚姻家庭关系。作品中的女主人公海伦是一个扭曲了灵魂的人物形象。她年轻漂亮,又是留学毕业生,但却嫁给了一个将近70岁的富翁总经理林奥塞。尽管她看到丈夫就厌恶作呕,但表面上又必须装出非常爱他的样子。她大学时代的同学匡非常崇拜她,爱她,但她为了维护她那一个虚伪的家庭关系,拒绝了匡对她的爱。作品的深刻之处就表现在海伦虽然不爱自己的丈夫却又挣扎着去维持她那虚伪的家庭上。作品揭示了海伦复杂的内心矛盾,她的情感与理智的冲突是很强烈的,从情感上她也认为自己的婚姻关系“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从理智上她又意识到,假如婚姻破裂,就会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甚至会被人耻笑。这篇小说批判的锋芒比较直露,有较强的思想意义。人物心理刻画也比较成功,是篇有深度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