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处之花
【王方晨】
1
乔兔子来省城找捡妮,没人迎候。
一下车,乔兔子直奔候车室卫生间。
有个车站工作人员守在门口,穿着制服,像是收费的,但对眼前走过的乘客视若无睹,样子也不凶,乔兔子就尾随别人进去了。
他并不吝惜几角钱。儿子见明一再叮嘱他,到省城早把零钱准备着。进厕所趁早主动交费,不要多话,让人看着像个乡下人。他就说:“省城我又不是没来过。”他来过的。十年前。但心里想,见明说说还是对的。
进去了,又想,话虽如此,钱这东西,该省也还得省。
他把衣服从头到脚换了,临出来又把钱捏在手里。万一人家实行的是方便后交费呢?都快走到那个工作人员脸前了,也没见有收费的意思,倒是对他看了一眼,显然没认出他就是那个刚才走进卫生间的乡下乘客。他心里自然有些得意。又见来来往往很多人,没一个交钱的,就知车站卫生间如今免费。
十年前他送捡妮来省城上学,也进过这个卫生间,被一个麻脸女人要去五角,心疼得回家后直跟捡妮她娘抱怨。十年之后卫生间免费,乔兔子认为这是进步。时代进步。就像他在地里种庄稼,不用再缴农业税了。
车站卫生间不要钱,这会是一个好的兆头。
乔兔子心里得意,背上的行李都仿佛变得轻了。走到候车室门口,又一回头,就跟那个工作人员对了眼。
工作人员好像朝他一笑,因为他看到工作人员的嘴里燦然一白。
乔兔子止步,转身,返回,在洗手池前掏了牙刷,仔细把牙刷一遍。尽管旁边有几个人好奇地看他,他都没在意。不在这里刷牙,也会在别的地方刷。见到捡妮之前这口牙总归要刷的。
刷牙的时候想,自己的牙结实得真是少见,不像捡妮她娘,不到五十岁就掉牙,过六十牙就光光的。这才六十三,就又得了绝症。他的身体多好,没病没灾。他还想着将来能够多伺候她几年呢,却没这福。
乔兔子心里暗淡一下,漱了口,走出去。
跟那个工作人员擦身而过时,有东西在他眼前一掠,明晃晃的。洗手盆上面是有镜子的。
卫生间里挂着面现成的镜子,他也没想起来抬头照照,换的衣服端正不端正,牙齿刷得白不白。
就这样,乔兔子第三次走进卫生间。里面又宽阔又干净,没有一点不好的味道。
刚要把脸转向大镜子,就听上面有人朝他叫一声:
“喂,老头儿!”
卫生间是半地下的。那个工作人员俯身站在阶梯上,两颗鲜黄眼珠瞪着他,他就知道自己出出进进让人家起了疑,由不得从镜子跟前退两步。本来他可以坚持在镜子里照一照,哪怕只照一眼,也会让他感到自己衣冠整洁,牙齿雪白,可是他却退开了。镜子近在咫尺,却如同刹那间飘移到千里之外。
“叫你呢,那老头儿,发什么呆!”
乔兔子身上很不舒服,也不好再往镜子面前去,只得往外走。经过那个工作人员身边时,听他又说,“你以为这是饭店啊,是不是?”
一些人不明不白地发出凑趣的笑。乔兔子急忙地走上去。
乔兔子没能从那镜子里看到自己,自己这身新衣也就白穿。
他才钻出玉米地,衣服上左一片右一片的汗渍,斑斑驳驳,从暗黄到灰白,又从灰白到黄色,可他明明才换了新衣。换衣服的地点也是他在出门前就盘算好的。为买新裤子新皮鞋,他专门去过一趟县城。见明上个月来省城劝说捡妮无果而返,捎回一件衬衣。见明告诉他衬衣是捡妮买给他的。他知道其中的底细,但也用不着把话说穿。见明毕竟在省城呆过,他很相信见明的眼力。身穿新衣走在省城的街上,估计会很合适,但仍不免被人识破。
这个衣着簇新的乡下老头儿,两只耳朵瑟瑟直跳。
2
乔珍妮拿着手机爆打。
乔兔子进门后,她还没顾得上看他一眼。
乔珍妮打电话时来回走动,一次次地从乔兔子跟前走过去,又一次次走过来,没完没了,这情景就像在庄稼地里干活一样,比在庄稼地里干活还忙。终于把手机丢开了,那样往沙发上随手一扔,就像当年扔了手里的锄头,这辈子再也不要捡起来似的。
乔兔子还在客厅里站着。
“你坐着吧,”她对乔兔子说,眼皮仍然没有朝他抬一抬。她这么说,反而像她已被繁重的庄稼活累垮了,必需坐下来好好休息一下。可是,她转身去厨房给乔兔子弄吃的了。
乔兔子没坐。他静寂地站在客厅中央。客厅不大,但他就像一棵被霹雳击毁的老树,矗立在旷野上。身体焦黑而坚硬,里面没有一点活动的意识。他那样无知觉似的站着。
没想到竟会从沙发旁边的墙壁上看到一面镜子。也可能是他眼花了,那里只有一片飘忽的亮光,或者是一扇房门,可是他觉得几乎是一生的惊心动魄的经历都在一古脑儿地朝他心头涌来。双脚和膝盖发酸。整个身子也都在微微打颤。他听到自己的耳朵发出了跳动的响声,好像秋风里的两枚杨树叶。
乔珍妮从厨房出来,手上端了一小碗儿蛋炒饭。
乔兔子扑通跪地。他是捡妮的父亲,虽然捡妮在城里只叫珍妮,他还是她的父亲。
即使把捡妮吓住,他也要跪。
捡妮没有声音。他想她肯定吓住了。眼里一片朦胧,看不到捡妮的神情。捡妮吓住了,他也就成功了一大半。
他看不到捡妮,但他预先看到了自己的成功,似乎还看到父女俩一起走在回乡的路上。回乡之路的尽头,是她垂死的老娘。
他悲痛地叫声“捡妮”,却不能相信自己的真诚。
他显得更悲痛,好像有无数的刀子,在割全身的肉。
清清楚楚有一丝得意从他心头掠过。
当他在车站卫生间换了衣服,发现没有被人认出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得意的。他有力量。他觉得自己能够死死压住这种得意。他像一块沉重的石板,紧接着,果真对自己的悲痛一点也不予怀疑了。
他试着往捡妮跟前膝行。意外的是,捡妮早早闪在了一边。
“你这样做没用!”乔珍妮说。
声音不高,但清晰入耳。
乔兔子好像是十年来第一次听到捡妮的声音。捡妮的口音早就变了,乔兔子却听得毫不费力。
“你怎么做都没用!”
乔珍妮不看乔兔子。她冷静的神色,表明在她家里没有发生任何让人吃惊的事情。
她把饭碗和盘子轻轻放在餐桌上。这里还是跟乔兔子没来之前一样。一切照旧。她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见到乔兔子。
“捡妮,”乔兔子对她的背影哀求,“你娘就想见你一面……”
“告诉你,吃了饭自己走!”乔珍妮打断他的话,“你什么也不用多说。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车站还有车,见明坐过的。”
乔珍妮快步走到沙发跟前,把手机捡在手里,头也不回走到门口。
“你看见了,我很忙。”她说,“临走别忘把门给我关上。”
3
二十五分钟后,乔珍妮款款来到璧君酒店一楼的枫丹酒吧。
她对女友陈怡青致歉:“对不起,我来晚了。”
“你总是这么客气。”
陈怡青家在附近,四十多岁。从电话里听乔珍妮的口气,是立刻要见到她的。平常,她为自己拥有乔珍妮这样一个相处融洽的女友感到满足。但乔珍妮确实不爱说话,很多时候两人在一起只是她在说,乔珍妮很专心地听着,脸上挂着谦逊得近乎羞涩的微笑。
那种默默无声的腼腆的笑容,很能打动人的。她拉着乔珍妮的手不愿松开,乔珍妮也好像很乐意让自己的手握在陈怡青手里。
她们隔着桌子坐下来。好像不是因为要坐下,两人还要一直牵着手似的。服务生送来咖啡,瘦长的身子倾在桌子上方,倾得很厉害,完全挡住了两人的视线。服务生走开,两人都觉得被阻挡了许久,但两人心里立刻踏实下来。
陈怡青看到了:乔珍妮羞涩地低垂眼帘,好像一个小女孩第一次有了隐秘的心事。
她有个已上初中的儿子。当年初见乔珍妮就想,如果可能,自己应该生个女儿。也不一定非得像乔珍妮,反正生个女儿就是。但一听乔珍妮叫她阿姨,她又马上表示反对。她坚持两人姐妹相称。那时候她就有了生个女儿的念头,而且十分的强烈。
她要生就生乔珍妮这样的女儿,那么招人怜爱,简直就是为招人怜爱而生的。谁见了这么个举止优雅的可人儿,都会忍不住把她揽在怀里,给她所有的爱,就像给自己的亲生女儿所有的爱。如果陈怡青有这样的女儿,她会尽自己所能地呵护她,把她精心养在圣洁美丽的闺房,一辈子不放她出门,不让她经受风吹日晒,不让她工作,不让她嫁人。让她一辈子都是一个没有出嫁的干干净净的女孩儿。她可却是一位女博士,一位大学老师,而且已经有了自己的男友。
现实总会让人感到怅然,这样的事情却让陈怡青怅然而甜蜜。
乔珍妮也看到了自己:她略微有些矜持地坐在陈怡青的对面,整个身姿似乎都在对所有人传达一个美妙的信息,爱我吧,爱我吧……我那么可爱,我这么乖巧。她听到了自己的心声,声调轻柔,好像清澈的细流,潺湲流淌。
“时间过得真快啊,秋天说到就到了,穿短袖衣服都有些凉了。”她开口说。一双纤纤素手抚摸一下自己洁白的胳膊,那十指一把水葱似的,根根圆润,看上去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
陈怡青的目光没有从她手上离开。“是啊,”陈怡青附和道,“昨天下过雨,天气就转凉了。”
“我喜欢这样的天气。”乔珍妮说,嘴角含着温软的微笑。她把头转向被暗红色的帷幔遮挡得严严的窗子,好像她能够看到窗外的梧桐树,但也好像躲避别人的注视。
她太爱害羞了,陈怡青想到。
“秋风一吹,校园里就会落下很多树叶,”她神态娴静地说。语气缓缓,好像流水。“一到十月,我就会很激动。我做梦都会想到自己在落叶下行走。”
陈怡青眼里闪过一丝疑问。其实她是没有什么疑问的,但她仍然惊奇了一下。那意思是说,珍妮,你会激动吗?不会吧。
“珍妮。”她不由得叹息一声,目光中充满爱怜。“我也很喜欢大学的校园。”她说,“你们大学的校园是这个城市最美的地方。珍妮。”她笑了笑,压低声音。“因为我的小珍妮在那里,她是最受大学生欢迎的老师。”
“怡青姐你就会开我玩笑。”乔珍妮将头一低,她是真的羞涩了。她轻轻握着自己的手指,反复地握着,好像一心要引起别人的艳羡。她安静地沉默着,同时又显得非常地自信:谁都会艳羡她,她把自己的纤纤素手握在手里。
那像是艺术品的手指!她在静静地品味着这种触摸,神思悠然已去。
陈怡青无望似的,眼看她渐行渐远,从触手可及,到海角天涯,茫茫宇宙。
乔珍妮突然伏身啜泣。
“他来了,他又来了,我甩不开他!”乔珍妮哭着说。她压抑不住了。
哭声惊动邻座,有人起身抻头往她们这儿打量。服务台旁的服务生以为出了什么事,匆忙走过来。陈怡青生气地对他挥手,他就又退回去。
“谁又来了?谁?你是说欧阳?”陈怡青说。
“我甩不掉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乔珍妮梨花带雨。她拉住陈怡青的手,紧紧拉着,求援似的。“怡青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别哭,珍妮。”陈怡青说,“你把我的心给哭痛了,真的。”她的声音发起颤来。“我还没见你哭过。你从来都不哭的……珍妮,我也要哭了。”
乔珍妮又抽泣了两声。她克制住了自己。“我不哭了。”她说。
陈怡青擦擦眼角,却凄然一笑。
“你差点让我想起自己的伤心事。”她说。
“对不起。”乔珍妮说,“我好多了。”
“什么时候我也大哭一场。”陈怡青说。
“对不起,惹怡青姐伤心。”她微微垂了头,好像一个羞涩的小姑娘。她觉得自己的嗓子有些沙哑。她轻轻咳一声,声音也就重新轻柔起来。
“怡青姐也有伤心事么?”
