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微博话题词“4k修复八路军作战现场”登上热搜，获得1.8亿阅读量，2.5万人参与讨论。同时期，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启动“党史经典影像素材4K/8K超高清修复工程”，预计修复一批中国共产党各主要时期重大事件、重要人物等经典影像素材。
其实，这并非视频修复第一次进入公众视野。去年5月，在AI应用于视频修复的初期，《我用人工智能修复了100年前的北京影像》（后简称《百年老北京》）就曾登上微博热搜，第一次将大众的目标转移到视频修复上。
《百年老北京》最初的视频发布平台是B站。目前，B站已经成为了修复视频的资源集成网站，视频播放量动辄百万。但版权问题，依旧是每个视频修复爱好者无法跨越的难题。
（全文6681字，阅读需要20分钟）
记者丨张子渊 实习生 陈银霞
编辑丨白龙 实习生 陈银霞
为了张国荣 她在花甲之年入行
六点刚过，吉林的天空刚泛起微光，62岁的马大姐便翻身起床。打开电脑，去香港一个网站上下载了头天播放的新鲜港剧，《伙计办大事》和《逆天奇案》，多年来，她一直保持着早上下载港剧的习惯。
叠被子、擦桌子、吃饭、给猫咪喂零食，马大姐的生活，规律又简单。趁着空闲，马大姐赶紧打开电脑，做视频修复。
今天，她要修复的是张国荣《风再起时》的演唱会视频，这个视频让她头疼了很久。按照此前的修复方法，视频中，张国荣的手，就像戴了手套一样不对劲。作为张国荣的粉丝，马大姐无法容忍这个问题，只能埋头研究。
客厅里，四壁贴满了张国荣的写真，旁边桌子上放着张国荣的黑胶唱片，桌子底下，是一箱张国荣的早期珍贵磁带，这是马大姐专门托人从韩国买的。
她喜欢张国荣，已经18年了。
2003年，就在张国荣去世后不久，44岁的马大姐喜欢上了张国荣，加入了张国荣的粉丝群，主要承担起搜集资源的工作。韩国、日本、新加坡……天南海北的资源，哪里有她就去哪里。2009年，她联合其他几个老粉丝，筹集了4000多元，从一个新加坡老粉丝手里买入20多盘录像带。2019年，她花费1万多元，从韩国电视台买入了一箱母带......
为了张国荣，对电脑一窍不通的马大姐，下定决心学习电脑。2018年，她还注册了B站号，专门分享自己搜集到的资源，至今已分享了1433条视频。张国荣所有的资源中，马大姐手中至少拥有95%。
马大姐最开始搜集的视频，大多为IM格式，勉强能看出人影。即使是VCD、DDK、DVD格式，清晰度也差强人意。这两年，技术进步飞快，高清、蓝光、4K层出不穷，原本的视频清晰度便远远无法满足要求。
2020年5月，偶然间，马大姐在B站上看到邓丽君的高清修复视频，便开始琢磨修复张国荣的视频。她几经辗转，在百度上找到了她现在的师父。花了6.6元，马大姐进入了师父组建的QQ群内，里面有所有的视频修复教程和软件。
马大姐的师父说，她这么大年纪，还能有学习视频修复的精神，就主动教她如何进行视频修复。
2020年7月，马大姐花了8000块钱买来一台5G独立显卡电脑，根据师父提供的学习教程，马大姐选择张国荣的《拉阔音乐会》进行修复。降噪、画质提升、渲染、重启、再次渲染......马大姐一边学习一边实践，1个月后，她的第一个视频基本完成。
但是在她终于点下导出的那一刻，突然，电脑坏了。修电脑的师傅赶来，以为是系统问题，给她的电脑轮换了几个系统，却发现毫无效果。琢磨了1个星期，才猛然发现，显卡80多度，固态硬盘因为电脑过热烧坏了。于是，师傅又增加了5个风扇，情况才逐渐好转。
第一个视频《拉阔音乐会》修复完，马大姐对效果很满意，张国荣的眼睫毛一根根都能看清楚。但马大姐表示，即使学习了一年，她也并非所有视频都有能力修复。《风再起时》演唱会的视频，就让她头疼不已。
在摸索过程中，马大姐突然发现了新大陆。原本，视频修复其中一步，是直接设置目标视频清晰度。但这次，马大姐放弃了清晰度设置，转而设置细节还原、降噪、锐化三个项目，最后放大几倍......“张国荣的手瞬间变得非常真实生动，一点也不像戴手套了。”马大姐非常开心，立刻截图给师父。“太棒了！”，师父毫不吝啬对徒弟的赞赏。
截至目前，马大姐已经在B站上上传了近400个修复视频，虽然作品颇多，但侵权的问题一直存在。为了过审，马大姐会将完整的4k版本《东邪西毒》拆分为几个部分，再进行发布。最近，环球唱片公司入驻B站，马大姐也担心，其修复的部分音乐MV，不知道哪天会被要求删除。