陈怡青目光中有了硬度。“珍妮,你是明知故问。”她说,“你的问题很傻。有时候我的心都要碎了!”
“真的没想到。”乔珍妮眼神无辜地说。“我真的没想到。”
陈怡青停了一阵,才说:“我也没想到你会哭。”
话刚落地,两个女人就都觉得各自的心房遭到了一下重重的撞击。两个女人也都随之觉得有些呆了。最后还是陈怡青先开口问道:“珍妮,用不用我去找欧阳谈谈?你是不是需要重新考虑一下你们的关系?有我在,你用不着委屈自己。”
乔珍妮的手机适时响了。从乔珍妮的神情上看,陈怡青断定是欧阳打来的。
“我爱你,珍妮。我真的很在乎你。”
陈怡青隐约听到了手机里磁性的男中音。
4
双膝在地上跪麻了,可一活动,才知道全身都麻了。
接着猛一怔,想到这是在捡妮家里。想到自己问了很多路才来到这里的。见明给他画了幅路线图,这幅路线图帮了他大忙,不然也不会天黑前就来到捡妮的家。
早听见明说捡妮在省城买了房子,亲眼看到才知道是套旧房。是旧房他才敢敲门。他很明白自己。从什么时候起捡妮就成为家里人高不可攀的了?在当年捡妮拿到大学通知书的那一刻!从那一刻起,捡妮就从他眼前飞走了。可是他乐意。捡妮越是高不可攀,也越是他全家的荣耀。捡妮考上博士的消息传出去,塔镇的镇长都来看过他!可是他的博士女儿住在旧房里,他没有多少犹豫就敲开了房门。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即使这样的房子,也可以了。整个塔镇也没有多少人住在楼房里,而且不高不低,住的是三楼。
他听到了敲门声。他想到其实那敲门声一直就在他耳边响着。
刚才他怎么没听到呢?白生副大兔子耳朵!他伸手在一只耳朵上扯了一下。
敲门声果真在响,乔兔子就不由得慌张了。首先想躲开,可站是站不起来的,站起来也得摔倒。他不让自己动弹了,可是外面的人却像长了透视房门的眼睛,说:“我知道你在里面。”
乔兔子屏住呼吸。他的耳朵又好使起来。他敏锐地听到了房内所有的声音。自己的心跳声。电器里的声音。家俱在呼吸。晚风轻轻吹动窗帘。墙壁里面奔跑着奇怪的马匹。茶几上的一盆蝴蝶兰也在兀自喁喁细语。
门外,有脚步声从楼梯上走下来。那个叫门的跟人打招呼。“来了?”“来了。”脚步声渐渐走低。……叫门的人将身子伏在了房门上,“我爱你,珍妮。我真的很在乎你。”
之后,门外很长时间没有声音了。
晚风很凉,乔兔子身上一激凌。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的一切都陷在了灰暗里,墙壁、蝴蝶兰都好像不见了。他的双膝更麻了。整个人好像只剩下一颗空荡荡的脑袋,随着幽暗的波涛轻轻浮动。他顺势躺下,心想,捡妮不是嘱咐他吃完饭就回去么?他不觉得饿。他不想吃饭。他绝不吃饭。他在地上睡觉,等她回来。这一回说什么也要把她叫回老家。可他却不小心弄出了动静。
“谁?谁在里面!”门外的人警惕地问道。他还没走。
乔兔子又慌了,紧紧抱住自己的身子,一动不动。
“你是谁?你是干什么的!我听见你的声音了。”
乔兔子只觉辛酸的潮水“呼隆”一声向他心头袭来。鼻子就要酸掉了,忍不住拿手背擦擦,没想到擦了一手的潮湿。
“快把门打开!不然我报警了!”门外的人威胁道。
“是我……”他哽咽地说。
“快开门!”
“就开,就开……”他使劲用手背抹脸,试图把泪水擦干。同时,他摇晃着站了起来,说着,“就开……”瑟瑟缩缩走到门后,身子一软,要倒。扶着墙壁,努力支撑着,嘴里发出自己也听不清的呜呜声。
“把锁往右拧,往外推……”门外的人反复指点着,听声音已经不那么紧张了。他还不忘询问,“你是什么人?你怎么进来的?”
房门终于被打开。门外站着来找乔珍妮的欧阳。他有所防备地站在离房门一米开外的地方。楼道里比门内略为明亮,欧阳只能看到乔兔子的影子,但他仍然放松了下来。他朝门内模糊的人影笑笑。那笑容好像是不可缺少的礼节,真的能被人看到似的。
“我是捡妮的亲戚……”乔兔子沉静地说,但没掩饰自己的疲倦。
“你是说珍妮……”
“是是,我是珍妮的亲戚。我来看看珍妮。她出去了,她不在家……”
欧阳没有要走开的意思,乔兔子就闪了身子。欧阳走进来,随手把灯打开。他快速地观察了一下房内,确认没有发现意外情况,才仔细地对乔兔子打量起来。他已经像是这所房子的主人了。刚才紧张过度,现在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对乔兔子说:“您坐吧。从大老远来的吧。”
乔兔子没有坐。他拉开行李上的拉锁,解释着:“这是给珍妮带来的东西,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地产的。”
一大把牙刷从里面掉出来。竟有十几支之多。他又塞进去。
欧阳看到了饭桌上的米饭,就说:“老人家,没必要多说,先吃饭吧。我看出来了,你是珍妮的亲戚。”
乔兔子腼腆地一笑,走到饭桌前,慢慢吃起来。“你看,珍妮做好饭就出去了。”他慢悠悠地说,“我吃完饭就走。”
“现在农村的日子好过吧。”欧阳跟他闲聊。
“可不?农业税取消了。进步了,时代进步了啊。”乔兔子慢慢吃着,一板一眼地说起了政治。他满面喜悦。“跟了共产党,种田不纳粮,这是现实。”
欧阳哈哈笑起来,赞道:“老人家很会说话。”
乔兔子的脸色又转为忧戚。“听说城里人日子不像以前好过了,下岗的下岗,这怎么行呢?”他说,“城里日子应该好过的。城里人嘛。”
只吃小半碗,就放下不吃了,好像吃不下去了。
看他要把餐具收拾起来,欧阳就劝他:“都吃了吧,这怎么够呢?”
“饭量小了。”他偏说。
欧阳抢着把餐具收拾了,可一转身回来,又见他手里拿了支崭新的牙刷。
“我要刷刷牙。”他说,“饭后不刷牙很不舒服。”
他不说刷牙欧阳还没注意,一说刷牙欧阳就注意到了,他的牙齿的确很白,白得就像才镶上去的假牙。心里暗暗惊奇着,指引他到卫生间,自己就坐在客厅等他。
乔兔子出来了,还习惯似的嘬了一下牙花子。“我这就回去。”他对欧阳说着,就要弯腰收拾行李。
欧阳很突然地盯住他,很突然地说:“你还没问我是谁。”
他倒没有惊慌,照旧自顾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到地上,摆了一地,嘴里慢慢说着:“都是地里的,都不是好的。真是没什么东西好拿,空手来也不是那么回事。拿来了城里人也不稀罕,我是知道的。”
欧阳认不出那是什么东西,他也不管那是什么东西,他只盯着乔兔子。
他看到的只是一个侧面。他想到了一幅画,很浓很浓的色调,一块一块的颜料,好像要从画布上坠落下来。氛围是静谧的,所有的语言都是思想的声音。他的心头不由得沉重起来,神情怔怔的。等他又一次张口说话,他就被自己惊了一下,好像一根马鞭子打在一匹静卧的马身上。
“你还没问我是谁。”欧阳盯着乔兔子。
乔兔子停下来。他很放松。他甚至轻声笑了一下,自嘲似的。
欧阳却觉得自己受到了嘲笑,欧阳的问题很傻,欧阳为什么问这样的问题呢?欧阳是谁?他明明是乔兔子在省城碰上的一个城里人。不对么?可是,乔兔子镇定地说:“您是……”
“我是珍妮的男友,”欧阳如实说,“我叫欧阳白。”
乔兔子点点头,笑了笑。欧阳又觉得自己在受嘲笑。乔兔子如果问了他,不就多此一举了么?他进到珍妮的家里来,又能是什么人呢?一个乡下人闯入一个城里人的家里,十有八九被人看作入户盗窃谋财害命。而一个城里人走进一个城里人的家里,反正不是做客,就是约会。乔兔子此时觉得自己在跟一个城里人的较量中略微胜出。但他真的不想怎么样。他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挎起行李包,向欧阳告辞。
“我回去了,还有一班夜车。”他说,“我知道的。”
他并不看欧阳。只要有自己的主意就够了。他已经在刚才收拾行李的时候作了成熟的考虑,出门找个小旅馆住下,再找机会说服捡妮回乡。不把捡妮带回去,他绝不罢休。
欧阳不会知道他的主意。他猜不出他的打算。这让他心里乐。而且还有让他心里乐的事情,自己见到了捡妮的男朋友。他断定捡妮这一辈子也不会带自己的男朋友给家里人看的,却让他不期然见到了。他不能紧盯着人家看,但他知道这人不错。不光人材不错,心眼也很地道,也像个有钱的人。首先,他直觉地感到,他没有对自己这样一个乡下人反感。但这不一定跟自己的表演没有关系:
他穿了崭新的衣服。他吃饭细嚼慢咽,也不发出“叭唧叭唧”的声响。他饭后刷牙——很认真地刷牙。
他每次刷牙都很认真。从捡妮考上大学,他一家人就非常自觉地每天坚持刷牙了。他的牙越刷越白,越结实。他很不理解的是,同样是刷牙,捡妮娘怎么越刷牙,牙越少,而至于最后把全口的牙都刷没了。
他想到自己刷了将近十一年的牙,想到捡妮的娘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心头一颤,就要掉泪。他匆匆走到门口,说:“我走了,告诉珍妮,她那么忙,我不等她了。再见!”
“我开车送你,你等等。”
不幸的是,乔兔子还是不熟悉门锁。他在门后耽搁下了。
“不麻烦您了,”他忙说。声音不免有点变。“那哪儿像话?”
“几点的车?”
“几点……”他含糊地说,“晚不了。”
“为什么这么急?明天回去不好么?你要觉得住在这里不方便,我给你联系酒店。”
“怎么能麻烦您?”乔兔子急出了一头汗。
“不过是小事一桩。”欧阳眼睁睁看他在门后着忙。“老大爷,”他响亮地咳了一声,“老大爷,我问你,珍妮老家也没什么人了吧。”
乔兔子又一次徒劳地在门锁上拧动了一下,就绝望似的,背对欧阳,静止不动了。声音从他嘴里发出来,却好像来自荒野的古墓。
“是的,她爸爸很早就死了,她妈妈也死了。”乔兔子说,“好,你,你,你听我说,那时她还很小……”
5
能让乔珍妮掉眼泪,说明事态很严重。
印象里乔珍妮这一辈子也不会哭的,她永远那么沉静,又那么坚强,从来都是不急不躁,对任何事情都好像心中有数。陈怡青最为欣赏的,也是这一点。
她们认识前,陈怡青就从母亲的信件和电话里想像到了这么一个女孩子的形象。那时候她还在国外,也没准备回来。母亲体弱多病,别说照顾只有五岁的儿子,连自己也照顾不来,可她就是不作回国的打算。儿子那么可爱,她却常常后悔生下他,而且常常暗自认为儿子拖了自己的后腿。好在公婆都很健康,可以把儿子放在公婆家里。他们是在另一个城市,她的事业起初也在那个城市,丈夫也还在那里。
她牵挂母亲儿子,但不牵挂丈夫。好像丈夫没什么让她牵挂的,丈夫倒是很牵挂她,毕竟她是在国外,他无法掌握那里的环境。他甚至很担心在通话时挑逗起她的情绪,但两人都知道她的回国之日,就是两人的又一次新婚。他们都应该像纯洁的恋人一样,期望把贞洁留待那激动人心的一刻。丈夫还怕她牵挂另一个城市的母亲,试着提议把她母亲搬来同住。她知道母亲喜爱清静独立,即使年老体衰也未必乐意。
在不多的联系中,母亲也不常提起自己的病情。可是有段时间,母亲跟她的联系频繁起来。母亲提到了一个叫乔珍妮的女大学生,她好像迫不及待地要向人夸赞这个小姑娘。陈怡青都不敢相信了,什么人会跟母亲这么投缘?母亲寡居十几年,脾气已经不知不觉有些古怪了。不说她不想找老伴,即使要找,也很难找到登对的。她独居在一栋楼房里,因为古怪,渐渐跟所有人疏离。背后她不说人坏话,但也没听她对任何人表示过满意。
母亲对小姑娘赞不绝口,就勾起了陈怡青的好奇心。她很想马上就飞回国内,见识见识这个既有主见又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她向丈夫打听。丈夫回答,不错,是有一个女大学生在照顾妈妈。
两年后的秋天,陈怡青从国外归来,说是来奔丧的也差不多。
母亲奄奄一息,见到她第一句话就说,“多亏了这个小姑娘。”她这才对站在角落里的小姑娘看一眼。
小姑娘不声不响,微微笑着,谦逊而近于羞涩,却好像对什么都了然于胸。那时候她觉得小姑娘是从窗子里轻轻飘进来的,而且还会随着明亮的光线飘走。
母亲不久去世。陈怡青得知了母亲跟乔珍妮认识的前后。有一天母亲走下工商路过街天桥,脚刚踩地就被一辆疾驰的摩托车撞倒了。乔珍妮正好路过,是她求人叫了出租车,把母亲送到医院。母亲出院后,行动就很不方便,乔珍妮坚持每星期至少两三次来母亲家里照顾母亲。当时母亲坚持不把实情告诉不在身边的陈怡青。遵从母亲的意见,丈夫也守口如瓶。
不用多问,陈怡青也知道这期间难为了乔珍妮。
陈怡青已经做出了重要的决定。她不准备离开这座城市了。她不想让自己继续徒劳地漂泊下去。她要踏踏实实地热爱自己的家庭,爱丈夫、儿子。过去她又喝酒又抽烟,乔珍妮烟酒不沾,渐渐的她烟酒就都戒了。她搞起了公司,公司一旦壮大,丈夫也放弃了自己原来的事业,来这座城市开起了夫妻店。
从前年起,说是夫妻店已经不再合适,公司已经完全交给丈夫打理,她安心在家做起了全职太太。
公司从创建,到发展起来,其间多少坎坷,她难以忘怀。她可以很自豪地说,自己从没有颓丧过。她没掉过一滴泪。她像乔珍妮一样,稳稳当当,从不掉泪。从来就没有无法解决的问题。乔珍妮是这样的,她相信乔珍妮是这样的。乔珍妮从大学到硕士,从硕士到博士,一路走来,好像根本用不着有心事似的。
可是乔珍妮在璧君酒店,当着陈怡青的面,当着很多人,失声痛哭。
陈怡青心痛乔珍妮。
那个欧阳她也认识,应该说他还是丈夫的朋友,生意上也有合作。她对欧阳的感觉不错的,认为找到这样的男人的女人一定会很幸福。忽然听说他跟乔珍妮拍拖,她却莫名地为乔珍妮担忧,好像乔珍妮再不会幸福一样。她问丈夫知道不知道他的底细。果然,丈夫告诉她,他是一个有老婆的人。她顿时觉得天地昏暗,心头发冷。
她的小姑娘,理应一辈子守着自己的净洁之身,可她还是要嫁男人。嫁人也就罢了,偏偏要遇上个有妇之夫。造化弄人啊。
陈怡青很后悔让乔珍妮认识了欧阳。但她很快就不这么想了。
乔珍妮遇上了欧阳,遇上也就遇上了。她忧愁过么?她依旧安静地面对一切,没有什么足以使她感到惊异。
陈怡青用不着对乔珍妮的决定给予评判,乔珍妮应该清楚自己做的:她不是神仙,也不是姑子。陈怡青暗暗为她的幸福祈祷,希望欧阳能够妥善处理问题,早日离婚,离个彻底。
乔珍妮,多好的一个姑娘!
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得不到一个全人,是天地不仁不公。
陈怡青恨不得马上打电话给欧阳,严词责备他的松懈和办事不力。脚踩两只船的人是有的,或许这家伙就是。多少眼睛被迷人的外表欺骗过!可是陈怡青暂时还是不能找欧阳的,那会对乔珍妮造成更大的刺激。
“杂耍的来了,”陈怡青说。
6
璧君酒店每到周末晚上都会举办娱乐活动。陈怡青和乔珍妮喜欢这里,去年陈怡青还办了张酒店夜总会的会员卡。
这一回来酒吧表演的是两个穿着银色小丑衣服的男人。灯光打在他们身上,让他们亮闪闪的,但他们一语不发,只有笑容和手势,那么明亮的舞台和服饰,因而像是与客人隔了很远的地方。客人遥遥地看,遥遥地发出笑声,也都像是会意的笑声,听到耳朵里自然没有吵杂的意思,甚至乔珍妮也跟着笑了一下。接着小丑转身去台后拎了一只竹篮子上来,里面盛着银色的签子。他拿出签子向客人展示一遍,看上去每一根都有一米来长,也都非常锋利。打手势叫了一个客人验证后,另一个小丑就蹲了马步,让客人把银色签子往自己的耳朵里捅。客人到底还是手软,怎么也捅不进去,他一捅,小丑就把头一晃,脸上做出忍痛的表情。客人主动放弃了,但见小丑的同伴走过去使劲一推,他还没来得及躲呢,整根签子就捅进了耳朵里。捅第二根签子时,第一根签子从另一只耳朵钻了出来。可是那小丑已经不显得痛苦了,还好像很得意,耳朵被捅穿让他产生了很大快感似的。第三根签子捅下去,头一根签子就从另一只耳朵里脱落下来。
两个小丑越表演越兴奋,签子也捅得越来越快。签子捅完了,小丑头上像架了副电视天线,跑下舞台,来到客人身边,向客人做鬼脸,还请客人动手试试。走到陈怡青和乔珍妮的座位跟前时,陈怡青微笑着,用目光鼓动乔珍妮也试一下。
乔珍妮顺从地伸出手,轻轻捏住了银色签子。
签子冷嗖嗖的,没错,是金属的。
她很慢地往小丑耳朵一捅,小丑大叫起来:“饶命!”
她的手停住了,怔怔地看着小丑的耳朵。
小丑长了一副大耳朵,差不多跟父亲的耳朵一样大。
父亲被叫成了乔兔子。她长了十多岁都不知道父亲的名字。那年她考上大学,父亲非要亲自来送她。出村的时候,几乎全村的人都站在街上跟父亲打招呼,“兔子,送捡妮去呀!”他们没想到叫他的真名字,好像就是他的大耳朵给他女儿带来了好运。他很得意地答应着,大耳朵颤颤悠悠。坐在长途车上,她要么望着快速往身后退去的田野,要么直直地往前看。她没看父亲一眼,尽管父亲喋喋不休地对她叮嘱着。她知道朝父亲一转脸,就能看到他的像手掌一样张开的大耳朵。为什么要长这么大的耳朵?她心里反复寻问自己。当然没有答案。
有答案也是荒唐的:
那是为了成为记号,成为一生的记号。
出了车站,看到学校来接站的大巴,她像飞一样跑了上去。父亲在车窗外对她还有话说,她装着听不见。因为现场忙乱,谁也没注意这对父女的情形。车开了,旁边有人提醒她车后跟着一个农村老头儿,是不是她爸爸。她不加思索地说:
“我没爸爸!”
她也是这样对陈怡青的母亲说的:“我没爸爸。”
她是一个孤儿。生来就是一个孤儿。她是全世界的孤儿。眼前陈怡青的母亲就是她的母亲。陈怡青也相信她没有爸爸。不幸的遭遇才能造就人,不是么?乔珍妮这样从容镇定,这样了然一切,不可能没有生活的坎坷做前提。
人与人就是不一样,陈怡青的爸爸也死得早,但她已为人妻,生下的儿子都五岁了,她还像一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一样浮躁。大约因为她的不幸没有乔珍妮来得彻底吧。
“我没爸爸。”
乔珍妮老家没什么人了。老家没什么人了,就不是老家了。她自己是自己的老家。她的身子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她的老家。可是现在她明明想起了父亲,那个生着大耳朵的男人。那样的大耳朵简直就是人生耻辱的标志,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带在脑袋上,永远摆脱不掉。
酒吧里的所有人,包括小丑,都不会想到她脑子里有什么念头。陈怡青也只是以为她被小丑古怪的大耳朵吸引住了。她盯着那只可笑的大耳朵看,她没有把签子往小丑的耳朵里捅,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签子尖,一点一点地往外拉。
“疼煞我了,小姐!”小丑挤眉弄眼叫。
酒吧里哄堂大笑,小丑却是痛苦的。他嘴巴扭歪了。
乔珍妮这才把签子往小丑耳朵里捅。……很慢,很慢地捅。
“让我死吧,小姐。我受不了啦!”