马大姐告诉记者，张国荣的影视作品，基本上都有发行商进行修复。王家卫把张国荣出演的电影，都修复成为了4k版本，关景鹏修复了《胭脂扣》和《堕落天使》，韩国也出了4K版本的《霸王别姬》。
但谈起张国荣曾经待过的唱片公司，马大姐则有些生气。“他们目光短浅，老是图快钱。“马大姐告诉记者，唱片公司不会修复张国荣的音乐MV，而是选择在格式和外包装上耍花样，如黑胶唱片、玻璃唱片，没完没了让人买，单纯割韭菜。“反倒是日本给张国荣出的合集和写真，连毛孔都清晰可见。”马大姐有些忿忿，但又无可奈何。
现在，她唯一的办法，就是冒着侵权风险，自行修复。
“铃铃铃“，手机的铃声响起，马大姐跑到电脑面前，查看渲染完成的视频。现在，做一个2小时左右的电影，她还得花费1个月的时间。下半年，她准备升级自己的显卡，让自己的修复视频的时间缩短。
拯救老电影 他成了B站“网红”
马大姐口中的师父江潮（化名），是B站中小有名气的up主，以老视频修复为特色，粉丝超7万。
2019年，江潮偶然从朋友那淘到一个破旧的老电脑。回到家，他立马将老电脑中的硬盘取出，连接在自己的电脑上，竟意外发现一个命名为“百年电影原盘”的文件夹，里面有400多部老电影。50年代的、60年代的、70年代的一应俱全，如《英雄儿女》《沙家浜》《智取华山》等，都是原盘文件，江潮如获至宝。
按捺不住想看的心情，江潮立马打开视频，却发现视频的清晰度过低，部分画面损失严重，简直可以用残忍来形容。从此，他便开始入坑视频修复。从网友七零八碎甚至有误的信息中，江潮一个一个软件尝试，一个一个方法实验，东拼西凑，总结了大半年，测试了几百个电影片段，终于呈现出了不错的效果。
2020年4月2日，江潮在B站上发布了第一个视频，那是一个动漫修复片段前后对照视频。修复前，画面一片模糊，色彩暗淡。修复后，透明的玻璃瓶里插着的紫色花朵鲜艳透亮，叶子青翠欲滴，随风摇曳，动人可爱。由于前后对比过于明显，有弹幕甚至发出“是幻术吗”的惊叹。
之后，江潮陆陆续续修复了很多音乐MV、歌剧、音乐剧、老电影，包括《大话西游》《泰坦尼克号》《歌剧魅影》等。而其中，让他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66年的经典电影《地道战》。
他依然记得，小时候跟大人们一起看《地道战》时的热血沸腾。江潮家住在安徽合肥，十几年前，每到清凉的夏季，晚风拂面的季节，广场上、小区里，就会放露天电影。江潮便跟着大人们一起，在星空下看《地道战》。每到高潮处，他便跟着大家一起沸腾。
而在那台老电脑的硬盘里，就安安稳稳躺着这部电影。江潮用双层玻璃杯泡上一杯茶，拉上书房的窗帘，关上房门，在昏黄的灯光下，再次回味那部标志着童年记忆的影片。
除了硬盘里的老电影，江潮又额外收集了140余部老电影，总共540余部老电影。百度、谷歌、淘宝、拼多多，为了搜集老电影，江潮穷尽了各个平台。他担心，随着时间流逝，这些老电影会消失在视野里，再也无法下载和观看。而这种情况，确实已经发生。去年，他帮助朋友寻找一部老电视剧，精通搜索的他却始终未能发现它的踪迹，似乎它在全网消失了。
随着粉丝的增长，很多人慕名前来，前面提到的马大姐就是这其中之一。2020年6月18日，为了满足更多人的学习需求，江潮建立了一个技术分享QQ群，分享他摸索出来的视频修复软件和方法。目前，该群已经免费对外开放。
江潮说，视频修复技术不难，但对耐心的考验极大。以修复《地道战》为例，江潮同时使用4个软件、六七种方法、十几台电脑，对其进行多版本修复。最后通过比对，摘取各个版本中最清晰的部分，拼凑为一部完整电影。花费了这般心思，江潮修复的《地道战》最终还是被B站删除。
但除了B站，国内没有专业的视频修复平台。迫于无奈，江潮创建了一个修复视频分享网站，方便大家分享修复成果。不过，其中大部分修复的视频，都是江潮修复的。他开放了大部分影片，供大家免费下载，少部分影片，需要花5-35元不等的价格进行购买。为了避免版权纷争，江潮上传的作品主要以国外的歌剧为主，同时，他也在网站中一度声明“侵权删”。
近期，他计划对网站进行整改，暂时不再对公众开放。他计划把网站，先做成一个视频修复技术和教程分享平台，等修复后视频有一定积累后，再提供资源上传分享服务。至于后续的版权问题，他表示走一步看一步，还未想那么多。