乔珍妮却停下了,她沉思地看着只捅到一半的银色签子,嘴角是一丝淡淡的微笑。是啊,她看上去是很羞涩的。让她这样一位贞静的女子大庭广众之下,来做这样的举动,是勉为其难的。她垂了目光,长而整齐的睫毛倒下,遮掩着眼睛里的秘密。
“哪位能帮我?哪位能让我更爽快一些?”小丑叫着,跑到另一个座位上。有个客人起身一下子把银色签子捅了进去。小丑直了腰,仰头吁口气。
他们又到别的场合表演了,客人用掌声欢迎他们离去。
“你心情好多了吗?”陈怡青问道。
“是的,我好多了。”莞尔一笑,又说,“真滑稽!”
“我相信你会很好地处理这件事。”
“会有结果的。”乔珍妮说。“刚才太滑稽了。”
“珍妮……”
“你说怡青姐。”她收敛了笑容。让她长时地去笑一个小丑,也是很不合适的。
“珍妮,”陈怡青拉住她的手说,“跟我去见一个人。”
“见谁?”
“你见过就知道了。我让你瞧个稀罕。”
“为什么不现在告诉我?”
“这也是我才有的想法。”
“好的。”乔珍妮点头。
她们走出酒店。坐上车,陈怡青又故作神秘地对乔珍妮说:“你会感到很刺激!”说话时的神态很像一位不良少女。
7
“珍妮的爹死了,就苦了这娘儿俩。”乔兔子唉声叹气,说,“她娘也是为了孩子,在好岁数上也不改嫁。”
珍妮娘模样好,来提亲的踏破门坎,但都让她娘赶了出去。这孩子当时才上小学一年级。她爹一死,就有人说,你一个女娃,还上什么学?可这孩子精灵着呢,小小年纪就学会给娘分忧,一放学就帮娘干活,大人吃得了的苦她全吃得下。干什么活手里要都拿着书本本,得空就看两眼。
屋漏偏逢连阴雨,没过两年,珍妮娘又得了病,去收购站卖棉花,等了一夜才卖出去,回来就发烧,躺床上爬不起来。众人劝着去医院一检查,得了癌,都晚期了。这不天塌了么?这母女俩,天底下命最苦的就是她们了。可人家大的小的就是不哭,两手握着坐床头上。这样过了三四天,她娘就不声不响走了。都说,这孩子可苦到底了。埋她娘时,她咬着嘴唇,还是不掉泪,让人心疼坏了。
“我就不懂了,苦事怎能摊在一个人头上?”乔兔子搌搌眼角,凄然笑笑,接着说,“这孩子从今以后就是孤零零一个人,让她怎么活下去?我是说呢,大人也不一定就比小孩子强。”
珍妮把地里活干了,把家也弄得利利落落,又去上学了。小学毕业,人家又上初中,又考上了县城里的一中。高中毕业,她就长成了大姑娘。考完试,回来就下地。看她架式,以后就在地里死心踏地干一辈子了。
“村里人,包括我,包括我那没见识的老婆,也没想到她会考上大学。”乔兔子说,“俺那全村,到珍妮为止,还没出过一个大学生。”
珍妮跟村里人一样,早上下地,就在地里干到后晌。午后下地,天不黑透不见星星月亮不回来。地里活磨人哩,地里活没有干完的时候。投身了种地的,就是把一辈子都交给土地了。人完了,该你干的活才算完了。
“我怎么着也没看出她有考上大学的样子,”乔兔子说,“村里人都是苦命,她的命更苦,她怎么能考上大学?小桃园我舅姥爷的儿子小亮,学习也用功,那也真叫用功,平时我舅姥爷就没让他到地边儿站站。可怎么着了?小亮初三上过三年,高中复学了三年,头发都考白了,也没考上个大学尾巴,还把舅姥爷的心都考伤了。”
珍妮这么个丫头片子就比小亮能?可那天偏让乔兔子碰上一个从县城来的老师,他是珍妮的班主任。珍妮考上了大学,而且还考上了省里的名牌。这个班主任就是专门来给珍妮送通知的。
乔兔子撒腿就去地里找珍妮。他大老远看见珍妮在她家豆地里锄草,就大声喊,珍妮,你侯老师来了!珍妮听到乔兔子的话,先是停下了,也不朝他转头。
“我那时候就想,珍妮可能不会理我了。她是什么人了?我又是什么人?她怎么会理我?”乔兔子说。
她那样站了大半天,顺手把锄头丢到地里,慢慢走出来。乔兔子没跟她走,那把锄头是乔兔子帮她捡回去的。
乔兔子回到村里时,她的侯老师已经走了。珍妮家里站了一院子的人。你知道珍妮在干什么?珍妮在厨房里,她在烧锅。咣当咣当的,她拉着风箱。火很旺,从锅底下扑出来,都快燎着她的脸了。
水开了,她把水舀到桶里,提出来,对院子里的人说,大爷大娘,你们帮了我,我敬你们一碗水!这么一说,村里人就都去舀水喝。
乔兔子也去舀了一碗。乔兔子还说,珍妮,你去上大学,可别忘了寄张大学校门的照片回来,大学的牌子也要全照下来啊。
后来呢,珍妮真把照片寄回了村子,全村人都看到了名牌大学的校门。
珍妮还在信上说,村里人可以到大学去找她……
“不看照片不知道,”乔兔子告诉欧阳白,“珍妮就该是在城里活命的人。这么个弱女子,投胎投错了,投到她乡下的爹娘那里,受了苦,才又回到她原来的地方。我来这里是不对的,我只是跟她一个村的,既然来了也就看她一眼,回去也好跟村里人有个交待:珍妮如今过得好着哩,就是忙些,手机不离手。过去咱也没帮她啥,多少也愧。”
乔兔子咧嘴笑笑,好像那种愧意必须要用微笑来表达似的。他在沙发上坐下来,也好像如果不坐,就表明自己说的话多半都是谎言。他摇头叹息:“唉!”他拉拉自己的衣角。他一下子就看到了墙上的钟表。
“我该走了,”他语气肯定地说着,站起来。“是八点半的车。”但他突然浑身激灵了一下。“珍妮没向你说过这些事吧。”
“没说过。”欧阳点点头。“珍妮从来不向我谈她过去的事。”
乔兔子突然着了忙似的,提起脚边的行李。“她是个要强的好姑娘。”他说,他显得手忙脚乱。“我就要赶不上车了,”他说。再次赶到门口。“赶不上车可不行,家里还要收秋种地,地里活儿多着哩。”
看他的样子他是要马上从欧阳身边逃掉的。“赶不上车可不行,还要种地。”他反复地说,好像仅仅是说给自己听。
门锁仍然坚固,机关重重。他已经像是坠身深渊。赶不上车可不行。他的眼里闪出无望的神情,有一辆呼啸着的生命列车,在他眼前已然远去。最后的一辆,也是唯一的一辆。“赶不上车可不行。”他说。不知不觉地,声音就是在呻吟了。“还要收秋种地……”
“你答应我一件事,老大爷。”欧阳拦住他。欧阳把手放在门锁上。
他狠狠地惊了一下,不像是终于得救了。是清醒了过来。
他看着欧阳,这是城里人,他女儿的男友。他对他很客气,很友好,看得出他不是坏人,但他仍旧是深不可测的。也可以说,他就是黑暗的深渊。乔兔子不小心就会坠入这道深渊,万劫不复。危险就在身边,在他的脚下。乔兔子竭力地保持着头脑的清醒。
“谢谢您。您是好心人。”他镇定了许多。“谢谢您,”他说,“我自己去。请您……”
欧阳的手还在门锁上放着,一点也没有开门的意思。“你答应我,老大爷,今天不要走了。”他恳切地说。
乔兔子眼盯着门锁,好像没听清他的话。“请您帮我开下门,”他难为情地笑笑,“我不会开这样的门。”
“你在城里住一晚,明天回去。”欧阳说。
乔兔子的眼睛好像已经将门锁看穿了。他的主意已定,只要房门一开,他就迅速跑出去。他不会再理会这个好心人。他要远远地从他跟前逃开,因为车站绝对是不能去的,他也不会让这人给自己安排住宿。
“你开开门……”他说,他感到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房门开了,乔兔子旋即跑出去。他一步跨在楼梯上,就要往下冲,可是,他发觉自己两手空空。行李竟被拿在了欧阳手里。欧阳在后面说:“老大爷,别摔着了。”他紧忙扶住楼梯。楼梯那么陡,万一滚落下去,不好看还在其次,摔伤就真的麻烦了。真有好看了。真要惹人笑话了。他还要把行李拿回来。可是,欧阳又说:“我提着吧。”
他们一同下楼,乔兔子头脑里想着的,还是怎样从欧阳身边逃开。他太紧张了,欧阳对他说的话他也大多没有听清。快出楼梯口的时候,欧阳提到了捡妮,才让他注意到欧阳正在对自己说话。
捡妮?珍妮?……噢,珍妮,多洋气的名字。捡妮,又多么土气!当初他哪里想得到呢?不过是个小丫头,就像从野洼里捡来的小猫小狗,稀拉拉一头黄毛,长大会这么有出息,长大会叫“珍妮”,会住上城里的高楼大厦,会当上大学老师,被一个真正的城里人委曲求全地关爱追求。“捡妮”,他们一家人在谈论她的时候,至今还是这么叫她。这可不行。他们早该改口了。他若能把珍妮带回去,一定要叮嘱她娘,亲口叫她一声“珍妮”。
“等我跟珍妮联系一下,”欧阳说,“你要走怎么着也得告诉珍妮一声吧。”欧阳朝乔兔子一笑。他径直走到一辆小汽车跟前,开了车门,把行李放进去。他转头对乔兔子说,“老大爷,我送你去酒店住下,还是明天再回去吧。”
乔兔子挪不动脚步,欧阳过去搀他,他才走过来。一到车里,他就沉沉地蜷缩在座位上,好像一条被捕获的大鱼。他一动不动,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躺在巨大的渔网里,浑身发着湿光似的,让欧阳不忍心看他。
车子开了,偶尔有树叶掉下来,啪嗒打在车头上。
8
出了大学校区,欧阳就把车子开得飞快,他不吭声,也一直没看乔兔子一眼。车内很静,过了一阵,乔兔子轻轻说话了,声音好像是从水底浮起来的。
“我还没坐过这样的车,”他说,“我这是第一次坐这样的车。”他擦擦眼睛,仍旧蜷缩在那里。泪水怎么下来的,他说不清。反正他管不住自己。他得给欧阳一个解释。“坐这样的好车我头晕。”他老老实实地说。
欧阳放慢车速,但他们已经到达璧君酒店门口。他倒是犹疑了一下,心想,有没有必要换一家普通的旅社呢?车子开了进去。他泊了车,又绕过去替乔兔子打开车门。
乔兔子已经是为他所捕获的了,站在璧君大酒店花木扶疏的院子里,就是拘禁在他那坚不可摧的牢笼中。他想都不想还要怎么逃跑,他要往哪儿逃呢?四周既有万仞高墙,又有重兵把守。他确实是连眼珠都没法转一转,只觉得那高耸的楼梯直插云霄,上连天阶。他的脚也不知该怎么走路,浑身死沉死沉的。欧阳替他携了行李往酒店大厅走,他也只好趔趄跟上。
欧阳要了套十二楼的房间。他们坐电梯上去的。眨眼工夫,乔兔子就是在十二楼层之高的地方了。欧阳让他进门他就走进门,欧阳让他坐他就坐,他完全听从欧阳的安排,一时倒没有特别的表现。欧阳拉开垂落在地的窗帷,背向他站在窗下,才要跟乔珍妮通话,一阵抽噎声传来。
“我是在做梦。”乔兔子口中呢喃。不知什么时候他又站了起来,棒槌似的杵在房间中央,好像尽量不让自己靠近任何一种物品。任何一种物品都是无比贵重。“我在做梦。”脸上热泪涟涟。“我怎么能到这里来?”
欧阳合上手机,含笑宽慰他。“你怎么不能住到这里来?你放心,今晚你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我不习惯。”他又说。他老老实实地让自己流泪,老老实实诉说自己的感受。“我会睡不着。”
欧阳继续劝他:“没关系的。您是老人家了,知道什么事情都有第一次的。以后您再来省城,还是由我安排。楼上还有更好的房间,你想挑哪一间就挑哪一间。不是我吓您,这家酒店在省城还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南苑。”
乔兔子点点头,欧阳的声音动听。他不能再多说话了,他也不能再哭了。可是如果欧阳再盘问他什么,他就会把实情原原本本说出来。他已经失去对欧阳隐瞒的能力。但是欧阳好像什么也不想问他,好像只要他能好好地安顿下来,欧阳也就满意了。见他渐渐平静了许多,欧阳又耐心地指点他睡前的洗漱,告诉他自己明天早上来叫他吃饭,让他早些睡。
欧阳在走廊里拨通乔珍妮的手机:“珍妮,你在哪里?今晚我必须见你!我要跟你谈谈!”
9
“是欧阳的电话,”乔珍妮轻声对陈怡青说,“我不想理他。”
可是陈怡青的手机接着响了。陈怡青不用看号码显示,也知道这是欧阳打来的。
她对乔珍妮笑了笑,说:“没想到欧阳会这么讨厌。你接不接?”
“不接。”乔珍妮说。她还是平静似水的样子。
“可不可以让我跟他说句话?”
乔珍妮没有回答。
陈怡青把车停在路边。“是我,欧阳。”
“怡青姐,我知道珍妮跟你在一起,麻烦你转告她,我今晚必须见她。”
“有必要吗?”陈怡青扬起声音说。
乔珍妮突然冲动地把手机抢过来。“你烦不烦啊,欧阳白!”她大声说,“你要跟我谈什么?我没什么跟你好谈的!”
“你听我说,珍妮。我现在璧君,我希望你能来一趟。”欧阳说,“你不能来,我去找你,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找到你。”
“欧阳,”乔珍妮缓和一下口气,说,“我没有责备过你吧。”
“珍妮……”
“我从来没有责备过你。”乔珍妮坚定地说,“我从来没有向你提过什么要求,可你到底想怎么样呢?如果你离不开那个女人,那也就算了。我不会逼你的,我永远也不会逼你!我从来没有给你过期限,你却让我越来越受不了!”
似乎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声音很大。她确实激动起来,鼻翼轻轻颤动。她在抖。她像是咆哮了。
“请你再不要找我了好吧!我不认识你,我也再不想见你!你想听我的心里话是吗?那我告诉你,你给我好好听着,你会让我感到自己很可怜。你从来不可怜我,是吗?可是我要可怜自己。只要一想到你还跟那个女人在一起,我就感到自己是条可怜虫。你没想到是吧。你看我可怜你就很得意是吧。你不想放过我是吧。可是我告诉你,别做那样的美梦了!”
欧阳张口结舌,半天才说:“珍妮,你过去不是这样的……”
“我怎么就不能这样呢?”乔珍妮嘴角露出嘲讽的一笑。“哼,你吃惊了吧。我为什么就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她的脸马上沉下来。“不不不不,我不想对你多谈。”
“珍妮,你一直是我娴静优雅的淑女……”
“我吓住你了,是不是?欧阳白,你也太让我恶心了。”乔珍妮冷笑说,“我是你的什么淑女,可你又是我的什么人?你自己说说看,你是我的什么人?——好了,再见!”
她把手机还给陈怡青,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身子挺得笔直。
“我很激动,怡青姐。”她坦率地说。她没有理会陈怡青眼里惊异的神色。渐渐地,她的身体平复下来。“我们走吧,怡青姐。”她柔声细语地说,“这是哪儿?”
“竹林街。”
“我们去哪儿?”
“你别管。”
“还有多远?”
“在燕尾山。”陈怡青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我们出来早了,可能会看不上精彩的一幕。”
“我的胃口被你吊起来了,怡青姐。”乔珍妮娇俏地说着,把头歪到陈怡青肩上。“可不可以提前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好看的嘛。”
“你脸红了。”
“你看得见?”
“我感觉得出来。”
乔珍妮坐直身子。“是的,我脸上热热的。”她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
“你现在是个小女人。你脸红红的很好看。你是小女人的时候更可爱。”
“怡青姐有时候也是小女人对不对?”
陈怡青吁口气。“很多时候不是的。”她说。
“做一个小女人很幸福。怡青姐,跟我谈谈你怎样做小女人好么?”
“是天性。”陈怡青只说。
乔珍妮沉默了。
竹林公园花墙外有片浓浓的阴影,陈怡青把车开进去。又高又密的竹丛自花墙内伏下来,轻轻扫到了车顶。她们静静地坐在车里,看那竹影一团团似动非动,发出虚幻的沙沙声。竹影层层叠叠,挡住了整个世界,好像整个世界都不会发现这里有人。黑暗保护着她们内心的隐秘。
乔珍妮浑身松懈下来,心头有着说不出的疲惫。她不用担心陈怡青会看到她的表情,车里很黑。这时候她很想回到家里,躺到自己的床上,沉沉一觉。她不让自己想她父亲,那个生着大耳朵的父亲。她不让自己想父亲是不是已经离开,——父亲果真没有在她头脑里留下任何印迹。她只觉得疲劳,好像进行了一场马拉松比赛似的。
……这场马拉松比赛已经进行了最少十年了。十年前,她考上省城的大学。大学毕业又读硕士,硕士毕业留校,在职读博。……还有并不轻松的跟欧阳的恋爱。她没有机会停下来。现在她觉得累了。她得养下神。待会儿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她并没有那么重的好奇心,但她预感那不会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她得让自己的肩头扛得住才是。她得扛得住任何事情。扛得住任何猛烈的冲击,从容自若,临危不乱。她外表柔弱,但内心坚强。她暗暗挺了下胸脯。
“怡青姐,如果像您这样的女人不幸福,那是不公平的。”她开口说。她向陈怡青闪着自己的大眼睛。“你是这么好的女人。这些年你放弃了那么多。”
“我只是很伤心,”陈怡青打断她的话,“……我的心都碎了。”
“怎么会……”
“如果你亲眼看到,你就会相信。”
“你这么好……”
“不要惺惺相惜了。我们走吧。去新贵小区。正是时候。”陈怡青把车从黑影里开出来,开到路灯下面。她看到乔珍妮脸上迷惑的神情,笑了笑。“珍妮,欧阳是很爱你的。”
乔珍妮定定地看着她,好像在询问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但她只看眼前的道路了。车子平稳而快速地向燕尾山驶去。不大一会儿,眼前的山崖后面就射出了新贵小区门口的灯光。她暗暗吃一惊,不知不觉地把一根手指咬在了嘴里。她想观察一下陈怡青的脸色,但陈怡青却仍旧只看前面。
陈怡青一打方向盘,把车开进了新贵小区的大门。乔珍妮的心口怦怦直跳,她觉得自己额头上湿津津的出了汗,她想叫一声停下,可就是叫不出来。陈怡青把车开到一丛花木旁,轻声对她说:“下来吧珍妮。”她觉得身体僵硬,好不容易才把一条腿放到地上。
可是出乎乔珍妮意料,陈怡青又砰地把车门关上了。陈怡青朝前面一幢楼房的看了一阵,神色淡然。
“小珍妮,”陈怡青亲切地叫她。“亲爱的小珍妮,你不应该看到这个。我不能对你太残忍。”陈怡青说,又若有所思地补充一句,“人活着不应该只有这么一件事,是吧。”
她重新把车开到小区外面。“你说得对,我们不能让自己感到自己可怜。”她点动着脑袋说。她笑起来。乔珍妮趁着街上的灯光看到了,那笑容竟然十分灿烂。她笑起来还是很年轻的,不像四十出头的人。
乔珍妮也不由得笑了。
“你挑个地方,我们再去坐坐。”陈怡青提议。
“还去璧君吧。”乔珍妮不假思索。
陈怡青眼里略有疑问。
“我非常想再看看那两个小丑。”乔珍妮认真说。
10
乔兔子一分钟也不能在房间里呆了。躺下是罪过,站着也是罪过。更重要的,他得避免再次见到欧阳。
欧阳出去了,这是一个机会。房间里有很多东西,明明摆在那里,但都是他的眼睛看不到的。他只看到属于自己的身体,还有随身带来的行李。那是一件黄绿色的旅行包,很大,可以装很多的东西。尽管见明告诉他,捡妮不喜欢家里的土物,他仍旧把旅行包装得满满的,有红小豆,有带壳的鲜花生,庭院树上结的石榴,昨晚才煮的咸鸭蛋,芝麻炒面,干倭瓜条子……现在旅行包已经瘪了,塞了几件他换下衣服……还有十几支牙刷。他从车站出来,路过一家超市时,隔着橱窗玻璃,一眼看到许多的牙刷排放在货柜上,心里灵机一动。作为道具,这十几只牙刷已经被人看到过一次了,但仅仅是被欧阳看到。