对于未来，江潮并没有抱有一个乐观的态度。他表示，很多老电影，以后市面上可能会出现修复版本，也可能永远没有。他提到，像《开国大典》这样的具有极高历史价值的片子，国家相关机构会负责修复。北京档案馆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他们档案馆的珍贵影像资料，内部有专业人员负责修复。北京源助力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是专业做视频修复的公司，里面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他们会和档案馆、博物馆等机构合作，进行老视频等修复。而商业价值高的片子，如《霸王别姬》，发行商会自行修复在院线重映。2020年，韩国就重映了4k修复版《霸王别姬》。
除此之外，大多数的片子，目前都无法得到官方修复。江潮表示，像动漫、歌剧、音乐剧等更为小众的片子，音乐MV等商业价值低的视频，基本都无法得到版权方修复。版权方不修复，个人修复却侵权，这就是矛盾所在。
最近，为了纪念袁隆平，江潮正在修复影片《袁隆平》，让大家看到一个更为生动鲜活的袁隆平。“不过，即使修复完，因为版权问题，大家可能也无法看到视频。”江潮遗憾表示，“最后可能只有我自己能看到。”
目标转海外 百年系列登上热搜
与前面两位视频修复者不同，同在B站做视频修复的大谷，较好地解决了版权问题。
大谷是北京人，毕业后留在纽约，从事独立游戏开发工作。去年5月份，大谷利用AI修复《百年老北京》，一经发布便迅速登上热搜，掀起了人工智能（后简称AI）修复视频热。之后，他又借助AI，陆续修复了《百年老北京第二期》、百年前的济南、德龄公主等古早影像资料。
大谷修复的视频，大多为国外公共版权领域的视频资料，这能够很好地规避版权问题，也能让流落海外的中国影像“回家”。以百年前的济南为例，视频来源于加拿大档案馆，已经过了版权保护期，进入了公共版权领域。档案馆将其分享在网站上，供所有人观看下载。使用公共版权领域的资源，若注明出处，面临版权风险的概率较小。
大谷知晓的国内公共版权资源网站，只有2018年网易开启的公版影像典藏计划。其目的是让好东西不被埋没，让公版影像自由流通。据其介绍，从1985年到1967年，在中国有超20万影像进入公版领域。但截至发稿，记者前往该网站，发现站点已经停更。其在B站的账号还在更新，但截至发稿仅有220个视频。
当然，也并非所有视频资料，都来自公有领域。大谷与央视新闻合作制作的《百年老北京第二期》修复上色版本，便来自于美国南卡罗来纳大学的馆藏胶片库。为了合法使用该素材，大谷发邮件给对方，说明具体的使用原因和情况，希望获得对方的许可，使用该资料。没想到，对方很快便回复了邮件，允许他免费下载、编辑和修改该视频，并在任何媒体上发布。
由于技术过硬，大谷之后还曾与央视新闻、《人民画报》等合作，经过对方授权，修复了半导体、布拉吉、五十年前的无人书店等多张老照片。但像大谷这样能够获得版权方许可，甚至与他们合作使用资源进行修复工作的，毕竟只是少数。
待修影音过多 专业人才不足
肖搏是中影电影数字制作基地（后简称中影基地）数字修复中心主任，硕士毕业后入职华龙电影数字制作有限公司（2008年并入中影基地），从事电影修复工作17年。
公开资料显示，2006年，国家开启“电影档案影片数字化修复工程”（后简称电影修复工程），计划投入超数亿资金，陆续把中国4万部老电影胶片做数字化修复、存档。包括中影基地、广电总局在内的多个部门，联合参与了此次修复工程。“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规模如此巨大的公益性胶片电影修复工程。”肖搏告诉记者，“目前，该工程已经修复了超5000部影片。”其中，中影基地数字修复中心修复了《马路天使》《渔光曲》《厉害了我的国》等200余部电影。
“但还不到八分之一。”谈起15年来的影片成果，肖搏略显失落。他告诉记者，由于经验、技术以及人员不足等问题，最初修复工作进展很慢，修复一部2小时的胶片电影，平均需要一至两个月，一年只能修复10余部电影。“电影修复团队组建之初只有8个人，技术和经验也较为匮乏。“他谈到，达芬奇调色软件的使用手册，都是他自行翻译的。