他迅速把旅行包卷成一卷。还好,旅行包可以被他不起眼地夹在胳膊底下了。他夹着旅行包向门口逃窜,门锁比捡妮家里的简单好用得多,不过在把手上一拧,门就开了。
一个服务生,端一只亮晶晶的不锈钢托盘迎面站在门口,把乔兔子吓一跳。
“是欧阳先生给您叫的宵夜。”
乔兔子确实没听明白宵夜是什么,但他看到了托盘里的牛奶杯和一些食品。
他忙镇定下来,说:“我……我下去走走。你放进去吧。”
走廊里半明半暗,乔兔子拐来拐去也没有找到楼梯。四处静悄悄的,看不到人,脚底下也没有一点声音,他就有些恐惧。这里很像迷宫,但更像梦境。他怕不真实,也怕迷失在这里。暗暗掐着自己的皮肤,总算看到一个楼梯口,他得救似的跑过去。
十二层楼高的楼梯,仿佛一道无底深洞。乔兔子往下走了半天,也没能走出来。他的腿还很酸,肚子也又饿了,他根本没有吃饱。他在捡妮家里只吃了一小半碗米饭。
今天他算见识了什么是一小碗米饭。当初捡妮参加工作,见明兴冲冲赶来看她。天不亮去坐车,经过几百里路的颠簸,下午两三点钟才到省城,再辗转见到捡妮,差不多一天没吃饭了,可他姐姐给他端出来的,就是这么一小碗米饭。他三口两口就拔拉完了,还要他姐姐再盛,他姐姐就说:“盛什么盛,城里人都是吃这么一小碗儿米饭的!”他回来后直向父母抱怨,比比划划,使劲渲染小碗儿之小。当时乔兔子和他娘还指责他不该说他姐不好,他就说:“你们是没见,你们见了那样的小碗儿就知道了。端着那样的小碗儿你会觉得自己是从小人国里来的!”乔兔子和他娘听了不但不生气了,还哈哈地笑。
今天他也终于见识到了那只小人国里的小碗儿,而且他连这样的一小碗儿米饭都没有吃光。因为有外人在跟前,他不能像个乡里来的大肚子汉,让捡妮丢脸。当时不是欧阳在旁边劝着,他是连这小半碗米饭都不要吃的。他捡一个米粒吃,他闻下气味就足够了。他知道城里人的规矩。可是规矩让他受了罪,越往下走两腿就越像灌了铅,身子也越来越软。不竭力抓住扶手,就真的坠落下去了。
突然,他的眼睛亮起来。
捡妮,珍妮!他是为她来到省城的,而她就在他的眼前。这不是幻觉。她就在那里,在一根光滑的圆柱跟前,身边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她们在跟一个年轻俊俏的服务生说话。
乔兔子赶忙往后一躲。那个陌生女人好像往自己这儿看了一眼,那女人一脸富贵相,身上是什么样装扮他说不出的,但也又一次感到了什么叫做高不可攀。那通身的气派,让人相信即使人家的鞋子底也没有沾到过一点土星儿。人家生来就是住在高楼大厦上的。为什么住在高楼大厦?不是为了站得高看得远,而是尽量地不跟脚下的土地有一丝一缕的联系。
他再看他的捡妮,在酒店大厅内璀璨的灯光照耀下,简直就是水晶做的,也同样是纤尘不染。她比另一个女人还要显得冰清玉洁。她来自更高的天外。她们全都光彩动人,全都精精致致,全都像是快乐的精灵。她们格格笑着,从那小伙儿跟前走开了,走进一道自动门,——他看出来,门后是电梯。
这时候,乔兔子心里出奇平静。这些年来,他们全家紧粘着捡妮是不对的。捡妮不该是有父母的人,有父母也不该是他和捡妮娘那样的父母,可他们仍然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嘴上说着的是女儿多出息,心里想着的也是女儿有多出息。捡妮自从考上大学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一次,她是对的。她给自己找到了自己的家,给自己找到了应该有的父母。
……仅此一次,就为捡妮娘生养她一场,求她回去让那可怜的女人看一眼。自己到时候完了就完了,不来纠缠她了……这一次他要把话说明白,将来不反悔,也不难受。
乔兔子从容淡定地向大厅走去,并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地上明晃晃照得出人影,他却走得很稳。出了酒店,站在街上盘算一下,决定还是回到大学附近找个小旅社住下。他不想打车,因为似乎听欧阳说过从大学到这里不远,他没打过车不说,又怕挨宰。
沿着街道,慢慢往前走。过了两个路口,斜刺里冲过来一辆三轮车。
“坐车吗?”那车夫一张口,就让乔兔子有了找到亲人的感觉。他听得出来,车夫也是来自乡下。车夫见他发愣,就问他到哪里去。他说去大学。车夫告诉他走着去路是很远的,说了价格,他认为花得起,就上去了。显然车夫在为自己揽到生意高兴,蹬得很起劲,嘴里说,换了出租车少不了十五,出租车宰你这样的人可狠哩。他那厚实的脊背在衣服里面不停滚动。乔兔子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叫一声:“老弟!”
车夫答应:“哎!您说。”
“我来看女儿……”乔兔子这样开始了自己好像压抑已久的倾诉。
“您女儿考上大学了吧。”车夫的语调不无奉承。“您女儿有出息。您该事先通知她一声,也好让她到车站接您。”
“我女儿今年才考上大学……”乔兔子顺势说,“事先通知她一声就好了。——话说回来,为考这个大学,不容易哩!我舅姥爷的儿子小亮,考了三年没考上……”
“那是过去吧。现在有钱就能上大学。”
乔兔子吞口唾沫。他不理会车夫了,只顾说:“我老没见识哩,兄弟!我有一儿一女,我就认为儿子上学有用,女儿上学没用。女儿认俩字儿能认自己名儿就够了。儿子却不争气,学习不好不歹。女儿聪明,从小学上到镇里的初中,门门考第一。那时我还寻思不过来,还是一门心思要让儿子考大学。女儿初中毕业了,我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上高中。真是苦了这孩子了!为了逼我答应她上学,她一口饭不吃,不吃饭还要去地里干活。这样撑了三天,就看她那小脸明显干巴了。她娘心疼劝我,我嚷她,你女人家说什么话!我拗劲儿上来了,看女儿饿得那样,一点也不动心。她不跟我说话,她越是不吃饭,越是拼命在地里干活,我倒觉得越高兴。您瞧,兄弟……”
“知道后悔了吧。”车夫笑着说。
“我有一肚子愧啊,”乔兔子接着说,“她到底晕倒在地里……”
三轮车戛然而止。“到了,”车夫说,“天不早了,你今晚最好在这家旅社住下。往前走不远就是大学。一般情况下家长来看学生都住先锋。”
乔兔子付了车费,车夫一会儿也不耽搁,猛一蹬车踏,就把车子骑走了。乔兔子觉得自己就像被撂在了半道上,竟然不由得追了两步,张嘴要喊站住。从前面走来一对去旅社开房的男女大学生,好心问他怎么回事,但他如鲠在喉,张着嘴傻傻的说不出话来。他们搂抱成一个人,也都露着半拉屁股。他们看他样子怪,也就不再理他,他眼里的余光看着他们紧紧搂抱着向先锋旅社走去。
11
“他在那里,”陈怡青悄声说,“用不用我叫他过来?”
刚才她们没能见到那两个逗趣的小丑,就再次来到一楼酒吧。小丑被客人点了,据说是新加坡来的客人,一个富商,包了一整层楼,不过乔珍妮一点也不觉得扫兴。她像要去观赏一场激动人心的演出一样,兴致勃勃。
“有缘份就碰着,没缘份各走各的。”她说。垂了目光,也不朝欧阳看。
欧阳发现她们,走了过来,叫她:“珍妮。”又彬彬有礼地跟陈怡青打了招呼。
“我来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乔珍妮向他抬起目光,微微笑着轻轻点头,神情坦率而又温婉。“你也坐吧。”
他坐下来。乔珍妮目光柔柔地看他,他却像没有发觉,只是捧着手里的咖啡杯。陈怡青见状,就起身告辞:“我先回去了,你们聊吧。”又转头对欧阳说,“欧阳,我也有事想找你的,再约吧。”
两人沉默了一阵,欧阳刚要开口,乔珍妮就抢在了前面。乔珍妮诚恳致歉:“欧阳,对不起。”她轻轻把手向欧阳伸过去,脸上仍然带着温和迷人的微笑。可是欧阳对此视若无睹,她的心就不免格登一下。她保持着表面的镇定,并没有把手收回。其实她已经极大地警惕了起来,那看着欧阳里的目光,也不禁有了恳请欧阳不要开口的意思。
“珍妮,”欧阳声音很低地说,“我见到了你的爸爸。”
他没看她,好像不忍心似的,可是她又让他怀疑,因为他没有听到从她那里发出一点动静。她那么安静。以往她也是很安静的,但跟现在的安静绝然不同。她静静的,好像人已经从他跟前走开了。灯光很暗,也就是刚刚能够看清她的面庞。她在梦幻似的幽暗里无声地消逝着。
“你想说什么,欧阳?”她轻启嘴唇,声音又细又小。整个酒吧无人高声,只有一缕若有似无的音乐缭绕不歇。如果不是她的目光询问着他,他都不相信自己听到了她在说话。
这一刻,她的眼睛没有回避,却也没有让他看出力量和意志,甚至可以说,她仍然是柔弱的,一个典型的弱女子,我见犹怜。他的心不由得打起颤来。
“珍妮,”他说,也同样克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你这是在伤害自己。”话音未落,脸色就是沉痛的了,把手一伸,那是要把乔珍妮放在桌子上的手握住的意思。可是,他发现自己落空了,乔珍妮已经把手收了回去。
乔珍妮的姿势没有改变,她连声音都没有改变。她说:“你要干什么?你叫欧阳白是不是?你叫欧阳白,就一定很白吗?”
欧阳张口结舌,可是乔珍妮并没有嘲弄他。乔珍妮只是平淡地跟他说了两句话,如果他仔细地回想,就会想到在此前的什么时候,甚至就在这间酒吧,同一个位置上,她就这样对他说过,他却像突然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张慌失措,狼狈不堪,毫无还手之力,同时脸上布满羞耻的赧颜。
是的,在没见到乔珍妮之前,他把要对乔珍妮说的话想过了很多遍。他那么清楚自己所要担当的责任,以至于一想到要拯救一个迷途的女子,就不由得激动不安。
现在,他重又感到了那种激动,心跳加快,皮肤滚烫。
他隔着桌子抓住乔珍妮的手:“珍妮,你爸爸就在璧君。”
乔珍妮没有一丝惊异,好像她什么都想到了。她倒是没有从欧阳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她那样让欧阳握着沉默了一会儿。
她的手冰凉,欧阳也一时说不出她是不是一直就是这样。但与其看着她不动声色的神情,倒不如这样握着她的凉冰冰的手,最少让他感到自己还能牵住她,把她留在自己跟前,留在酒吧。不然,他会认为那个招人怜爱的乔珍妮眨眼工夫就会从她跟前固执地走开,越走越远,迷途不返。他再不会找回那个让他一见倾心的优雅淑女了。可是乔珍妮又一次颠覆了他的幻想。乔珍妮用不着改变自己的声音,甚至用不着继续保持那种宁静的神态。
“我没有爸爸。”她柔声曼语,神态安祥。她轻轻向欧阳闪了下眼睛。
欧阳像被人突然从背后打了一枪,身子在座位上一缩,手就松开了。
乔珍妮缓缓站起身子,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我没有爸爸。”她再次说道,彷佛吟唱。她看着欧阳,目光一刻也没有从他身上离开。“我要回去了。”
“珍妮……”欧阳低声唤她,但她已经不在眼前。他追了出去。
在酒店的院子里,他追上她。“珍妮,”他说。夜风吹到他脸上,他打个激灵。他从容多了。他说:“我不是要挟你……”
“你要挟我么?”乔珍妮问他,“你不会成功的。”
“可是,珍妮,”他说,“我知道,你心里有隐痛,你在跟自己过不去。”
“好像你钻我心里看了,欧阳。”乔珍妮微笑着说。她不笑了。“可我并没有跟你过不去。我从来就没跟任何人过不去。甚至,在你离开你妻子之前,我都没有拒绝过你。你真蠢。我劝你还是回到酒吧,仔细想想到底应该对我有什么要求,但如果你仍然想跟我回家,我也仍然不会拒绝你。我永远不会拒绝你的,欧阳白。不过,你最好在作出决定之前,给你妻子打个电话。天这么晚了,省得她挂念。”
12
出租车开到她跟前,她随即打开车门,上去了。她没对司机说话,那司机却像领会了她的意思,停了一下才把车开走。她温和地告诉司机自己要去大校区西门。车开到半路上,那司机忍不住似的问她:“小姐是大学的大学生吧。”她点头说,“是的。”
“小姐很漂亮,”司机赞美道。
“是吗?你嘴很甜。”
“小姐真的很漂亮。”
“不管真假,我听了很高兴。”乔珍妮说,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
“小姐一定很好相处,哪位先生找到您是他的福气。”
“可是我家很穷,我家没钱供我上大学。”她不禁沉了面孔自然而然地说,“我父母都下岗了,他们都是纺织厂的工人,还当过县里的劳模。他们只有低保,一个月一人才一百二十块,刚够一家人吃饭。我还有个弟弟,明年也要考大学了。”她满面悲戚,突然哽噎了一声。“前几天我爸爸被车撞了,医疗费还没着落。”
司机好像没有一点疑心。过了一会儿,司机吁口气,说:“我很理解。”他撮起嘴吹起了口哨,可能觉得吹口哨不相宜,立马就停下来。
“你是个好心人。”乔珍妮说。
司机却又吹了两声。
还没到校区西门,乔珍妮就要下车。她半真半假地对司机说:“先生,可不可以不要车费?”司机猛愣一下。“骗你呢!”她笑了,把钱塞他手里,不等他找钱就下了车,还对司机招了招手,说,“谢谢。”
出租车开走了,她一下子跳到人行道上。她越想越乐,而至于偷偷笑出了声。接连有十几片秋叶坠下枝头,使她感到自己像在落叶中飘舞。她脚步飞快,身体觉不出有一点重量,那就像风了,就是在与落叶共舞了。除了深夜寂寞的落叶,她把任何东西都抛在了身后。她走得越快,席卷的落叶也就越多。她跟纷飞的落叶一同回到家里,跟落叶一同飘落在房门后的黑暗里。
那宽广的黑暗,此时此刻,是她和落叶的唯一。她没有任何避讳地拥它入怀,紧紧地拥抱着它,用心拥抱它,就像拥抱一个温柔的女妖,但更像拥抱自己。自己的温度,自己的柔软,适于自己。她沉溺于自己的怀里,沉溺于女妖的怀里,啜饮黑暗的琼浆,任何的惊扰都会让她恼怒。深深的静息中,却又响起了手机的铃声。
“谁呀!”她的声音沙嘎而又尖利。
陈怡青不相信听到了那样的声音,痛哭很久的红肿嗓子所发出的声音。
“晚安,珍妮,你会得到幸福。”
“谢谢怡青姐。”她声音娇美地说。她望着四处弥漫的黑暗。陡然想起楼道里的灯又坏了。她在上楼的时候不小心扭了脚脖子,果然,左脚阵阵刺痛。她趔趄着从沙发上站起来,伸手打开灯。在灯光充满房间的那一刻,落叶顿时消失。
她眯起眼睛,阻挡那并不强烈的光明,但仍被狠狠地呛了一下,被气味,被客厅地上靠墙放着一大包土物:生的熟的,那么随意混放在地上……
没过五分钟,这些东西就全被她丢在了楼下的垃圾箱。
13
那种干倭瓜条子味怎么会沾在身上?她真是闻不惯。只要她呼吸,就会发觉鼻孔不畅。那种气味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一缕缕钻进她的鼻孔,堵塞她的呼吸,侵蚀她的神经。为了让气味散尽,她在楼下耽搁了一会儿,可她还是能够闻到,就像钻入了她的皮肤,也好像是透过骨头发出来的,气味嵌在骨头里。
夜风很凉,她的身上也凉凉的,脚脖子倒不觉得太痛了。忽然想起家中一定也残留了那种味道,就准备回去开窗晾晾。
到了楼道口,背后“咕咚”一声,好像一个人摔倒了,也好像她把土物重重丢进垃圾箱里的声音。回头一望,什么也没看到,而且确实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除了她徐缓的呼吸,听不到一点别的动静。
她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爬上楼梯,心想,这座楼上也有不少男人,理科的老师都有,怎么没人出面把灯修理一下?摔死了人才罢!如果再没人管,她就请欧阳再来修。欧阳可以派人来,他手下有的是人,可是,她从心里希望欧阳亲自动手。欧阳未必就喜欢把灯修好呢。……通过黑暗来到她的身边,也许正是他所盼望的。
乔珍妮嘴角带着微笑走进房门,但她马上僵住了。不是因为屋里弥漫的让她难以忍受的倭瓜条子味儿,是因为两只耳朵。
她首先看到了她父亲的两只大耳朵,它们黑黝黝的,比他脸上的任何地方都黑,都要粗糙。它们在跳动,簌簌的,如同枯叶在寒冷的枝头,却注定永远不会变成为她喜爱的落叶,错过了时机,更错过了季节。
乔兔子紧张万分,眼里充满由此而来的惊惧的神情。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让人听懂的话。
没有力气了,乔珍妮觉得浑身上下一丁点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已经被窒息,但她听到有个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哀叫:“他又来了,他又来了!我甩不开他!……”她不看她的父亲,一脸茫然地向她的房间走去。
“珍妮。”乔兔子低唤她。
她也听到了,可她觉得有些滑稽。这样的名字出自她父亲的口,不能不让她感到哪里不对劲儿。
“珍妮。”
乔兔子像个被大人误解的孩子,口气里带着些委屈。
“原想着住下的,”他语无伦次地说,“你娘叫我了……我听见你娘叫我了。你娘就要死了。她在家等死,县医院也不收了。早查出来她还会多活两年,县里治不好,也可以到省里来治……她不会到省里来,治不好的病到哪里都治不好。去年包村工作组还在,给村里的老人查体,她偏不去。我查了,我好好的……查出来就晚了。我听见她叫我,也许她现在就死了……珍妮,她就想看你一眼。你考上大学就再没回过家,你娘想你啊,想得你头发都白了。
“……我说不下去了,珍妮,可我还要说……你没那么狠心吧。见明回去怎么说,我都不信。过去你功课重,后来你工作忙,都是真的。你爹娘都没本事,你不靠自己能靠哪个?爹娘没本事,就让孩儿苦了,我和你娘都知道,也都不愿意让你分心。你奔前程,过得好了,就是我和你娘的福了。我和你娘都知道自己是谁,都不想到你这里来……你知道的。见明自己在大学找了个活儿干,你三番五次撵他走,——不说这个了。珍妮,你娘那么想你,还好的时候见明要带她来她也不肯,就这么个老娘们儿……她要死了,才张口说要再看你一眼。珍妮……捡妮,让你娘闭了眼走,不行吗?再晚就来不及了。我不能住下,咱这就走,往好处想还能赶上她活着。”
乔珍妮已走进卧室。她又走了出来,从乔兔子身边走过去,进了书房。她打开了书房的窗子,又去打开北面卧室的窗子。
乔兔子注意到她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了,他弄不明白她的意图,心里的悲伤渐渐流逝。乔珍妮站到了他的身边,让他猛地一惊。他一直蹲在地上,像在村子里那样。他从地上仰望乔珍妮。看上去乔珍妮软绵绵的,她是在轻轻摇晃,她面无表情,却给了乔兔子一个错觉:乔珍妮就要倒下了,就要倒在父亲的怀里。她要向父亲痛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更半夜她打开窗子,也是为了掩饰她内心的痛悔,但她最终掩饰不住了。
悲伤乔兔子在脸上重聚,像浓雾把脸打湿。可是乔珍妮说话了,气喘微微。声音很低,怕被人听到似的。
“我要问你,你们为什么……为什么不放过我?”只问一句,乔珍妮就说不出话来了。她把头扭在肩膀上,喘息着在沙发上坐下。
“嗖”的一声,一股夜风吹来,穿过客厅,像跑过一群受惊的野马。
再看客厅就不是原来的样子,好像处处都是被践踏的痕迹。她的衣衫凌乱,头发也乱了,她的脸色暗淡,这才一忽儿工夫,就显得苍老了许多。她疲惫不堪,快要支持不住了。
乔兔子心疼她,这个不用说了。她怎么样他都心疼她。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好像准备从这里走开了。其实他是不能走的。他小心翼翼地开口,是怕伤了她,一点点的伤害,都会让他孤身在外备尝熬煎单枪匹马为生而战的女儿立时毙命。
“我不会再来了,捡妮,”乔兔子小心翼翼地慢慢说着,“就这一次,我不会再来了。你跟我回去,让你娘看一眼,以后家里人都不会再粘你了。”他用手反复地卷动着那只黄绿色旅行包,要卷得实实的。“将来我死了就死了,也不用你回去。有什么呀。不就是个死嘛。你娘这么小心眼儿……活得好还不成?这些年家里挺好的。沾你光了,孩子。我这是说实话。我乔兔子想都没想到哩,镇长都到咱家来,镇长还说要到省城找你来……你弟媳妇也很好,人材好着哩,相了亲打听都没打听,就嫁过来了。以后日子更好了,皇粮也免了,取消农业税了嘛……”
“有啥好说的!”乔珍妮突然打断他的话,“全世界就剩你中国还收农业税,你不知道!”
乔珍妮咬了嘴唇,转过脸来,坐直身子。
乔兔子狠狠地噎住了。他又极为紧张起来,他无法预测乔珍妮冷漠而坚定的表情意味着什么。他抓着旅行包卷,暗暗打颤。可他不能不说,乔珍妮不能不回去!这是问题,这是最主要的。“捡妮,”他说,“捡妮。”
乔珍妮自言自语似的说:“你不会明白的。”
“哦,捡妮,我……”
“你怎么能懂呢?”