后来，近两年即使借助人工智能，修复效率大为提升，中国的老电影修复，仍然存在大量空白。15年过去，电影修复工程中的4万部胶片影片中，还有占比7/8的35000部影片等待修复。而电影修复工程之外，还有大量少数民族影片、港澳台影片、短纪录片、流落海外的影片以及非影片视频，亟待修复。
“据我了解，台湾档案馆、台湾电影资料馆、香港电影资料馆有进行一部分老电影修复，邵式集团也曾斥资修复几百部老电影，但现在好像都没有在修复了。”肖搏说，广西电影集团曾专门委托他们修复170余部民族电影，八一厂曾委托他们修复不少军队视频，这些均不在电影修复工程中。
肖搏介绍，即使修复工程中的影片，修复也有时间前后之分。艺术价值、历史价值和教育意义大，且毁损严重的影片，会优先修复。爱奇艺、优酷、腾讯、百度以及电影发行商也有自己的影片修复计划，不过可能主要针对商业价值高的影片。其他电影，暂时还无法得到官方或机构修复。
但在肖搏看来，所有的影片都是有价值的，它们都是对人类历史的记录，承载了某一阶段人民对人和社会的看法。”即使是滥竽充数的烂片，也是对历史的反映，也有可吸取的教训。而小众冷门的电影，随着时代发展，其价值可能会逐渐凸显。所以，他认为，所有的老电影，都有修复的必要。
不过，由于人力、物力有限，还有大量老电影、视频未获得修复。“所以我们真心希望像大谷一样的年轻人，参与到视频修复当中。”对于自行在网络中修复老视频的年轻人，肖搏给予了高度赞赏。
版权问题难解 “修复”路在何方？
但版权问题，依旧是悬在他们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6月10日，记者联系到了北京影视著作权专家鉴定委员会法学专家、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研究员李顺德。他向记者详细介绍了在网络环境中自行修复视听作品存在的版权风险。
《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2020修正)》显示，著作权包括发表权、署名权、修改权等人身权，以及复制权、发行权、信息网络传播权等财产权。
李顺德专家告诉记者，在B站中未经版权所有方允许，擅自对老电影、音乐mv等进行清晰度修复和上色处理，并在网站、QQ群等公开平台发行、表演、放映、广播、传播的行为，会涉嫌侵犯著作权中的修改权，若未过其财产权保护期，还会涉嫌侵犯复制权、发行权、表演权、放映权、广播权、信息网络传播权等财产权。”
《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2020修正)》第二章著作权第三节对权利的保护期进行了规定。法条显示，作者的署名权、修改权、保护作品完整权的保护期不受限制。视听作品的发表权保护期为五十年，截止于作品创作完成后第五十年的12月31日；复制权、发行权、出租权、展览权、表演权、放映权、广播权、信息网络传播权、摄制权、改编权、翻译权、汇编权、应当由著作权人享有的其他权利，这些权利的保护期为五十年，截止于作品首次发表后第五十年的12月31日，但作品自创作完成后五十年内未发表的，本法不再保护。
李顺德表示，无论是帮助未获得版权的人修复还是自行修复影视作品、音乐mv，如果未经过版权方同意，并擅自传播修复后作品的，都涉嫌侵权。即使有些up主在视频中写明“侵权删”，也不能改变侵权的事实。即使他们自称是出于公益的目的，也不会因此减免应承担的法律责任。“如果是由于史料保存、方便展示、查阅的必须，为社会公益性的博物馆、图书馆、档案馆、资料馆等自有的馆藏视听作品进行修复，一般可以作为例外处理。”李顺德专家告诉记者。
肖搏也认为，自行修复老视频，填补老视频修复目前仍然存在的空白，这是可取的。但是，一部电影是很多人辛苦努力的结晶，即使出于保护旧视频这样的公益目的，也需要尊重版权。但他也认同，个人想要获得版权方的授权修复，本身就很困难。
有版权的人不修复，无版权的人不能修复，而这些未被修复的作品，又确实具有历史价值。对于这一矛盾，肖搏表示，是宏观层面的问题，个人无法解决。他建议，国家在法律方面，对于个人视频修复者给予一定的政策倾斜，让他们能够在合法的限度之内，为中国的旧视频修复，献出自己的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