乔兔子的手不由一松,旅行包展开了。
“你们是我的父母,我就该爱你们,是吗?”乔珍妮说。她短暂地笑了一下。“生我的就是我爱的,谁的定规?这是一定的,是吗?为什么不能不呢?是你们要的还是我要的?为什么我就不能要我的?如果我不要呢?你能不能回答我,父亲?这很简单。对我来说这很简单。但你如果能够回答我,我就跟你回去。”
乔兔子不能回答她。他像棵被雷电击中的老树,倒在地上,浑身麻木。他眼里看到很深,很深的黑暗,比他从璧君的楼梯上往下看到的还要深,如同一面黑暗幽深的镜子,他就要跌落进去,无休无止地跌落。耳边风声呼啸,如同雷霆。他聋了似的。果然,他听不到一点声息,只隐隐看到一个淡薄的人影儿在晃,其实乔珍妮一动也没动。她脸上已没了反诘的神色,她沉静地坐着,像说着别人的事情。
她轻声说:“我就给你说说这件事吧。
“一个老太太,……从立交桥上摔下来,摔断了腿,当时正好有一群大学生路过,他们要去公园参加游园活动。只有我走出来,请人帮忙把老太太送到医院。为什么呢?好像因为我是乡下来的。就我一个人是乡下的。因为我是乡下的,我走出来。他们看我是乡下的,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我。他们看着我求人,一个又一个人从我和老太太跟前走过去,他们都看出我是乡下的。乡下两个字就写在我脸上。他们袖手旁观,好像接到了一道严厉的命令。后来到底有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我和司机两个人把老太太抬到车上。我从车上看到了,很多人都还站在原地,我的同学也都在那里站着。
“……我做了一件好事,父亲,”她说,“你女儿心眼多好,但我心里当时就明白了,这是一件可怜的事,只有可怜的人才做可怜的事,可怜的人才做好事。你不知道那个老太太身子多沉,我扶不起她,也搬不动她,我不敢看同学们的目光,我只知道自己不断地向人伸出手,帮帮我,帮帮我……我急得直想哭。我没哭。”
她不吭声了,目光垂下来,定定地看着茶几上的那盆蝴蝶兰。只有两三朵兰花,好像才开的,幽幽地开。乔兔子也在看。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又抬起目光,这时候她看着父亲,眼里重新充满了诘问。
“为什么你们会让我觉得自己可怜?”她轻轻说,“为什么你们让人可怜?为什么可怜的人会是我的父母?我不甘心。”她摇摇头。“我当时就感到自己受了羞辱,极大的羞辱。可那也让我第一次真正明白了,是你们,是你们的麦子,你们的棉花,你们的黄豆,你们的倭瓜大葱,是你们的土地,你们的棉袄棉裤,你们的家,那里的一切——是你们,让我感到自己……可怜。”她捂住面孔,抽噎起来。但只抽噎两下,她就马上站起身子。她擦擦眼睛爽声说:
“爹,我跟你回去!”
乔兔子怔着,聋着。
“爹,我跟你回去。我要回去看娘。”
乔兔子不知所措。她伸手要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可她抓在手里的是一大把牙刷。她疑惑了一下,她真不知道父亲买这么多牙刷干什么,这是从哪里买的牙刷。乔兔子张张嘴,她就看到了他雪白的牙齿。她心里针刺的一样,顿时一痛。那么白的牙齿,她才发觉。她弟弟见明也没有这么白的牙齿。陈怡青没有这么白的牙齿,欧阳也没有。眼里闪过疑问,她父亲要这么白的牙齿干什么?她还看见了父亲穿的新衣,衣服上的褶痕犹在。脚下的皮鞋锃亮,也是新的。
“我吓着你了吧,爹,”她柔声说,“你说句话。”
乔兔子摇摇头。
她着忙起来。“咱这就走,”她说,“车站没车了,咱雇辆车也花不了多少钱。——我去关窗户!”她飞快地向卧室跑过去。
“捡妮……”乔兔子低低叫她。
乔珍妮把所有的窗户都关上了。她急冲冲的,又来到乔兔子跟前。乔兔子已经站了起来。“走,”她说,“走,回家。”
“捡……珍妮……”
“走,走!”
“珍妮,我没跟人说我是你爹。”
“走走走,走!”
灯啪嗒暗了。很暗。乔珍妮在前,乔珍妮对自己的家了如指掌。乔兔子凭直觉跟在后面。走出去,乔珍妮回身关门。
楼道里也很暗,乔兔子站在楼梯口。
关了门,乔珍妮慢慢转身,但她一下子没有了呼吸。浑然不觉,两手猛地往前一推……哦,是真的,一切都结束了。
楼道里死一般寂静。
14
最初的恐慌过去,乔珍妮嘴里咬着自己的指头,背靠纸箱坐在地上。
纸箱里塞的是她读过的旧书,满满的,沉甸甸的,她就像背靠一块坚硬的石头。
这是在楼下隐蔽的储藏室里,也是在黑暗里面。
指头被牙齿紧紧地咬着,牙齿微颤,但不松动,比铁钳咬得还紧。
手机铃声一响,她一愣,接着就又慌了。
可是,不过瞬息之间,她就重又恢复了平素的镇定。嘴唇轻启,声音婉转悦耳。
“怡青姐,什么都好了,您不用担心,真的。”储藏室幽静的空气,让那声音长出了蝴蝶的翅膀,开出了蝴蝶般的花朵。一朵朵蓝色的蝴蝶兰,闪着细碎的微光,在暗夜中悠悠漂浮。“谢谢您,真的。”她诚心诚意地说。
“你爸爸不在房间里。他跑了。”
“我爸爸……跑了?”乔珍妮吃惊说。“欧阳,你可别吓唬我。”她含笑说。
“有人看见他从酒店出去了。”
“他能到哪儿去?”乔珍妮不相信。她没有笑。“深更半夜的,他一个老人家,能到哪儿去?欧阳,你是不是太紧张了?有谁威胁他了?没有吧。也许待会儿我爸爸就回去了呢。”
“珍妮,我想见你,我要跟你谈谈。我在去你家的路上。”
乔珍妮一下子站了起来。“欧阳,”她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胸脯说,“欧阳,太晚了。再找时间,明天……”
“我想好了,珍妮,我不回去住了。今晚我要跟你住一起。”
“欧阳,”乔珍妮颤声叫,“欧阳,求你……”
“明天见到你爸爸,我就认下这位岳父。”
“求你……”
“他来得很是时候,我离你很近了。”
“欧阳,你让我哭,”乔珍妮幸福地说。“不,你得给我一些时间。”
“你说过的,珍妮,你永远不会拒绝我。”
“我不会拒绝你,永远不,可是……我还是觉得太突然了。”
“西门到了,珍妮。”
“求求你,欧阳。你要让我怎么迎接你?给我一个小时,给我十分钟。求求你,给我十分钟。”
沉默,片刻的沉默。欧阳答应了。
乔珍妮迅速扯过一些杂物,遮挡在尸体上。她脚步敏捷,走出储藏室,轻轻关严了门。她蹑手蹑脚爬上楼梯,回到家里,坐下来,用两分钟定定神,然后主动拨通了欧阳的手机。
“欧阳,你不会丢下我不管吧。”她万分柔弱地说。
……
“你是来救你的珍妮的,是吧。你的珍妮一身罪,你的珍妮就要毁了。”
“是的。”欧阳终于说。
“你是我遇上的最好最好的人,你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乔珍妮说,“只有你能够救我。只有你。”
“珍妮……发生什么事了?”
“我想求你,欧阳。我想求你跟我回趟家。我娘病得不行了,我要去看我娘。我要让我娘临死前看到她的女婿。你肯么?明天一早我们跟爸爸一起回去。”
“珍妮,实话告诉我……”
“恳请你当我和爸爸的司机吧。”她忍不住笑了一声。
“我误解你了珍妮。”
“说什么傻话啊欧阳!你误解我什么了?我搞不懂。……现在几点了欧阳?哦,十二点多了。都十二点多了,我们还是明天见吧。明天见。”
“好吧,明天见。”欧阳又说,“明天你和我一起去璧君陪你爸爸吃早饭,怎样?”
“你真好。明天见。”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只被父亲遗落在地的旅行包。她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包,不像是包,倒像是装粮食的口袋。她迅速拎在手里,踮起脚尖走出房门。
一片黑暗,人都睡了,只有远处车辆行驶的声音。她回到储藏室,忽然发觉心口怦怦直跳。她警惕起来,暗暗告诫自己,莫慌。莫慌。千万莫慌。
好像心头贴了副镇定膏药,她一点也不慌了。她轻轻在父亲旁边蹲下身子,一点一点地摸他的头,他的躯干,他的四肢,他的手,他的脚,估量他的体重和体积。连他的耳朵也摸过了,似乎还动了一下。平时看上去那么大的耳朵,摸在手里好像也并不觉得大。她知道,这是跟他全身作比。
她从容不迫地摸了一遍,很惊奇自己竟然并没有嫌恶的感觉。她真想开了灯看一眼,看是不是还是那个人。可她宁愿还是呆在黑暗里,不光是为了安全。她心里有了底,就坐在那个盛书的纸箱上,再次盘算了一下时间。
她有四个小时。
不能太晚了。凌晨五点回来天可能会有些亮。校区里有习惯早起的人。绝对不能碰到任何人。再待一会儿她就去街上叫出租车。
神不知鬼不觉出城,再神不知鬼不觉回来。到了城外,毁尸灭迹。想到这个,她的心扑腾跳了一下,但马上就复归平静。
她想,她有四个小时,还来得及。
明天一早欧阳会主动打电话来叫她的。她敢肯定。去璧君碰头,当然不会再见到她父亲。她会想办法诱导欧阳猜测父亲有可能自己回去了。
父亲一心牵挂生病的母亲,再等不得,昏头昏脑,招呼不打就提前离去了。
然后她和欧阳开车回家。
就这样。这是她的选择。她认为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她不慌不忙,她要万无一失,甚至不惜走一步退两步。
果然,她发现了纰漏。
牙刷!父亲的牙刷!
15
她没从客厅的地上看到牙刷,她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记忆力。细枝末节她全记得。她可以摸一下父亲冰凉的手,可她相信用不着。她走出储藏室,从楼梯的最低一层开始,往上摸索。
最后她在家门口的楼梯上把一根根牙刷找到了。那一刻,她简直抑制不住心口的狂跳。可是,一个人无声地从背后拥了过来。那温暖的生机勃勃的身体,几乎完全将她覆盖住了。
“我在等你……”
欧阳不由分说,吻住她的嘴唇。
像一块薄冰似的嘴唇,刹那间滚烫起来。
“我要亲眼看到你。”他说。他们拥抱着一同走进房门。“我要看看是不是真的。”他们倒在沙发上。他直了身子,看她。
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她已经把那些牙刷塞到了沙发坐垫下面。她柔软地向欧阳倒下去。她觉得欧阳浓烈的雄性气息摧毁了自己的自尊,当然,也摧毁了她所有的计划。她被欧阳带到床上。
哦,一切都得重来……她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梗起脖子,一会儿咬住嘴唇,一会儿闭上眼睛。
真好。他亲眼看到了,啊,真好。
……她一次次沉入幽暗,又一次次从幽暗浮起。